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父子两人都极少有身体接触,而如今已经成年的他,对这个动作多少有些别扭。
    他盯着那只生满茧子的手掌,眼神晃动,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握了上去。
    相触的那一刻,厚实的温暖焐热了他冰凉的掌心。他就着父亲的力量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到楼下的园子里。
    万籁俱静,郊外的夜比城市里的夜更黑,也更纯粹。因着有夜风做点缀,越发像他现在的心情。
    刚刚突然亮起的灯此时又熄灭,只有沉月的房间还能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到若隐若现的淡黄色灯光。
    沉云朗想起奶奶,心沉了几分,走路变得一顿一顿的。
    小兔是奶奶带回家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孤单岁月的感情寄托,亦是她对自己儿子的忏悔。对于她来讲,小兔比他更重要。如果她知悉所有的事,他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得到她的原谅。
    “云朗。”
    沉铎唤了他一声,他便从那扇小窗户上收回视线,跟着父亲坐在院里的椅子上。
    在他的记忆里,父子聊天的时候甚少,也并不亲近。最近的一次还是他们十六岁那年,父亲问他和沉叁两人要不要去军队。
    和当初不同的时,那时他们心里早就有了决定,而现在他心里只有迷茫。
    “到底怎么了?”
    年轻男人张了张口,沉默了会儿后便从去年夏末开始说到现在。
    一年的时间聚少离多,其实他们并没有多少事一起发生。
    他说着说着也才发现这个问题,除了在床上,剩下便是自己在不断的忽视她。随着他也没了再讲下去的心情,宽大的背脊颓然倒在椅背上。
    而对面的男人听着,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他细细品着沉云朗刚刚说的话,过了半晌之后问:“在外面苦吗?”
    沉铎说话的时候下意识去摸口袋,手摸到柔软布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家居裤,烟根本没带出来。
    “我去给你拿。”
    沉云朗瞥见他的动作,刚要起来,就被父亲扶住肩膀按回去。
    “不用,反正你妈也让我少抽。”
    “......”
    幸而有黑夜做掩护,让他脸上的抽搐不至于太过明显。
    从小他听得最多的就是父母的故事,过去只觉得感动,眼下更多了些羡慕。
    羡慕父亲可以得到母亲的倾慕,羡慕两个人曾一起跨越战火,经历过生死的爱情是那么轰轰烈烈。
    这些小心思让他默了一会儿,想起刚刚父亲问他的话。
    轻轻摇头,与父亲如出一辙的墨瞳轻轻颤动。
    “没有。”
    他坐直了身体,“不苦。”
    “这是你最好的地方,也是你最不好的地方。”沉铎皱皱眉头,睨向远方漆黑山野。零星闪烁在夜幕上不值一提,可没有又觉得枯燥。
    “男人沉稳内敛是好事,可是你用错了地方。”
    “心里不安稳,家国天下再平安,你自己也始终是空的。”
    沉云朗掀起眼皮,看清父亲被幽淡月光勾勒着的清晰轮廓。
    “在军队里,作为军人你要承担消化所有负担,什么都要咽下。可是回到家里你就是普通男人,关心,爱意,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你以为你一言不发,别人就能窥见你的内心,知道你的心有多赤诚?”
    男人扯着唇角,“如果你这么想就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没有人有读心术,任何感情都要维护。”
    “再美的水潭也需要甘霖滋养,如果一直蒸发没有回馈,早晚会变成干地,所有生命也都会因为水潭枯竭而凋零。”
    沉铎收回目光,落到儿子身上,怕他不懂,又加了一句:“依赖和喜欢,不是你无节制预支她心意的倚仗。没有结果的坚持,任凭是谁都会有清醒的时候。”
    到时候你就完了,就比如现在,正在玩完。
    只不过身为父亲,这话他到底没说出口。睨了会儿云朗赤着的上身,他又想起刚才那满屋的淫糜气味。
    自己和虞卿重逢时便是他这般年纪,血气方刚没有人比他更懂,上了劲更是想死在她身上的心都有。可沉云朗不同,这种增进感情的方式,只适用于他们这种两情相悦的,对他这种把人家伤透的人并不合适。
    轻咳了声,锐利的瞳光像刀片一样在他身上来回凌迟。
    “在你们想好怎么相处之间,管住自己身上的东西,别他妈没事瞎钻。”
    -
    虞卿带着沉纯歌到沉安安之前的房间。
    自从沉安安生了沉溪之后这间屋子许久没人住过。她看了看屋里,东西都是全的,又看看浴室,毛巾和浴巾也有。
    便回头对着小兔说:“去冲个热水澡吧,刚才冻了那么久,别感冒了。”
    “好。”
    小姑娘低着头应声,她不敢抬眼看虞阿姨,垂着眼皮用浓密羽睫尽量挡着自己的眼睛。脸上和身上的热度从刚才开始就没下去,绯红几乎已经蔓延到胸口。
    这种羞人的事居然被所有人看到,在沉铎面前挺身而出的勇敢小姑娘在离开沉云朗之后被打回原形。刚才心思被惊惧占着,平静下来才后知后觉的开始羞臊,越发觉得没法再面对其他人。
    她捏着浴袍的带子,十根白皙而纤长的指交叉在一块,细腻的皮肤搓得发红。一双清澈的水眸波光不断,和睫毛上残余的细微水珠合在一起,尽是些星星点点的亮光。
    踌躇一会儿,她还是决定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虞阿姨......”
    虞卿正在整理床上的被子,听到她叫自己便转身望着她,目光温和。
    “对不起......我不会再缠着他了。”
    手从带子上游到领口,掩住自己胸前的春光,她朝着虞卿深深鞠了一躬。
    “请劝劝叔叔,让他别生气。”
    虞卿瞧了小姑娘一会儿,刚开始还能绷住,后来就噗嗤一下笑出来。
    她生得妩媚,岁月又格外怜惜美人,这么多年过去相貌几乎没什么变化。而眼下笑出声又立刻抿嘴的样子,更有几分少女的姿态。
    “你想去做交换生,是因为想躲开他?”
    虞卿揉揉自己的脸颊,牵着女孩的手坐到床上。
    沉纯歌眼睫一颤,看到她这样,不用回答虞卿也知道自己说对了。
    “不喜欢他了?”抢在女孩开口之前又说了一句:“说实话。”
    女孩不擅于说谎,只是眼神渐渐落下去。她盯着地上一处,目光作笔瞄着周围什么东西的轮廓,借此纾解自己。
    “喜欢。”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了,“很喜欢。”
    “那为什么要走呢?”
    女孩躲避着虞卿眼神的问询,他们两个相处将近一年,她在这其中扮演的角色太过卑微,每想起一次便是折磨自己一次,她不愿意再想。
    而另一个原因......
    想起刚刚那个和善的目光。
    另一个原因也许不存在,但她现在失去的是对沉云朗的信心。
    而虞卿不知两人之间的事,她只觉得是小姑娘和从前一样,是因为自己的样貌在自卑。
    她想了想,问:“记得你第一天去上学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和你说的话吗?”
    女孩听闻,心口一紧,下唇蓦然被咬得泛白,手指倏地抓住衣角。
    怎么会忘,当然会记一辈子,她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份善意,就是面前的女人给的。
    “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这个世界的所谓正常和应该,都是大多数人基于自己的角度出发,给所有的人和物订了一个框架,去规定如何才是正常的,又怎样是异常的。”
    她抚着女孩已经干了的长发,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把梳子,轻轻梳着发梢。
    “如果所有人都是白色的头发,那么不正常的大概就会是黑色头发的人了。所以你并不比别人差,只是独特。”
    这话时隔多年,虞卿又说了一次,和当初一般无二,连声音都是柔柔的。
    “现在,你还要走吗?”
    女孩的眼眶已然蓄满泪水,带着灼烫的火热。她想到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可能这辈子都还不清。有那么一瞬间,她不忍心辜负虞卿如此柔和的眼神,想说自己不走了,可话到了嘴边,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咬着下唇用疼痛让自己清醒。
    他们之间的问题或许从来就不在家人身上,现在一时冲动留下,只会让自己回到此前一年的日子。
    那种度日如年的辛苦她不想再有,更不想面对那个伤害她的男人。
    她安静了良久,悄无声息的流泪,虞卿就在旁边一直等着,也不催她。直到她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倏然像是回神一般抬起头,而后站起来。
    “阿姨。”沉纯歌对着虞卿说:“谢谢你,但是我想走。”
    虞卿听了之后点点头,眼中的情绪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动。她了解她的儿子,一点不像他的父亲有魅力,又不会说些或者做些好的,的确容易让人心灰意冷。
    “你做什么决定都可以,这是你的人生,你自己说了算。”
    沉纯歌进来的时候并没把门关严,虞卿瞥了眼出现在门口的拖鞋尖,轻轻抿了抿唇,也站起来。
    抱住她,“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
    沉云朗一夜未眠,东边天际画出第一道白光的时候他抬了抬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球爬满血丝,下巴被一片青色的痕迹包裹。
    几天几夜不睡觉的时候都是有的,却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疲惫颓然。
    他瞥了眼旁边,上齿轻轻剐蹭着下唇。那把椅子早已经空了,有老婆的人才不会陪他整夜。而他一个人坐在这里一个晚上,反反复复在脑子放着父亲说的那些话。
    自己之前一直坚持的想法大错特错,他做了她一堆他认为的好,而她真正需要的却几乎从未给过。
    不知怎的,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没戴套,突然就想起一年前的那个傍晚,她从学校门口跑到自己身边,水瞳里闪动着星光,他却递给她一盒避孕药。
    当时小姑娘的眼神立刻就黯了下来,声音也不复软糯,只是淡淡地说自己吃过了。
    他那时只觉得她年纪还小,该有自己的人生,不想因为她落下什么遗憾。可是如今想想,当初她大概是心寒了的,如果他能再多说一句,把心里的话告诉她,她大抵就不会失落。
    最起码,不会那么失落。
    又过了不知多久,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他睁开眼睛,才发现家门已经打开了。
    他刚想进去,沉云曜就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睡衣从屋里出来。
    “二哥,吃早饭了。”
    早晨父亲找到他和大哥,把昨晚的事和他们大概说了一下。总之意思就是二哥和小兔之间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能解决,别人不要参与。
    所以即使他腹诽二哥怕是他们谁的胎盘成精了,傻得可以,嘴上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叫他去吃饭。
    “兔兔呢?她醒了吗?”
    沉云朗眼眸通红,他抬起眼来的一瞬把沉云曜吓了一跳。
    他本来还以为凭二哥的性子,多少也要回避一下,没想到第一句就问了小兔子。
    沉云曜朝里挑着眉梢,“醒了,在餐厅吃饭。”
    他刚说完,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就倏地站起来,一阵风一样跑进屋里。
    “爸爸——”
    沉墨从小窗户跳出来找爸爸,沉云曜抱起儿子,难得亲了他一口,又望向刚刚沉云朗跑进去的那扇门。
    黑洞洞的,像极了深渊,一头扎进去的男人恐怕前途未卜。
    撇着嘴,“啧,何必当初呢。”
    ......
    沉云朗跑进屋里,第一眼便瞧见坐在椅子上咬着水果的小姑娘。
    他蓦地站到她身边,还不等旁人和她反应,便夺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回盘子上,要拽着人上楼。
    “放开我......”
    沉纯歌左右看了一圈,她本来不打算下来吃饭的,可耐不住阿姨劝她。要知道沉云朗会过来抓她,说什么她也不会下来。
    女孩抽不出手,秀美蹙起,和他拉扯着身体往后退。
    男人过来只是急于想和她解释,可她却不配合。无奈之下他咬咬牙,铁臂捞过她的腿窝把人打横抱起,轻松带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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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对父母真的是在为了孩子好吗,不是借此在秀恩爱吗。
    啧啧啧。
    沉叁:“我们其实是双胞胎,他只是胎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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