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一怔。
    就听太皇太后苦笑着说道:“这种苦头你自己也是尝过的啊!怎么多年下来已经完全忘记了吗?”
    “……”云风篁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诧异道,“瞿氏……一直嫉恨着您?”
    就好像,当初的晁静幽,处处想方设法跟她作对。
    哪怕一次次被她奚落嘲讽,却还是屡败屡战。
    最终抓住了谢风鬟之事,成功嫁入了戚家!
    如太皇太后所言,年轻时候的云风篁也没有反应过来,毕竟戚九麓是整个北地最出色的年轻子弟,晁静幽爱慕他、觊觎他,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年长之后,云风篁才明白,晁静幽对戚九麓也许是有着感情的,但未必有她想象的那么深刻。
    从晁静幽亲自为女儿取名戚绿卿来看,与其说晁静幽的心结是戚九麓,倒不如说是云风篁。
    否则她不会希望自己的亲生骨肉,能够成为下一个云风篁。
    “她当然嫉恨哀家了。”太皇太后冷笑着说道,“同样是名门望族的嫡出女,论才貌城府,她与哀家,还算平分秋色!但哀家父母齐全,家中长辈,大抵颇为宠爱。尤其是祖母,在诸多孙女里,最疼爱的就是哀家!而她呢?就因为生母去的早,继母进门把持后宅,处处打压奚落,故此堂堂嫡女,活得还不如许多庶女自在!”
    “而哀家少年时候不懂人心,听着祖母说她可怜,时常带着她出入,却让她越发嫉妒……”
    “尤其是,少年时候,哀家与她常到善渊观。”
    “可哀家是为了陪伴祖母,还因此认识了先帝;她却是为了躲避继母的磋磨,不得已为之,故此到了道观,哀家四下走动,权当游玩,她却要掐着辰光抄写经书,好在回府之后有所交代。否则,少不得被继母质问她见天往外跑,居心何在?!”
    “这还是小时候,到了说亲的年纪,哀家有父母兄姐帮忙扬名,就算好些才艺,其实不如她,但帝京上下,提到名门贵女,只知哀家,却不知道她!”
    “至于婚事,那就更加不要说了,哀家乃纪氏主支嫡女,父母双全,兄弟姐妹众多,老夫人所钟爱……入宫请安,皇后太后之类的贵人都会格外褒奖几句,便是当太子妃都使得!瞿氏唯一一次入宫,便是进宫去给年迈的世宗当妃子!”
    “你说,她能不嫉恨哀家?!”
    年少的瞿皇后,简直恨极了太皇太后!
    哪怕太皇太后是少数对她好的人,但那个时候,可能两个人都太年轻了。
    太皇太后丝毫没有在瞿皇后面前收敛自己优渥、自在、备受宠爱且一帆风顺人生的意思,而瞿皇后,则在日复一日的嫉恨里逐渐扭曲,太皇太后对她的照顾,也成了居高临下的施舍。
    到了最后,她对太皇太后的憎恶,甚至超过了对始作俑者,也就是她继母亲爹的恨。
    所以当她跟舒王夫妇,以及纪氏部分成员合谋篡夺一份绝顶富贵时,她拒绝了跟舒王生子,却立刻想到了神宗先帝。
    不是她看中了神宗先帝,而是因为,神宗先帝,是太皇太后的丈夫,他跟太皇太后两情相悦。
    “先帝自小没个指望,什么都习惯自己扛。”太皇太后缓了口气,泪水却还是止不住的流淌下来,她似自言自语道,“而且当时哀家在帝京贵女之中名气极大,好多人都说,他娶哀家,是有些高攀了。”
    毕竟她是太子妃都能做的,却嫁了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哪怕也是天潢贵胄……可当时,大家还是觉得,神宗走了运,太皇太后受了委屈。
    “那时候哀家心高气傲惯了,根本没理会这些无聊的话语,哀家以为,先帝肯定也是这样想的。毕竟先帝在哀家面前时,面对毁誉,素来淡然……到后来哀家才明白过来,那时候先帝其实也才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又不是七老八十见惯风波了,又怎么能够做到真正面对千夫所指无动于衷?只是他习惯了掩饰,也……也不敢在哀家面前表现出软弱。”
    太皇太后难过的说道,“他是真的将那些话听进去了,他怕哀家后悔,怕哀家也觉得,嫁给他是犯了糊涂……”
    所以,面对瞿皇后等人的威逼利诱时,神宗选择了独自斡旋,甚至因此,冒险笼络皇城禁卫,做了许多从前没做过也不敢做的事情,由此踏上了争储之路。
    “他那时候其实什么把握都没有。”太皇太后惨笑,“所以才会不解释就将哀家送去了庄子上……好多年之后了,他驾崩前夕,哀家才敢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他说,他怕连累了哀家,原本打算,将哀家送到庄子上过些日子,就算不和离,也一直冷着远着,这样,就算他失败了,哀家还有家族依靠,未必会被他拖下水。但哀家一封封的信写过去,他犹豫了很久,到底舍不得……”
    讲到这儿,她忽然说道,“还位公襄氏血脉,是哀家的意思,先帝并没有这个打算。”
    见云风篁诧异望向自己,太皇太后流露出些许得意,淡然道,“先帝到死都不知道他绝嗣的事儿,却也知道,哀家也着了暗手……他找不到真凶,故此恨死了诸兄弟姊妹,也恨死了世宗……毕竟若不是世宗为了稳固自己晚年的地位权威,故意放任皇室内斗,哀家夫妇,何至于受到这些波及?原本哀家也好,先帝也罢,都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先帝当年私下与哀家说,虽然孝宗与摄政王都非亲生,可左右孩子不知道,权当亲生骨肉看待就是了……”
    “不然,也不会为孝宗迎娶纪氏女为太子妃。”
    “只是哀家在他去后,越发的愧疚,这才决定还位公襄氏。”
    云风篁有些恍然:“这也是纪氏跟您分道扬镳的缘故?”
    “分道扬镳?”太皇太后露出些许古怪之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只是先帝在时,对孝宗,对摄政王都颇为宠爱,哀家原本想让这两个孩子绝嗣,然后,顺理成章的过继嗣子。然而事到临头,想到先帝,又有些不忍。于是拖拖拉拉的,倒是让他们有了如今这些人,也是害了这几个孩子。”
    她幽幽一叹,说道,“索性哀家年高,慢慢儿也活到了如今,到底还是来得及亲自完成种种打算。”
    云风篁默然片刻,道:“这么说,这些年来,前朝后宫诸多局势,其实都在您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当初纪氏覆灭,您为什么事先未曾阻拦,事后,却拖到现在,才对陛下进行报复?”
    太皇太后侧过脸来看着她,面容上的古怪之色越发明显:“报复?纪氏覆灭,原本就在哀家的打算之中,就算皇帝不动手,哀家也会动手……哀家为什么要为此报复皇帝?!”
    “!?”云风篁愕然。
    太皇太后冷笑:“你这样聪慧,难道猜不到,当初既然不是先帝害了哀家不能生育,从而让哀家误会先帝……害了他一辈子,也害了哀家自己一辈子,那么自然另有下手之人!”
    而这个下手之人,能够让太皇太后没有察觉,还迁怒神宗先帝,显然是她极为亲近信任的人!
    只有纪氏!
    这一点,之前江氏早已推测出来,但……
    她还是有些不解:“皇祖母是纪氏嫡女,且少年时候,父母均在,为什么纪氏要害您?就算是他们下手,顶多个别,不至于合族要谋害您罢?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对合族下毒手呢?”
    “的确是个别人下的手,他们为瞿氏贱婢说动,视血脉至亲为无物……”太皇太后眸色沉沉,“然而这件事情,当时瞒过了哀家,却没有瞒过纪氏诸长辈!他们知道之后,非但没有告诉哀家,反而立刻进行了封口……哀家这一生,与先帝这一辈子的所有悲剧,都始于这一件事!否则,哀家哪怕当时已经对先帝生出罅隙,却未必没有挽回的机会!!!”
    云风篁默然。
    站在纪氏的立场上,他们的选择其实没错。
    太皇太后不能生育已经无法扭转,这种情况下,哪怕是骨肉至亲,也不是说端茶认错就能够化解的。
    所以既然太皇太后不知道,那还不如瞒下来,如此,还能若无其事,继续来往。
    要是运气好,太皇太后到死都不知情,这个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
    否则谁知道会闹成什么样?
    传了出去,对整个纪氏的名声,也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家子,做了这样的事情。”太皇太后问云风篁,“最后却因哀家、因先帝,得享富贵,甚至连门第,都一跃为国朝第一世家……你说,这还有天理么?”
    云风篁缓缓摇头。
    她代入自己是太皇太后之后想了想,她觉得,她要是太皇太后,她也要娘家满门覆灭!!!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朝后靠了靠,有些疲倦的说道:“哀家不但要他们死,哀家还要他们死的身败名裂,且,物尽其用……皇帝这点做的很好,哀家很满意。”
    顿了顿,她忽然自顾自的笑起来,问,“你可知道,当初……为什么是皇帝出继孝宗,登基为天子?”
    云风篁下意识道:“自然是因为孤儿寡母好控制……”
    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止住,这种猜测,也是当初淳嘉能够被选中最广泛的猜测,非常符合纪氏的立场。
    但问题是,从太皇太后话语之中的意思来看……帝位的人选,做主的根本不是纪氏,而是她!
    神宗都没打算的还位公襄氏,太皇太后既然决定这么做,且根本不考虑纪氏往后何去何从,又何必找个傀儡?
    按说合该找年长沉稳、能够独当一面的宗室子,最好父兄人多势众,让纪氏没法子拿捏,甚至刚登基就能清算纪氏的那种罢?
    难不成太皇太后担心这种皇帝上位之后自己日子不好过?
    应该不是……云风篁心道,就这位主儿的能耐,坑了神宗一辈子,神宗都还什么都不知道,哪怕是感情蒙蔽了神宗的警觉,也足见手段了。
    新君初来乍到能是她对手?
    再说新君但凡不是失了智,只要这皇祖母不给他找茬,怎么能不荣养宫中,晨昏定省?
    “……是因为陛下少年时候才思敏捷,您动了爱才之心?”皇后沉吟了会儿,试探着问。
    太皇太后看着她,露出一抹开心的笑:“才说你像哀家,看来,你到底年轻,还是没有哀家在你这年纪的周密。”
    云风篁也没在意这话,说道:“孙媳何德何能,跟您相提并论?”
    都是快死的人了,一点儿好胜心,她干嘛非要一较高下?
    “哀家偏爱小七那孩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太皇太后悠悠说道,“你也是知道的,怎么就是回不过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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