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会的出身在满朝文武中可说寻常,甚至清贫了。虽说他自幼吃穿倒也不愁,可也仅止于此了。其父母经营着一家书斋,以此为生。他读书时功课尚可,而后科举入仕考了个平平的名次。”两朝老臣,家族中又世代有不少族人为官的王散对前朝旧事的知晓可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说到这里, 他顿了一顿,不忘道,“钟会同我们杨大人是一届的学子,我们杨大人连中三元,钟会却是再不起眼不过了。”
    似这等名次不上不下,不算出挑的考生放在小县城中或许会被人唤一声“举人老爷”,可放到长安城这等地方……每逢庙会那些摆摊帮人写信的文士先生中,这等“举人老爷”可不在少数。
    钟会在这等“举人老爷”中还算幸运的,当年凑巧大理寺有空缺,进了大理寺,做了个整理库房书册的小吏。
    彼时适逢改朝换代之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起义、打仗之事上,除了大理寺的人,没有多少人会把目光放在这个整理书册的小吏身上。
    “若是放在往年,除了改朝换代那几年的任何一年,钟会之名绝对会名动整个长安城。”纪峰说这些时神情复杂,“大理寺库房里那些经年不破的旧案,在他手中破了不知凡几。”
    若放在盛世,这样的官吏绝对会名动整个大周, 成为话本子里的传奇人物。
    可惜,在朝代更迭大事之下, 旁的事都不算什么大事。
    不过,这不代表大理寺中的老人以及长安城中那些时刻关注朝中官员的重臣会遗漏这个人。
    而后新帝立朝, 一部分年迈的官员告老还乡, 当年年岁已大的大理寺卿也还了乡,位子空了出来。
    数月之后,新帝一道圣旨钦点一个大理寺名不见经传的小吏为大理寺卿。彼时不少人都在猜测这个小吏到底是什么背景, 可往上挖了这个小吏的数代依旧是徒劳的。这个小吏的祖上非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且越挖越是贫苦,这个小吏往上数三代只是个寻常的种番薯的农夫。
    这一番深挖极大的鼓舞了不少出身寻常、自觉壮志无法得酬的学子,人人都道新帝是个知人善任,不看出身的。
    而后,就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位上任仅三天的大理寺卿就这么突然失足落水而亡了。
    如同黑夜盛开的烟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又迅速凋零。
    长安城中因为他的“死”着实热闹了一段时日,可很快……不缺新鲜事的长安城就忘了这个人。
    二十年的时间,若非这个人以这般的方式再度出现在人前,早已不再有人提及这一茬的往事了。
    所以,一手将钟会捧到人前的君王又一手将他“杀死”,关押在了不见天日的天牢?直到今日,才再度被放了出来。
    “过去的事便过去了,”王散说道,显然不想多管这等闲事,“只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惹得陛下将钟会放了出来。”
    ……
    ……
    御书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太子同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赵还忍不住浑身发抖,这一刻, 二人真真希望没有生这一双耳朵得好。
    他们英明神武的父皇、铁血儿郎的父皇、文治武功的父皇、仁义明君的父皇居然……
    “不冲突啊!”钟会说出这话之后,便笑了,“陛下可以一面英明一面又阴狠的。”
    一个众人面前的仁慈君王为夺帝位使出些非常手段很奇怪吗?
    不,不奇怪!一点都不奇怪!
    “当年陛下赐臣权利查明世间一切真相,这就是臣查到的真相。”钟会开口,声音掷地有声,“陛下拿亲弟祭旗,博了个名正言顺造反的理由。”
    暴君疯的再厉害,对赵家到底不敢无端下手,自毁长城这种事他还是懂的。若非面前的陛下,当年的赵家大郎主动找上了暴君,暴君再疯也没想过做下这样的事来。
    “臣其实很好奇,”钟会说道,“陛下劝动暴君的理由是什么?”
    站立在那里的君王看了他一眼,反问:“你没有查到?”
    “查到了一些,”钟会坦言,“有猜测,但是具体如何,还要证据。”他笑着说到这里,拍了拍身上的囚服,声音平静而肃然,“大理寺办案,空口无凭,需要证据。”
    他摊手,虽然断了腿脚坐在担架上,却莫名的仿佛仍然是那个坐在大理寺公堂之上铁血直断的大理寺卿。
    他看向陛下,问道:“陛下可否为我解惑?”
    站立在那里的君王看向他,沉默了一刻,点了下头。
    钟会这才笑着开口说了起来:“得亏陛下将臣关在了天牢里,又送了个狱友给臣,叫臣将此事之中原本想不通的地方有了猜测。”
    “陈石是个江湖术士,祖上曾有人官至太史令,可说是江湖术士的表率。”钟会笑着说道,“他告诉臣一件事。”
    “昔年江公独女面相极佳,他断言此女有成凤之相,又在天下英雄中选中了陛下,故而将此女面相之事告之于陛下。”
    陈石的本意其实很简单,就是告之赵家大郎,让他娶得江公独女,待来日赵家取得天下之后,当上太史令,重复祖上的荣光。
    可面前的陛下不是前朝的君王,他的应对出乎了陈石的意料之外。
    钟会说道,“陛下选择将江公独女成凤面相之事告之了暴君,暴君治国本事不如何,对这等事却是无比在意,再加上江公独女生的一副好相貌,自是要想办法将此女弄进宫中去的。”
    “彼时江公独女同赵小郎君之事整个长安城谁人不知?赵小郎君不似陛下,心思单纯耿直,必不肯放手,暴君自是要想办法除了赵小郎君的。唯恐暴君犹豫,陛下甚至还让陈石编了个赵小郎君有真龙面相的传言。”钟会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笑道,“陛下乃大靖忠臣,自是为君尽忠,哪怕是除去自己的亲弟也在所不辞!”
    整件事的知情者当时的大太监全海被人虐杀死在了宫中,却留下了一幅画。他就是看到了那幅画有了猜测。而后,那幅画去了哪里却是不知道了。钟会若有所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太子却是没来由的松了口气:父皇……父皇彼时是臣,暴君是君,臣子听君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呃,不对啊!说不通啊!那父皇为什么后来要为亲弟报仇,反了暴君?
    连太子都能发现的问题,钟会自然不可能不发现。
    “整件事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局,赵小郎君也好,暴君也罢,都是陛下手中的棋子。”钟会敛下了眼底的深思之色,“陛下不甘为人下,陛下想做的从来不是大靖的忠臣,而是取而代之,成为天子。”
    暴君再疯,对赵家没有自毁长城过。如此……作为大靖忠臣的陛下便不能无端反靖,师出无名,更会背上弑君的骂名。
    彼时的朝代是大靖,大靖才是正统,陛下是臣子,而非如今,朝代是大周,大周为正统,陛下是君王。
    “赵小郎君的死除却能给陛下一个名正言顺的反靖理由之外,更重要的……是一山不容二虎。”钟会说道,“赵小郎君的存在挡了陛下为君之路。”
    到时两兄弟打下天下,即便赵小郎君无心帝位,可留下一个“让位佳话”,于陛下这等想要绝对掌控住整个天下的天子而言是不能容忍的。
    “与其之后再来解决这个亲弟,留下话柄,不如率先将威胁扼杀在萌芽之中,还能送陛下一个名正言顺的反靖理由,”钟会忍不住抚掌,叹道,“陛下此局真真是秒,一箭多雕,赵小郎君的死没有一点浪费之处,叫陛下利用至了极致。即便时隔二十年,这一局依旧叫臣叹为观止!”
    “所以陈石的献计从一开始就错了。”钟会说道,“陛下不会相信娶一个女子便能夺得天下,陛下只会相信手中的兵马。”
    即便忍不住瑟瑟发抖,可听到这里,不管是跪在地上的太子还是躺在地上“昏死”过去的赵还都下意识的想要抬头向站立在那里的君王望去。
    不愧是父皇:即便……即便行为之上有所诟病,可到底也是个枭雄似的人物。
    可下一刻,却听钟会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臣突然发现,人是会变得。”钟会看向满地摆放的蜡烛,说道,“当年的陛下不信鬼神不代表如今的陛下依旧不信鬼神。陛下这里蜡烛的摆放很是眼熟,是江湖术士口中的万古长青符,是吗?”
    查百案的大理寺卿对这等偏门繁杂的东西亦是了解的,毕竟装神弄鬼最后发现是人为的案子数不胜数。
    站立在那里的君王不置可否。
    钟会看向四周,目光落到躺在地上的晏老神医同赵还身上时,不由一哂,而后转向烧到只剩一小片布帛的锦囊残片之上:“不知……陛下丢了什么重要东西?”
    君王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看向他,道:“朕要你查的就是整件事的真相。”
    如此看来丢的东西至关重要啊!重要到陛下直接找到了他,为的就是眼前这件事。
    “先说旧事,再查新事。”钟会开口,打量着四周的情形,说道。
    二十年的天牢之灾除却为他平添了皱纹和年岁之外,还教会了他别的东西。
    君王看在那里,垂首淡淡的道了一声“好”。
    ……
    ……
    整个大周的重臣权贵都被留在宫中,群臣不得擅自离宫。各家大族之首不在族中,各权贵大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日升日落,整个长安城热闹繁华一如往昔,却又有种与往昔不同的安静。
    随着长安城各大书坊新到的一批新书,被迫的“安静”隐隐有被打乱的迹象。
    “林兄,你看到最近新出的……”带着话本子匆匆赶至闲同茶馆的李玄竟推门进屋时便看到了被林彦拿在手里的话本子。
    两人对视一眼,李玄竟下意识的抬脚进屋,关上了屋门。
    世子不在,纪峰也好、安国公也罢甚至李大将军都被留在了宫中,却在这等时候,城中书坊之中突然多了一批这样的新书……
    “是宫中命令印发直接送到各大书坊的,”林彦随便翻了两页,指向上头的错字,道,“印的仓促慌乱,显然是急令。”
    急令,又是宫中命令,什么人能做到这一切?答案显而易见。
    “真是陛下下令的吗?”李玄竟自是第一时间翻看过这本话本子了,可翻了一番,直到此时,他却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这里头的内容……”
    虽然用了化名,可赵大郎赵二郎算什么化名?只消随便问问那些城中的老人,想来都能将里头影射的事同二十年前的旧事联系起来。
    这算什么?陛下亲自下令,将自己当年不光彩的夺位往事揭发出来?
    “陛下疯了?”李玄竟脸上难掩惊讶之色,“还是我不懂他这般的枭雄人物?”
    “我不觉得陛下疯了。”李玄竟翻着话本子说道,起身走到窗边,推窗看向外头行人走动的长安城。
    外头人来人往,百姓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人在商议,感慨一番往事,而后……而后便罢了。
    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一切如常。
    “陛下这二十年做得很好,民心所向,治世仁君。”林彦看着窗外,幽幽叹了口气,“就算这是真相,让大家得知了真相,那又如何?”
    迟了二十年再到的真相除了能得百姓的同情和知晓内情之外,又能做什么?安居乐业的百姓不想再打仗了,不想再为战争送命了。
    对二十年前死去的那些人的遭遇,他们同情,可也仅此而已。
    如今的人想活着,好好的活着,并不想为当年的事情,为……别人的事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真相放在当年或许有用,可如今……迟到了二十年的真相,用处没有那么大了。”林彦说道。
    李玄竟眉心拧起,脸色有些发白:“那如此说来,我……错了?”
    难道他以为的机会其实并不是机会?
    “怎么会错了?”林彦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只说迟到的真相用处没有那么大了,却并不是全然无用。”
    若是全然无用,崇言寻李玄竟做什么?
    真相这种事总是需要一层一层揭开的,此时才揭开了第一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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