红桅船沿大运河北上,走走停停。
    吴茱儿一路领略沿岸风土人情,眼界大开,在太史擎的严加教导下日渐褪去了市井之气,言行举止不再畏畏缩缩,再者学完了启蒙的三百千,字也练的似模似样,堪堪得到太史擎的认可,允许她对外自称是白鹿书院的女弟子。
    光阴转瞬即逝,他们在夏末秋初之时,抵达京师。
    码头的船只多不胜数,吴茱儿和小鹿子趴在船边张望,只见岸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红桅船好不容易靠岸,太史擎示意船工挂起一面绣字的旗帜,不多时,就见岸上有一行人赶来接应。最前面的马车上下来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文士,样貌与太史擎有三分肖似。
    吴茱儿跟在太史擎身后下了船,还没站稳,就听太史擎唤了一声“舅舅”,大步上前与那中年人见礼。
    王逸之抚着太史擎的肩膀,上下打量他,语气亲昵:“阿擎,几年不见,个头都赶上舅舅了,你爹娘在江西可安好?”
    太史擎面对王逸之时收敛锋芒,一副晚辈姿态:“父亲母亲都好,甚是思念外祖与舅舅。”
    王逸之笑叹:“可惜他们不愿来京,你外祖也很思念他们呐。”
    太史擎没有接话,侧身招呼吴茱儿上前介绍:“舅父,这是我白鹿书院的吴师妹。”
    吴茱儿紧张的有些面红,却未失礼数:“民女拜见先生。”
    来时路上吴茱儿就向小鹿子打听过,得知太史擎的外祖父在京师,官拜国子监祭酒,乃是四品文官,还有个嫡亲的舅舅,也在国子监当值,父子二人都是当代名儒,真正的书香世家,拿吴老爹的话说,那都是文曲星下凡,吴茱儿只有敬仰的份儿,不敢多说话,生怕露怯,丢了太史擎的脸。
    王逸之见到侄儿带着一个乖巧可人的女弟子赴京,心中难免存疑,却未当场询问,只是和蔼地对吴茱儿点点头,转而吩咐管家仆从登船搬运行李,吴茱儿赶紧跟上去帮忙清点。
    别看太史擎这趟出门只带了小鹿子一个书童,行礼却足足装了一船,光是太史擎常用之物就占了一间船舱,再有满满一舱书籍,一舱预备送人的礼物,吴茱儿登船之前,只有小鹿子一人打理,东西堆放的乱七八糟,太史擎想要什么得找上半天,吴茱儿登船之后,自觉方方面面都得了便宜,总想着报答太史擎,于是主动帮忙规整,干起了管家的活,小鹿子简直当她当成救星,太史擎也觉得旅途顺心许多。
    王逸之带来的三架骡车装不下太史擎的行李,最后在码头雇了一群挑夫,才算搬空了船舱,一行人赶在天黑之前进了内城。
    ***
    黄昏的街市充斥着喧杂的人声,一阵阵烟火气直往马车里窜。
    吴茱儿心里痒痒,看了看正在叙旧的太史擎和王逸之,没好意思掀帘子看热闹。小鹿子却没什么顾忌,小脑袋钻出车外,好半天才缩回来,跟吴茱儿小声嘀咕:“外面好多人啊。”
    吴茱儿刚要细问,就见太史擎瞟了她一眼,立马正襟危坐。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下。王家老宅坐落在城北的居贤巷,距离国子监不远,虽不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却较别处清净。
    王逸之先前在码头接到太史擎,就派随从跑回来报信,是以这会儿他们刚进门,王夫人就带着丫鬟婆子迎了出来,王夫人是一位肤白微胖的妇人,样貌不算出众,却很面善。
    王夫人一上来就拉着太史擎好一番嘘寒问暖,听说他带了一位师妹来京,倒是比王逸之多瞧了吴茱儿两眼,多问了两句:“吴娘子家在江西?”
    吴茱儿摇头:“我家在应天府句容县。”
    王夫人心里直纳闷,应天府离江西可远着呢,这吴娘子年纪轻轻,怎么会在白鹿书院求学?又怎么会孤身一人跟着太史擎赴京赶考呢?不过眼下不是深究的时候,王逸之已经带着太史擎进正院去拜见老太爷了,王夫人只得携着吴茱儿跟了上去。
    吴茱儿暗松一口气,她还真怕王夫人追问下去,她不知从何说起。
    ***
    王祭酒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去岁便已上书乞骸骨,却被留中不发。这显然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因为内阁和阉党角力,国子监作为官学之首,为朝廷培养储备官员,祭酒之位换了谁都难以服众,只好留任王祭酒这位德高望重的中间派。
    王祭酒见到外孙很是高兴,面色都较往常红润了几分,询问过女儿女婿的近况,说了句跟王逸之相似的话,可惜他们不愿来京。
    吴茱儿同王夫人坐在一旁,听得糊涂,很想知道为什么太史擎的父母不愿意来京?
    晚饭之前,吴茱儿见到了王家三位小娘子,王梅君,王兰君和王竹君,只差的一个“菊”字,就凑齐了花中四君子。姐妹三个都遗传了父亲的好相貌,大姐梅君端庄,二姐兰君秀丽,小妹竹君亭亭玉立。
    三位小娘子都称呼太史擎为表哥,言谈举止很有家教的样子,因着年纪最小的竹君乃是正月所生,比吴茱儿大上几个月,故而她们三姐妹都唤吴茱儿作吴师妹。
    ……
    晚饭时,男子们坐一桌,隔着一道屏风,女眷们另坐一桌。
    吴茱儿初来乍到难免拘谨,一桌子菜肴,她只夹面前的一盘红烧鱼吃,奈何在船上早就吃鱼吃腻了,夹了几筷子就咽不下去。王夫人看出她胃口不佳,亲手给她盛了一碗甜汤,顺势打听起她的出身。
    吴茱儿没想过隐瞒,也不觉得自己的出身见不得人,于是一五一十地回答王夫人:“我自小与阿爷阿婆相依为命,原在句容县卖货为生,后来认识了师兄,承蒙他青眼,代院主收了我这名弟子,跟他一起来京城见世面……”
    王夫人得知吴茱儿的来历,脸上的笑容险些挂不住,王梅君当即把碗筷一放,丢下一句“失陪”便起身离席。
    王兰君冲吴茱儿歉然一笑,解释道:“大姐姐想是吃坏了肚子,吴师妹休要怪罪,母亲,我去看看大姐姐。”说罢,也离了席。
    三姐妹一下子走了两个,只剩下王竹君事不关己地吃着饭,头也不抬。
    吴茱儿放下筷子,不安地看向王夫人:“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王夫人讪笑:“没有的事,你吃你的,我去瞧瞧梅君,别真吃坏了肚子,竹君啊,你替为娘招待客人。”王夫人也起身走了,席间就剩下吴茱儿和王竹君。
    吴茱儿顿时坐如针毡,王竹君忽然抬头看着她,问:“吴师妹,你喜欢读什么书?”
    “我……我没读过几本书,刚学完千字文。”
    王竹君失望不已,低下头继续吃饭,不再理会吴茱儿。
    吴茱儿神色黯然,盯着盘子里一对惨白的鱼目,忽就想起吴老爹跟她讲过的一个笑话,说的是一个自作聪明的货商拿鱼眼睛混着珠子来卖,乍看不出区别,可是鱼目一捏就碎,跟珍珠有天壤之别。
    ***
    王夫人走到王梅君闺房外,就听见王梅君在同妹妹抱怨:“表哥行事也太荒唐了,一个下九流的贩夫走卒也往家里带,还让咱们与她同席,这不是存心作践咱们吗?”
    王兰君劝说:“大姐姐别说气话了,表哥肯定不是存心的。”
    王夫人挥退了门口的丫鬟,拨开珠帘走进来:“兰君说的是,你们表哥打小就随心所欲惯了,跟你们大姑父年轻时候一个样儿,不拘什么三教九流都有来往,改明儿他跟乞丐拜把子都不稀奇。”
    王兰君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忙用帕子掩嘴。
    王梅君脸色好转:“那也不能由着他,明年他要参加春闱,再这么胡闹下去,于名声有碍。”
    王夫人还没说什么呢,王兰君先打趣:“大姐姐还没当表嫂呢,就先操起当表嫂的心了。”
    王梅君顿时羞恼,伸手去拧王兰君的嘴:“你再胡说!看我撕了你的嘴!”
    王兰君连忙躲进王夫人怀里,笑声不断:“母亲救我!”
    王夫人由着两个女儿笑闹,眼底心事重重。她与王逸之成婚近二十年,膝下三女并无一子,两个姨娘都是她张罗着纳进门的,却始终不闻喜讯,眼瞅着王家三代单传就要断在她这里,哪能不愁,哪能不急。
    她早跟丈夫商量过了,想跟大姑奶奶亲上加亲,择个女儿嫁给太史擎,将来能多生几胎,抱一个回来姓王继承香火,丈夫倒是没反对,只叫她等到太史擎会试之后,再去信同姐姐姐夫商议婚事。
    是以王夫人早将太史擎视作半个女婿看待,得知吴茱儿来路并不正经,才会饭桌上失态。这会儿冷静下来,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认个师妹而已,又不是私定终身,只要她这些日子把人盯紧了,不给他们机会闹出丑事就好。
    ***
    王宅老宅有三进,东西各连着一个跨院,三代同堂还算宽敞,梅兰竹三姐妹一同住在西边院落,东边院落空着,王夫人早早就收拾妥当,留给太史擎居住。
    吴茱儿吃完晚饭,就被管家婆子领到东院,小鹿子早在这里等着她:“小师姑,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少主人呢?”
    “祭酒大人叫他去书房考校学问了,你吃过饭了吗?”
    小鹿子点头,他是和管家一起吃的饭,砸了咂嘴回味道:“舅老爷家的厨子还成,总算不用吃鱼了。”
    吴茱儿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说她晚上只吃了鱼还没吃饱。
    不一会儿,管家又带着一个丫鬟一个小厮过来,说是王夫人送来伺候太史擎起居的。
    小鹿子很是高兴有人替他分忧,吴茱儿却很不习惯被人伺候,那名叫书香的丫鬟一口一个茱儿姐姐地叫她,帮她铺床,帮她打水,帮她点蚊香,她稀里糊涂地上了床盖好被子,直到熄了灯,太史擎也没回来。
    ……
    次日,吴茱儿起的晚了些,想找太史擎背书,却被书香告知,太史擎一大早就跟王逸之出门访友去了,小鹿子也一起出了门,只剩下她一个,吴茱儿无奈,只好找出笔墨练字,晚饭之后,又被书香催着上床休息。
    如此过了三天,吴茱儿连太史擎一面都没见到,只觉得像是在坐牢,浑身不自在,于是找到王夫人,提出她想要出门走走,王夫人爽快地答应了,还想派书香跟着她,免得她迷路。
    吴茱儿婉言拒绝了丫鬟陪同,她从小跟着吴老爹走街串巷,只要走过一遍的路就不会记错,再加上她这趟出门是想打听月娘的消息,不方便让人跟着。
    王夫人劝了两句,也就由她去了,心中不无念头,盼着吴茱儿真走丢了才好。
    ***
    吴茱儿一个人出门并不胆怯,她逢人就问路,因为嘴甜又长得好,很少有人不愿意搭理她,顺顺当当来到了城门附近。
    说来也巧,采选的队伍正是今日进京,几十辆骡马牛车浩浩荡荡驶进城门,惹来百姓驻足围观,吴茱儿挤在人群里,原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孔,正是那肥头大耳的曹太监。
    吴茱儿当即猜到月娘就在这几十辆车马当中,兴奋地小脸通红,硬往人前挤,死死地盯着每一辆过往的车马,试图从那半透明的窗纱中,寻找月娘的身影,她不敢出声叫唤,因为月娘这个名字,从她决定进宫选妃之日起,就成了不能说的秘密。
    当日秦淮河大火,吴茱儿与月娘死里逃生,前者被太史擎救走,后者被太史擎丢在岸上,吴茱儿本来要陪月娘进宫谋前程,却被太史擎告知月娘不要她陪伴,吴茱儿并未起疑,丝毫不知她在月娘心中已经是个死人。
    前方道路不畅,采选的队伍缓慢前行,落在后面的岳东莱十分不耐烦,护送这些女人进京本不是他分内之事,若非为了掩饰行踪,带回厂公失散多年的宝贝女儿,他才不会忍到今天。
    岳东莱等不及要回去复命,当即催马上前,一路疾驰,吓退街边百姓。
    吴茱儿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冷不丁被面前落下的马蹄惊到,一屁股跌坐在路边。
    岳东莱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吴茱儿惊慌失措的脸,脑中炸起一道惊雷,眼前闪过那日秦淮大火,他弃船逃生之前的最后一瞥——
    一截纤细雪白的脚踝,一枚殷红的茱萸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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