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当场被骇的一个机灵,连忙站定脚步,低眉顺眼道:“老爷,酒宴已经准备好了。”
    方书琦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见人家酒宴已经准备就绪,徐梁也便不再客气,反而笑着说道:“既然酒宴已经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开席吧。家中还有什么俊杰,便已经叫出来,大过年的,如何也不能让先生家里分开吃饭。”
    方书琦微微躬身,笑道:“多谢恩典。”
    他回避了对皇帝的尊称,倒让徐梁觉得听着顺耳。
    两人也不耽搁,就往饭厅去了。
    方家的饭厅修在一个小湖旁边,地下和夹墙都有新铺设的暖气,故而正月里屋中还开着窗,即便如此也是温暖如春。
    徐梁也是第一次进富贵人家的饭厅,看着敞开的窗子脚下一滞。方书琦也是脚下一滞,他却是看到饭厅中央是家里闲聚的圆桌。
    经历了蒙元的统治之后,中原礼仪有了很大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一人一张食案的分餐制变成了蒙古人团团围坐的共餐制。
    虽然后者更方便,但是在注重礼教传统的人家仍旧是分餐制,而在鹿鸣宴、琼林宴等正规宴会场合,更是不可能出现圆桌。
    关系极好的私交可以请他圆桌就餐,这是不分彼此。然而请上司吃饭谁敢这么大胆?尤其这位上司是这个帝国的主人。
    “以前直接烧火,屋里容易有碳气,现在用暖气了,完全可以关了窗。”徐梁笑道:“煤是你家买的不假,可这东西烧完了就再也长不出来了,还得为子孙考虑。”
    方书琦颇为尴尬,连忙让人关了窗,道:“都觉得煤碳不贵,却没想着也是用一点少一点,还是爷有远见。”
    徐梁微微一笑,在对着门的主座落座,惊得在场吴家家人一片骇然。方书琦却松了口气,只是低声对管家吩咐:“单独洗一套餐具来。”
    “不用,就这么吃吧。方先生不落座,我们可就不敢动筷了。”徐梁招呼道。他并不相信方书琦会暗算他,谁会这么傻在自己家谋害皇帝?
    方书琦只得坐下,抢先夹了菜送入口中,算是为皇帝试菜。
    家里奉命前来陪坐的子侄仍旧摸不着头脑,只是等尊客吃了,方才矜持地用了一些,很快便放下筷子,显出良好的教养。
    徐梁笑了笑,先对另一盘菜下了筷子,笃悠悠送入口中细细品味,隐约是觉得这权贵之家的口味真比宫中的要强些。
    “唔!这肉真香!”老二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吃得满嘴酱料,乐滋滋叫道。
    老三人太矮,几乎爬上了桌子,也不拿筷子就要伸手去抓菜。
    方府管家真是要崩溃了,这哪里来的客人?看着人模狗样,连丝毫礼数都不懂。出门不带下人也就罢了,还有这熊孩子,这么用手抓菜不怕被烫着么?
    “小爷,来来,小的伺候您用餐。”管家终于看不下去,抢在老三被烫伤之前过去,拦腰抱着老三,往椅子上一送,就要拿起碗筷喂老三。
    “让他自己吃。”徐梁对管家道了一声。
    管家愣了愣,这贵人怎么那么冷漠,还是方书琦道:“给小爷分些菜。”
    徐梁已经略过了这段插曲,一边静静用餐,一边看着饭厅里张挂的字画和几个精巧的盆景。
    老二虽然跳脱,大人说话也敢插嘴,但吃饭的规矩还是有的,只是埋头吃饭也不说话。
    方书琦看似自顾自用餐,但已经将两位皇子的用餐的仪态都收在了眼里,心中暗道:这位二皇子的吃相还真够豪迈的。不过都这个年纪了,陛下也不提封王的事,出入却又带在身边,果真是圣心难测。
    莫非真的跟外界传闻一般,皇帝陛下喜好二皇子,而对太子殿下颇有不满。
    有重新选立太子的意思?
    等众人都吃完了,徐梁才放下筷子,漱了口,洗了把脸,对方书琦道:“味道很不错,看来能人还是在民间啊。”
    方书琦连忙道:“这厨子是老家带来的,若是爷喜欢这口味,叫他去当差便是。”
    徐梁微微摇头:“享受之事哪里有底?适度便行了。”他又望向在座诸人,目光落在方书琦的一个儿孙辈身上,道:“读书修身,孜孜不倦,才是君子所为。”
    方书琦当即便对那少少年道:“还不跪谢指教?”
    这种机会,对于自己家里的孩子,也算是个机缘。
    这是要录入起居注的,将来自己的孩子,势必前途无量了。
    那少年粉雕一般的面孔,顿时布满疑色,但还是麻利地离开座椅,跪在地上道:“承蒙先生指教,小子须臾不敢忘却。”
    徐梁满意地笑了笑,离开座椅,前去喝茶了。
    徐梁在方书琦家又喝了会茶,期间老二出去上了个厕所,转眼就没人了。方家管家只好进来回禀,说是小爷和府上的少爷们玩得十分的开心。徐梁自然也就不去管他了,又问老三是否要出去一块玩,六岁的老三只是摇了摇头,继续专心致志地品味方府的点心。
    徐梁又与方书琦海阔天空聊了一些闲杂事,见正月里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便起身告辞。方书琦当然不敢挽留,又叫大开中门,却发现怎么都找不到皇次子殿下了。这可把方书琦急坏了,发动全家人去找,才在后宅的假山里找到了老二——他和方府的小家伙在玩藏猫猫。
    “你们这是赖皮!这么多人找我一个!”老二大为不满。
    “你爹要带你回家!”徐梁板起脸,无奈地上前拉起老二的手,半拖半拽地把他往外扯。
    方书琦看看皇帝一边扯着二儿子,一边的老三只管拿着小糕点舔着,暗暗心道:皇帝家也有麻烦啊。
    再联想到如今皇太子长大了,与那些真正的“儒臣”走得颇近,乃至于东宫官们颇有趾高气扬之态,方书琦更是隐隐头痛。
    ——还好家里的事并不需要我太过劳神费心。
    方书琦心中这么想着,其实也是自我安慰。
    身为一国宰执,方书琦非但要全力以赴处理国家大事,平衡朝堂上的风起云涌,同时仍旧免不了为家族日后的发展费神。他所谓的不太操心。只是不像皇帝陛下那样连孩子的功课都要亲自过问罢了。
    等皇帝彻底走了,方书琦才将三个儿子唤到书房,自己往太师椅上一坐。见三个儿子垂手侍立,目不敢抬,气不敢喘,倒都是好孩子,却少了一份灵性。他悠悠道:“你们可知道今日来的这位君子是何人否?”
    几个儿子都陪着吃了饭,但是没得父亲允许,谁都不敢说话。席间徐梁与方书琦也只是谈些风月。基本没有多说什么。这三人放着胆子猜,也就是亲王、郡王之类。因为如果是朝中大臣的子侄,他们肯定是见过的。
    “他便是今上。”方书琦叹了口气。沉声公布答案。
    这的确令人失望。长子已经三十过半了,最小的儿子也将近而立,观人望气之术却如此不堪。想来国朝三百年,宰执之家难出宰执。难道是因为公心?实在是家中犬子不堪造就。只能提拔学生,将师徒变为父子。
    方家几个儿子听了却是惊愕非常。原来圣天子出行竟然可以不带侍卫,不备车马!惊愕之余,他们又都颇为庆幸,从席间气氛来看,父亲果然圣眷正隆,不愧外面相传的“文王遇子牙”。
    “平日让你们好好读书,你们总是不肯。”方书琦颇有些痛心疾首。
    三个儿子颇有些不解。为何父亲突然说起这话。自己虽然没能高中进士,但那也是因为时运。何况如今朝中并不重要进士,反倒更重用新学出身之人。
    天下有哪个父亲不希望儿子位极人臣,如两汉门阀之家,世世代代与国同休?
    实在是人与人的资质实在相差太大了。
    从汉朝以降,便有一门官场学问,纵横捭阖,观人望气,阴谋进退。这学问是师徒难授,父子不传,纯靠个人悟性。直到晚清之世,天下动荡,才有人将之泄露出来,所谓“帝王之术”,再后来才有厚黑学这门学问。
    方书琦重视儿子们读《左传》,精《战国》,治《大学》,就是有心将儿子往这方面引领,可惜几个儿子皆是中人之姿,没人能够领悟。这如何能够不让方书琦失望?
    “时事异也!”方书琦瞬息之间已经收敛起了自己的情绪,道:“尔父非命世之才,二起二落而有今日,实乃圣眷之故。一旦圣眷不再,或是尔父弃世,尔等如何自立?”
    身为宰辅,方书琦很清楚皇帝的治国方针。
    如果说秦皇是家天下,那么汉皇便是与外戚豪族共天下。到了隋唐则有门阀,世上只有孝子而少忠臣。乃至于两宋,士人参政,故文彦博敢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其实这话在文彦博之前八十年余年,就有宋初三名臣之一的张咏提过。与文彦博同时代的范仲淹也多次表示支持,几乎成了公论。
    所谓日月重开大宋天,明承元统,也承了宋制,那么明朝皇帝与谁共治天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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