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就应该杀了他!”郭图一甩袖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袁谭的神情也变得极为尴尬。
    这不仅是因为他和袁术的关系,更是因为袁术这么搞会毁了他的前程。
    一旦袁绍被气死,他至少要守丧三年。
    三年之后,冀州早就平定了,他到哪儿去找立功的机会?
    这叔叔果然是疯的。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这么不可理喻。
    袁谭心中恼怒,却无计可施,只能向郭图问计。
    郭图无计,只能建议不让袁绍知道,直接去购置的小院,就当没这件事发生。
    反正石碑没长脚,不会自己找上门。
    休息几日,等袁绍身体略好,袁谭就立刻起身,应该能赶得上冀州的战事。
    袁谭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
    郭图赶走了骑士,同时命令他们不要再报类似的消息,以免引起袁绍猜疑。
    骑士领命而去,郭图与袁谭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转身回到袁绍面前。
    “走吧。”闭目养神的袁绍缓缓睁开眼睛,轻声说道。
    见袁绍神情无异,袁谭心中窃喜,应了一声,将袁绍抱回车上,又命人收起案几帷幕,重新起程。
    马车缓缓前行。
    经过汝水支流,即将赶往小院时,袁绍突然敲响车壁,叫来袁谭,吩咐道:“去祖茔。”
    袁谭顿时变了脸色。“阿翁……”
    袁绍眉头微皱。“我已经从洛阳躲到了汝阳,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袁谭面色一僵,正要说话,郭图扯了扯他的袖子,转头对车夫说道:“去袁氏祖茔。”
    车夫吆喝着,调转马头,向袁氏祖茔驶去。
    袁绍没有关上车窗,他倚在车壁上,看着从车窗前掠过的风景,神情出奇的平静。
    上一次回汝阳的情景历历在目,形势却已经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一呼百应,山东士大夫唯他马首是瞻。回汝阳时兵强马壮,前来迎接的人成千上万。
    现在,他已是落架的凤鸟,孤苦伶仃。随从寥寥,迎接的人更是一个也没有。
    他又想起了袁氏老宅门阙上的乌鸦,嘴角不禁挑起一抹自嘲的浅笑。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就知道这些名士说话不靠谱啊。
    ——
    新立的石碑很显眼,袁绍还没下车就看见了。
    看守祖茔的袁氏族人没有阻拦,也没有上前行礼,只是远远地看着,眼中带着一丝怜悯。
    他认识袁绍。
    二十多年前,袁绍开始服母丧时,他就开始看守祖茔。袁绍的一举一动,有什么人来拜访,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包括上次袁绍率军南下中原,回汝阳扫墓,却被袁术以家主之名开除宗籍时的失态。
    他看着袁绍蛰伏养名,看着袁绍名扬天下,又看着袁绍身败名裂。
    看着袁绍走来,他拱手双手,身体微躬,颌首致意。
    正如袁绍当年服丧养名时一样。
    袁绍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缓缓走了过去。
    来到高大的石碑前,袁绍挣脱了袁谭的手,一手扶着墓碑,一手抬起,遮住阳光。
    冬日的阳光倾泻下来,照在石碑上,让每一个字看起来都是那么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着一些。
    墓刻得很好,石料细腻坚实。书法上佳,刻工也很精细。一笔一画,仿佛是直接写上去的,气势生动。
    “臣本纨绔,生于钟鼎之家,长于妇人之手。少不识耕种之苦、稼穑之累。长而读书,追慕前贤,羡其名高,以济世为念……”
    袁绍轻声吟哦着,不禁笑了一声。
    “公则,公路没有说错,这是你的文章。”
    郭图站在一旁,脸色酱红。
    来到碑前,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袁术还真是做事做绝,直接将他的名字刻在了上面。袁绍显然也看到了,当然也可能是早就猜到了。但看到文章之前,他一直没提过。
    这块碑树在这里,袁绍固然身败名裂,他也脱不了干系。
    袁绍接着读了下去,一桩桩,一件件,写在碑上,浮现在眼前。
    郭图写得很克制,并没有将他做过的事都写出来,但每一个字都是抽在他身上的鞭子,都在揭开他盛名下不堪的虚伪,让他体无完肤。
    虽然用手遮着阳光,袁绍还是泪流满面。
    他没能读完碑文,眼前便一片漆黑,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碑上,染红了新刻的字。
    袁谭大惊,连忙扑过来,抱住袁绍。
    袁绍勉力站起,用力推开袁谭,大声嘶吼道:“苍天,既然汉家天命未绝,又何必降谶纬乱世,误我害我?既然无意眷顾,又何必使我承宗族之命,天下之望?”
    他泪如雨下,状若癫狂。头上的幅巾滑落,花白而稀疏的头发散开,衣服也敞开了,露出干瘪的胸膛。
    他指天喝地,不停地嘶吼着,痛骂着,血从嘴角飞洒出来,溅得到处都是。他的声音含糊不清,语气却越发激烈,仿佛面对生死仇敌,不死不休。
    袁谭惊惶失措,郭图面色煞白,一动不动。
    他随袁绍日久,从袁绍那吐字不清的喝斥中听出了几个熟悉的字眼。
    名士,党人,天命,袁氏。
    误我,误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里面偏偏没有朝廷,没有天子。
    是因为我的文章里没提到朝廷,没提到天子吗?
    可是我的文章里也没提天命,没提袁氏啊。
    就在郭图疑惑不解的时候,袁绍突然大叫一声,弯下腰,向石碑猛冲过去。
    “呯!”一声闷响,袁绍撞在了石碑上,鲜血迸溅。
    袁绍大惊失色,扑了过去,将袁绍抱在怀中。
    袁绍的额头撞开了个大口子,鲜血从里面涌了出来,染红了袁绍的脸,又染红了袁谭的手。
    “阿翁——”袁谭惊叫,泪流满面。
    “显思,远离党人。”袁绍的情绪忽然变得极为冷静,声音也变得清晰。他一把抓住袁谭的手,两眼瞪得溜圆,死死的盯着袁谭的眼睛。“记住,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
    袁谭愕然,看着袁绍眼中的神采迅速散去,看着袁绍的头无力的垂下,一双无神的眼睛,不甘地看着苍天。
    “郭公,郭公……”袁谭连声喝喊。
    郭图一动不动,仰头看着石碑,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也许,这就是天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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