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脑中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本能的扶着淳嘉出的殿门,本能的看着翼国公等人拥上来七手八脚的查看皇帝的伤势,本能的被淳嘉抓着手吩咐护送袁太后等人退去后山……直到被簇拥着远离了起火的大殿,她才一点点的回过神来。
    看清楚了自己衣裙上大片的血渍。
    为中秋宴特意裁的杏子黄宫装,仿若盛开着大朵大朵的曼荼罗,触目惊心。
    都是淳嘉的血。
    “娘娘,娘娘您别急,陛下还能说话,还能主持大局,一定会没事的。”清人在旁边一个劲的劝,她脸色煞白,扶着云风篁手臂的手直哆嗦,指尖凉的像冰。
    不止清人如此,游目四顾,无论是妃嫔皇嗣还是宫人,皆是神思恍惚。
    既是震惊那样的时候,连清人、陈兢这些心腹近侍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天子竟然毫不迟疑的为皇后挡箭;也是仓皇于如今的局面,皇帝重伤,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虽然清人说,皇帝还能说话,主持大局,但当时,大家看的清清楚楚,那一箭存着必杀皇后之心,皇帝以身相护,尽管未中心脏,却也硬生生透体而过……
    淳嘉出殿之后匆匆吩咐几句,嘴角已有血色涌出。
    就算平常时候,天子御体这样折损,也是震动朝野上下的大事。
    何况今日局势这般危急?
    淳嘉真的撑得过去?
    “……”云风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娘娘别哭了,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清人注意到,战战兢兢的劝,云风篁听了她这话,下意识摸了把脸,才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浸透了整张脸。
    她甚至都没发现自己在流泪。
    秦王没能回来团聚,昭庆公主跟晋王被推搡着到她跟前,又惶恐又忧虑的开口:“母后……母后……”
    姐弟俩神情都有些迷惘,是也完全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素来伶俐的两个孩子,此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们也看到了淳嘉胸前透出的一截箭簇,也恐惧着如果这位父皇有个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如果淳嘉救的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袁太后,姐弟俩如今对于获救者必然是满怀仇恨。
    但偏偏是云风篁。
    这是他们的母后,对他们来说比淳嘉甚至还要亲近几分。
    这让两个孩子完全说不出来皇帝不该去救的话,却也深刻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父何怙……淳嘉只是重伤,未必就会驾崩,但已经不算年幼的公主与皇子,却已经感觉到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巨大阴霾。
    假如皇帝熬不过这一关,他们这些人,如今有多尊贵,来日就有多仓皇。
    昭庆是皇嗣里最得宠的,平素也是最高傲傲慢的。
    哪怕面对淳嘉这个父皇她也从来没发憷过,最是任性使气。
    而这一刻,看着相顾失色的人群,连素来被当做主心骨,认为什么事情都难不倒的母后,失魂落魄了一路,至今哽咽不能言,恐慌倏忽汹涌澎湃。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对于生命力旺盛且备受宠爱的孩子来说,这八个字的分量与凄楚,不是危难时刻根本感受不到。
    昭庆如今已经尝到了,却希望自己永远也不懂得。
    云风篁忽然抬起手,凑到唇边,狠狠了一口!
    “母后!”姐弟俩齐声惊呼,看到她这一口咬得十分用力,血是立刻从齿痕里涌出来的。
    然而皇后仿佛没感觉一样,借着剧痛,彻底缓过了神,环视一圈左右,哑着嗓子说道:“如今局势未明,陛下……”
    这是入宫以来提过千万次的称呼了,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她觉得每说一声,都有一种刻骨的痛楚浮现出来。
    以至于云风篁不得不略略停顿缓口气,才哽咽着继续,“……他重伤在身,却还是让咱们分开走,不外乎是想引开刺客注意,免得误伤我等。既如此,咱们首先要做的就是莫要拖累圣驾。”
    这时候他们都聚在了泽芝楼中,四周是闻讯赶来的护驾侍卫与宫人。
    云风篁命昭庆之外所有皇嗣都与身形年岁仿佛的宫人更换衣物,安排心腹宫人将他们四散送出去。
    “姐姐,如今行宫正乱着,若是离开之后出了岔子可怎么办?”德妃闻言,颇为担心的问。
    “是啊,行宫里都乱着。”云风篁如今脑中仍旧满是混乱,只是凭着在宫闱里磨砺多年的本能应对,愣怔了会儿,才低声说道,“连陛下都……咱们这儿一定会没事?都在这里聚着,到时候万一叫人瓮中捉鳖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四散而去,各凭生死,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见德妃还要说什么,她侧过脸,淡声道,“本宫是不会走的,但是等会儿若是有人过来又守不住,这里的人都不许活,你要留下你的孩子,本宫也不反对。”
    德妃沉默了下,看向常芬公主,目光定定的望了片刻,看得常芬公主不知所措了,却道:“妹妹听姐姐的,还请姐姐安排常芬与诸皇嗣一起离开!”
    “母妃,不能一起走吗?”常芬公主下意识的看了眼云风篁。
    云风篁沙哑着嗓子道:“想走的都可以走。”
    “妹妹不走。”德妃摇头,目光柔和的看着常芬公主,轻声说道,“母妃伺候你们父皇多年,又在宫禁之中享受这许多荣华富贵,皇家也好陛下也罢,还有你们母后,从来没有亏待过母妃一丝半点。当此之时,你们这些孩子都可以走,毕竟你们是皇家血脉,合该活下去的。但母妃不会走,母妃,跟你们母后一起!”
    泽芝楼位于行宫后山,可以说是行宫最深处的所在了。
    如果这里也失守,这说明局面就算不是完全无法挽回,大部分人却也已经难以幸免。
    若是男性皇室成员落入敌手,顶多被杀,不定还会被当成了俘虏要挟。
    可是她们这些后妃,还有年少美貌的皇女们,却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了。
    德妃跟了云风篁这么多年,哪里不明白这皇后姐姐的意思。
    送走这些皇嗣各安天命之后,接下来除非泽芝楼有惊无险,否则今日所有后妃,包括云风篁自己,都会在泽芝楼为敌人所破之前,死在这里!
    皇后绝不容许淳嘉因后宫受辱!
    ……也许半日前的皇后不会这样想,也不会这么做。
    毕竟云风篁从来不是那种以夫为天的主儿,皇帝的名声跟她的性命,她连想都不会想就会选择后者。
    可现在……
    德妃设想若自己是云风篁,再怎么心思深沉,再怎么野心勃勃,面对九五至尊危难时刻的以身相护,如果还不能放下私心,回馈全心全力,这还是个人么?
    甚至她这个旁观者,都觉得,今日为淳嘉死在这里,并不后悔。
    那位天子惯常示人以温和,但侍奉多年的妃嫔都清楚,温和不过是皇帝的面具罢了。
    需要心狠的时候他比谁都狠辣。
    纪氏,兴宁伯府,郑氏,摄政王党羽……皇帝什么时候高抬贵手过?
    德妃一直都很畏惧淳嘉的,这也是她向来在御前以温婉无害示人的缘故,面对这样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天子,哪怕她出身不低,还是宗亲之后,却也不敢造次。
    但这一刻,德妃觉得,皇帝其实没有想象中的狠辣决绝。
    尽管这份爱护不是对她的,可德妃并不是一定要掐尖好强的人,她伺候的帝王原来也是有温度的,既如此,那她小意温存服侍这些年,是不是皇帝对她多少也有些情义呢?
    这么想着,以死卫节却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云风篁沉默的看着德妃与常芬公主道别,又看向其他有子嗣的妃子。
    差不多所有人都选择了让孩子离开。
    只有安妃跟伊杏恩拒绝了。
    安妃面色煞白,从开始就死死盯着云风篁。
    被云风篁再三询问,才哆嗦着嘴唇道:“我儿不走!我儿与我一起!”
    “娘娘,妾身也是这么想的。”伊杏恩紧紧搂着亲生的浚仪公主,膝头坐着年幼的十九皇子,轻声说道,“娘娘容禀,浚仪与昭庆公主一样,只怕很难瞒过耳目,纵然侥幸逃出宫去,却也未必是幸事。至于十九,他年纪这样小,什么都不懂,从刚才哭到现在,妾身怕侍者带着他,根本跑不远,徒然折损人手。”
    浚仪公主与昭庆公主是同父同母的亲姊妹,容貌酷似,为诸皇女最盛。
    便是换了荆钗布衣,蓬头垢面,也难掩国色天香。
    伊杏恩不放心,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十九皇子……
    亲生骨肉都留下来共生死的,不是亲生的皇子,怎么安排都很正常。
    于是除了昭庆、浚仪、十九皇子、十三皇女外,所有皇嗣都被安排乔装打扮离开去避险。
    至于这个过程里会不会遇见新的风险,那只能看命了。
    这要是搁之前,大家还抱着万一的希望,觉得不至于连泽芝楼这里都出事。
    但今儿个,皇帝都……
    许多人面带戚色,不易察觉的看向云风篁。
    也是皇后积威甚重,否则这种急需皇帝主持大局的时候,皇帝为了救她身负重伤,谁能不对皇后心生怨恨?
    半晌,该走的皇嗣都走了,云风篁环顾了一圈四周,握着昭庆的手,低声道:“恨母后么?”
    昭庆心神不宁,闻言愕然:“儿臣为什么要恨母后?浚仪也没走。”
    “若非本宫当年照顾不周,你的腿……”云风篁惨笑了下,“若非如此,本宫是会让你离开的。”
    “儿臣也没打算走。”昭庆认真道,“浚仪没走,儿臣也要陪着母后!”
    云风篁定定看了她片刻,敛眸道:“好孩子。”
    “姐姐别多想。”德妃过来,握住了云风篁另一只手,轻声说道,“陛下英明神武,今日之事,虽然事发突然,但陛下未必不能力挽狂澜……至不济,还有太皇太后在,她老人家卧病多日,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叛贼有什么面目面对天下人?!”
    “到时候,说不得还是得姐姐出来主持大局。”
    不管孝宗是不是神宗嫡亲骨血,至少神宗元后的正统是无法动摇的。
    所以无论对于淳嘉还是茂王来说,太皇太后的安全必须保障。
    而若淳嘉无法视事,除却太皇太后外,如今皇家主支这边还有资格出来主持局面的,也就是云风篁了。
    毕竟庶人纪晟已去,两位皇太后都是扶阳王一脉。
    也就她这个皇后是正经冢妇。
    德妃这是暗示云风篁,如果淳嘉真的不行了,就打好太皇太后这张牌。
    就算做不得皇太后,至少为如今的后宫跟皇嗣们,谋取一条生路。
    其实这样的算计,云风篁平素里哪里需要她来提醒?
    但此刻……
    此刻……
    总算将皇嗣们安排走了,云风篁现在什么都不想去想。
    她忽然羡慕袁太后,至少这位太后娘娘是真正晕厥过去了。
    而她,想晕厥,却不敢,也不能。
    “……你说他为什么会那样做?”云风篁从小被江氏教导,与时下女子的想法迥然。
    别说以夫为天了,她甚至将为丈夫、为夫家付出,尤其是不计代价的付出,当做了耻辱。
    当年跟戚九麓,入宫之后对淳嘉,她从来都是将自己的利益,摆在了第一位。
    甚至连亲生骨肉,都没法跟她自己比。
    这是江氏多年言传身教的结果,也是她深信不疑的处世法则。
    丈夫可以换,也可以没有,子女可以再生,也可以收养。
    唯独自己,没了就没有了。
    所以,还有什么,比她自己更重要的呢?
    这一点,她相信淳嘉也懂。
    何况,淳嘉,是天子啊!
    真真正正身系万民利益,关系天下格局,关系皇朝未来……他怎么就?!
    皇后默然片刻,忽然侧头问德妃,“他那样的一个人,你我最清楚,平素里,不碍着他的打算,什么都好说。碍着了,便是慈母皇太后,也无法扭转……你说他怎么就会冲上来?莫不是今日席间喝多了?以为是梦里?”
    德妃看着她问这话时泪水簌簌而下,也是恻然,思索了会儿,才低声说道:“今日宴饮才到中途,陛下并非贪杯之人,就喝了那么几盏,容妹妹说句实话:陛下必然是没有醉,也不会以为是身在梦里的。”
    没忍住,又提醒了一句,“若是陛下已经熏熏然,又怎么可能反应迅速的躲过那轮弩箭?”
    云风篁泪流满面:“本宫知道,所以本宫想不通。”
    “姐姐为什么想不通呢?”德妃诧异的看着她,眼眶也有着晶莹闪烁,哽咽道,“前朝后宫不是在很多年前就知道了么?陛下……陛下对妹妹这些人,或者有些许的情意,但归根到底,妹妹这些人,于陛下而言,不说可有可无,其实无足轻重。若是没了,换一批,一样服侍他。”
    “唯独姐姐不一样。”
    “陛下也曾对妹妹这些人和和气气、恩宠有加,但也不过是宠罢了。”
    “但对姐姐,陛下是真心实意爱着您的。”
    “不然这些年来,何以同样的事情,到了姐姐身上,就不一样?”
    见云风篁猛然抬头,德妃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颤声说道,“难道这许多年,姐姐竟然从来没有相信过陛下的心意?!”
    “……本宫不是!”云风篁以袖掩嘴,泪水汹涌而出,嘴唇哆嗦的难以出言,半晌,才语无伦次道,“本宫……本宫知道陛下……他……他心里当然是有我的!不然这些年来我过的岂能有这样顺遂舒坦?可在他心里,慈母皇太后圣母皇太后这些人且不提,就说这天下,公襄氏的将来,储君……这些哪一样不是排在我前面?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他是疯了么?!这般局势,皇后可以死,太子可以死,皇太后可以死,甚至太皇太后都可以死!”
    “唯独他……唯独他不能出事……唯独他不能出事啊!!!”
    皇后终于支撑不住,从榻上滑落下去,瘫坐在地,嚎啕出声,“这样一目了然的局势,他是疯了还是魔怔了,要回去救我?!”
    “这些年来,为了后位,为了东宫,我明里暗里,使了多少手段,求了他多少回,想了多少法子……他从来没心软过!!!”
    “可如今却这么做了——这叫我怎么想?!”
    “这叫我怎么想?!!!”
    她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跟淳嘉之间的关系,就是她或者比所有的后妃都重要,甚至隐隐比袁太后还重要些。
    但永远,永远都不可能越过这万里河山、越过公襄氏的兴盛在淳嘉心目中的地位。
    云风篁其实是理解淳嘉的,如果她是淳嘉,天下面前,美人何足轻重?
    只不过事情轮到自己身上,她又是不肯放弃野心的人,所以理解归理解,却也绝不甘心就此认输罢了。
    像今日那样的情况,皇帝不折回来,她完全理解,没有任何的怨愤。
    甚至皇帝为了抢先出去推她一把,她都不会生气。
    因为于情于理,淳嘉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
    可他……她花了十几年功夫摸索下来,自认为早就寻找到了跟皇帝相处的最好的距离。
    隔着薄薄的一层隔阂,心照不宣的相处……
    她以为这辈子都是这样了,虽然有些遗憾,但她毕竟不是将男女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
    这世间还有许多的权力地位,更加闪耀夺目。
    却没想到,淳嘉那一瞬间,打碎了她所有的认知。
    “本宫侍奉陛下十几年,一向自认为是这世间最知道他心思的人。”云风篁止住哭泣,惨笑出声,“今日才知道,本宫不过想当然罢了!”
    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淳嘉。
    天子爱民,立储从贤,又何尝不爱她?
    所以生死存亡之际,淳嘉无法弃她而去,无法任她殒身箭下。
    这一刻的云风篁比万民比天下比公襄氏的责任更需要他。
    于是他挣开重臣的掩护折了回来。
    天子爱民也爱她。
    她在他心里,其实不比亿万黎庶,万里河山,公襄氏子弟的责任轻。
    前朝后宫都知道的事情,她却到今日才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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