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不正,则言不顺。
    虽说绝大部分人追随袁绍,与朝廷为敌,为的都是利益,但没有人会直接承认这一点。他们会为自己找各种理由。
    比如身为门生故吏,理当为师门故主效力。
    比如身为士大夫,理当反对强权暴政,舍身取义。
    有了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们才能理直气壮,以正义自居,然后聚集在一起,与朝廷为敌,希望在改朝换代的大潮中分一杯羹。
    如今袁绍被俘,改朝换代已经成为泡影,坚持下去的理由只剩下一个。
    正义。
    本朝养士百年,士大夫竞以气节自励。为了正义,哪怕是反对皇帝,哪怕是违反法律,他们也可以问心无愧。
    李膺、范滂可以为正义慷慨赴死。
    他们也可以为了正义对抗朝廷,哪怕袁绍矫诏称制,不臣之心路人皆知。
    袁绍可以被俘,甚至可以死,都不影响他们追随袁绍,甚至打着为袁绍报仇的名义继续战斗。
    可是当袁绍上请罪疏,承认自己之前做的都是错的,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而欺骗世人,所谓正义不过是几句谎言,他们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没有了正义的旗帜,他们就是一群逆臣、反贼。
    与他们鄙视的黄巾蚁贼无异。
    他们当然可以继续顽抗,但他们再也没有掩饰的理由。他们再也不拥有正义,他们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
    本来嘛,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战也没什么羞耻的。只是对于习惯了用正义来伪装自己的士大夫而言,这和赤身果行没什么区别,多少有些不习惯。
    可以想象,在袁绍这道请罪疏公布天下之后,会有一些人退出邺城,退出冀州,避免与朝廷正面为敌。
    有的人是因为利益不在冀州,有的人则是因为利益有限,不足以让他们拼上身家性命,一条路走到黑。
    留下的要么是没有退路的死硬派,要么是利益太大,舍不得放弃,只能孤注一掷的赌徒派。
    一阵风吹了进来,审配打了个寒颤,突然惊醒,连忙叫道:
    “元皓,元皓!”
    田丰已经走到阶下,听到声音,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来。
    审配连忙起身,披上外衣,推门而出,赶到田丰身后,一把抓住田丰的袖子。
    “元皓,还有机会吗?”
    田丰转头看着审配。“你是说,有没有与你同样想法的人吧?”
    审配点点头。
    “会有。”田丰眼中闪过痛苦之色。“可是败局已定,拖得越久,对我冀州伤害越大。正南,你真要走到那一步吗?”
    审配歪了歪嘴角,松开了田丰。
    “我审配岂是不战而降之人?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让他们看看,冀州多烈士,不是中原那些懦夫可比。”
    田丰张了张嘴,眼神在飘飞的大雪中越发迷茫。
    ——
    建安四年,腊月。
    随着鲜于辅、田豫率领三千幽州突骑赶到洛阳,参与大阅的总兵力达到了两万四千余人。
    一场大雪过后,阳光普照,刘协在马云禄的陪同上,登上了新修复的高台。
    台高十丈,建华盖、大纛。
    诸葛亮、庞统等散骑常侍侍立一旁。
    郭武、赵云、刘和率散骑侍郎近百及甲骑三百,环立台下。
    四百余人,数量虽不及总兵力的五十分之一,透露出的凛冽杀气却让无数人动容。
    这些都是经历过血战的精锐,正如台上的天子、贵人。
    校阅总指挥韩遂立马小华盖之下,背对天子。虽然他也是经历过无数血战的名将,可是一想身后的天子,他还是有些后背发紧,不由自主的挺直身躯,生怕被天子看出一点老迈。
    宽大的校场上,两万多将士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着校阅的开始。
    虎贲、羽林居中,五百女骑站在羽林队伍中,身姿挺拔,英气勃勃,丝毫不逊色于一旁的羽林骑士。
    士孙瑞在左,端坐马背上。花白的胡须被风吹乱,儒雅中多了几分随性。身后的步兵营、射声营全副武装,做好了演习的准备。
    在他的身边,依次是徐晃、臧洪、鲜于辅,向两列延展开去。
    刘备在右。经过大半个月的训练,他身后的将士队形更加整齐,神情也更加肃穆。
    刘备昂着头,凝视着将台上的少年天子,心跳有些加速。
    经过多次接触,他对天子的了解越多,越觉得天子高不可攀,是当之无愧的英主。看起来崩溃在即的形势,被他轻轻一拨,就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谁能想到,黄巾的主张会在天子手中变成现实,天下大乱也成了度田的契机,光武皇帝没能做成的事,竟然被天子做成了。
    四民皆士,至少能让大汉再辉煌四五百年,直到另一个圣人出现。
    大汉有如此英主,袁绍岂能不一败涂地。
    只可惜当初没有听关羽的,早早向朝廷称臣,否则现在韩遂那个位置也许就是我的。
    在刘备的身边,依次站着娄圭、蒯越,以及从扬州赶来的太史慈。
    段煨、杨奉、董承、杨定四将军各率精锐,列阵四角。
    在校场四周,站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不少人为了看得清楚,爬上了城墙和树上,就连远处的洛阳城上都站了不少人。
    筹备时间长,消息也放出去很久,从周边县乡赶来观礼的百姓不少。其中不乏知道十多年前孝灵皇帝校阅的,自然而然的和眼前这些将士进行比较起来。
    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十年前的北军也好,西园八校也好,都是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衣甲也许更鲜亮,精气神却完全不能和眼前的这些精锐将士相提并论。
    是不是精锐,有时候甚至不用操练,只要看一下身姿、眼神就能区别出来。
    但更大的区别却是虽然眼前这些将士一看就知道是精锐,围观的百姓却不害怕,反而更加心安。
    天子是圣人,能将虎狼一般的西凉人教化成文明之师,让他们协助地方耕种、防汛,山东州郡的将士又怎么可能祸害百姓?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回到洛阳,还能看到王师。”人群中,有风尘仆仆的老者如是说,涕泪纵横。
    “人皆云孝灵皇帝荒唐,以今上观之,只怕不然。”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中年人抚着胡须,若有所思。“易穷则变,则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岂能墨守于成规,学步于邯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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