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拉拉的余晖洒在了向阳的大道上,一行马车缓缓地驶入京城。
    这队马车停在了一间客栈前,随行的人员纷纷下车牵马进行休整,只有为首的那个头戴斗笠的青年独自离开。
    斗笠青年按图索骥,每过一条街都要看看自己手中的地图,直到他行至京城东北角落的永安坊乌云巷子才停下脚步,此时却已经是天黑了。
    “自东向西数……第十九间……”斗笠青年一间房一间房的寻找,终于摸清楚了这巷子之间的房屋排布,最后敲了敲这方小院子的大门。
    “你找谁?”门内一个少年探出头来,谨慎地询问道。
    “祢图在么?”
    “没这人,找错了。”少年露出了狐疑的神色,然后一口回绝,顺手关上了大门。
    斗笠青年怔了怔,正欲离开,但在门前转了一圈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数错数字,更没有数错方向,便知道对方在玩什么幺蛾子了,于是又伸出手叩了叩门。
    开门的仍然是方才的那个少年,一脸的不耐烦:“都说了你找错人了。”
    “麻烦你和祢图说一声,我是受人之托前来的,请他一定要见我。”斗笠青年也不和这孩子置气,轻声说道。
    这少年挑了挑眉毛:“什么人?”
    “贺难。”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明显愣了一下,过了两三息的时间才回应道:“那你稍等片刻。”
    少年一路小跑着进了院子,又进了正房,房内一片黑暗,少年一摸床铺却没有人影,便低声呼道:“祢哥,门外有个人说是贺难大哥让他来找你。”
    沉寂了片刻,黑暗中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了么?可有什么证据?”
    “这……我忘了。”少年咽了咽唾沫。
    “教给你多少次了,如果有人上门一定要问是谁,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黑暗中的声音沉了下来。
    “我知错了。“少年低下了头。
    “罚你扫三天院子。”撂下这句话之后,一道黑影顺着房梁倒吊了下来,还未等落地就又一次消失在了少年的视野中。
    且说门外等候着的斗笠客正百无聊赖之中靠着墙打瞌睡,忽然听得耳边传来人声,却不见人影:“阁下何人?所为何事?找我做什么?”
    斗笠客虽然看不见说话之人,但却把身子转向了门前的那棵苍梧树上,朗声道:“好风山抟云观东方柝,受贺难之托,捎你一封书信。”
    “怎么证明你就是东方柝?”那声音又一次传来,却换了个方向。
    东方柝继续追着声音的来源转身,然后揭下了自己罩在脑袋上的帽檐,露出了一头素丽的银丝:“这样足够了么?”
    祢图沉吟了一声,然后落了地:“够了。”
    “贺难要你捎给我什么信?”贺难当然是给东方柝好好介绍过一番祢图的,但东方柝仍然没想到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祢图本身相貌平平,但从他暴露出来的每一寸皮肤上都能看到淡淡的伤痕,为这个瘦弱的少年添了许多猛恶和怪异。
    祢图自出生便被父母所遗弃于城郊的荒野之中,当时虽是盛夏时节,但夜晚仍不免冰凉,况且还有蚊虫蛇鼠等害可危及他的性命,最后落到了一群乞丐手里。天下并非所有乞丐都归属于丐帮、有豪情侠气,这些乞丐们不属于丐帮反而才说明了一些问题——都是些道德低劣不择手段之徒。几个乞丐本想趁这孩子不懂人事就将其分食,但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其中较为有资历的那个乞丐于心不忍,便说服了同伴们将这孩子留下来,将来也能多一个帮手。
    就这样,祢图从乞丐们的嘴边活了下来,但日子却也并不好过——乞丐们本就过着朝不保夕、寅食卯粮的日子,他作为最小的孩子更是有上顿没下顿,于是便长得十分瘦弱。不但如此,自从他会说话开始便跟着乞丐们上街头要饭,也被他们教习着学习偷鸡摸狗、揭箧探囊的伎俩。
    乞丐中有不少如他这样的孩子,大多是被人抛弃流落街头的孤儿,都被他们逼着偷盗——要饭撑死也就能拣一些吃剩的、发霉的食物来吃,但偷盗却能将真金白银拿到手,但伴随着利益而来的也是残酷的风险。要饭就算人家不给也不至于向你动手,但偷了人家的东西可就不一样了,轻则拳脚相加,重则报官领赏,还可能被那些出手没个轻重的打死打残,所以这些成年的乞丐逼着小孩子们去偷去抢,自己则坐享其成。这些小孩子们若是不愿意听从他们的命令,招来的便是毒打。许多偷抢被人抓到的孩子就算被人打死也无人问津,反正官府也懒得管这些乞丐们,由他们自生自灭,而就算他们中有命大的侥幸活了下来,多半也落下残疾,可饶是如此也不免被这些成年乞丐们压榨最后的价值——让这些残疾的孩童们继续上街要饭,博取路人的同情之心。
    祢图脑子机灵,手脚灵活,是这帮乞丐中偷窃技术最好的,本来他倒是能保住自己无虞,还颇受这帮人中的乞丐头儿赏识。但他颇重情义,又耻于与这些人为伍,所以便不对和他一样穷苦的百姓下手,只偷那些贪官恶吏,不法之徒,还经常把偷来的东西分给其它的孩子,让他们也能免遭欺凌。
    只是后来东窗事发,这些成年乞丐也知道祢图的所作所为让他们少了许多收入,便将祢图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甚至还用砖头砸他的双手双脚,用烧红的烙铁烫花了他的前胸后背,才留下了这身可怖的伤疤。
    自此事之后,祢图彻底下定了决心要报复这些人,但又苦于无门路——去官府揭发他们肯定不成,官府会不会费神费力地去抓这些一哄而散的乞丐不说,他自己就得先进牢里蹲着。所以祢图也只能暂时忍耐,继续过着这种令人不耻、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
    这样的窘状一直持续到他结识贺难——当时的祢图黑吃黑偷了一间黑店的脏银,却被酒楼的打手发现,追他直追了几条街,刚巧冲撞了逛街市的贺难和朱照儿,二人看他也是可怜,便替他还了银子。
    在听过祢图的境遇之后,朱照儿义愤填膺,贺难却冷眼相待——他虽然对祢图的遭遇也感到同情,但毕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直到他调查了这些乞丐的种种无赖行迹之后才决心帮祢图和其它深受压迫的孩子脱离苦海。
    彼时的贺难已经在山河学府中名声大噪,深受李獒春的器重,便在师父面前有意无意地提及了此事,但唯恐师父将祢图等误入歧途的孩子一并降罪,却也有所隐瞒。不过李獒春却也是看破不说破,只教京城的捕头将这些乞丐们该抓捕的抓捕,该驱赶的驱赶。
    但不做乞丐、不去偷盗,这些从小便被人领上了邪门歪道的孩子们却陷入了另外一种境况,他们从未经过教化,几乎不懂得礼义廉耻,又大字不识一个,此番又因为借了贺难的光不得不从良,一下子便失去了生活的收入。贺难也知道他们不易,但甩开他们又于心不忍,所以便分出学府给自己的补贴、又时不时来到他们居住的地方为他们带来一些书籍,教他们读书识字、三纲五常。
    此事过后,祢图对贺难感激的涕泗横流,自此便奉贺难为兄,而他也知道贺难的身份颇为难做,又不愿总受贺难与朱照儿的恩惠,所以从不在贺难面前提及偷盗之事,只悄悄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来养活自己和手底下的这些小孩子。贺难虽然也有些察觉,但祢图下手的也都是些不义之财,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的贺难离开了京城,祢图便租下了贺难曾经住过的那间小院子,给自己以及其余如他一般的孩子留下了一个住处,而他虽然也不懂什么四书五经,但却记得贺难的嘱咐,监督那些更小的孩子读书识字。
    这些年来,贺难与祢图等人除了原本的小乞丐们之外,还收纳接济了一些孤儿。如今二十多个孩子一齐住进小院里,最大的也不过比祢图大两年,最小的却只有不到十岁,大一点儿的就找个小店帮厨或者其它什么买卖帮工,以换来食物,小一点儿的就在家安心念书。可饶是如此,吃住的环境也相当简陋,几乎是没有床铺的,只用捡来的旧褥子缝在一起拼成一个大通铺,吃的也都是极其便宜的大锅饭。
    正如他满身的创伤一样,他祢图已经是满手罪孽,早没有了回头的路,可这些孩子却还没有像他这样,就让他们好好读书,盼着将来能够出人头地,至少也不应该像自己一样做一个贼。
    祢图也不过是个十九岁、正当年少的小伙子,但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他却如兄、如师、如父。
    当年他们建立起一个大帮派时,只觉得这个“大”字颇为威风,但如今想来,却能延展出许多不同的涵义。
    大,是这寥落之地的不甘,是这些潦倒的孩子们对于未来的祈盼,是首领“一人”便要为所有人撑起的荫。
    从前的贺难如此,现在的祢图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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