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贺难刚熄了蜡烛准备睡觉,却被一串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给惊醒了。
    听到这串敲门声,贺难倏地便从床上蹦了起来,左手拾起被子遮挡在面前,右手已经摸到了床头的无柄刀上。
    三长两短,是贺难与“一个大帮派”中兄弟们所制定的暗号。
    但据他所知,大家都远在京城附近,此时此地怎么会有暗号响起?贺难防止有诈,便慢慢朝着后窗退去——万一来人想要对自己不利,进则手中有刀,退则跳窗逃跑,还可以用被子阻拦对方的视线。
    “别装屎啊!我刚柴还看见你屋里蜡烛亮着!”外面的人叫了一声,声音雄浑,口音奇怪。
    “呃……不会吧……”贺难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浑身一个激灵,却又不敢确定来人是谁。
    贺难蹑手蹑脚地拉开门闩,从门缝看了对面一眼,显然对面也看到了他,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你跳大神吗?”来者看贺难那怪异的姿态,鄙夷地说了一句。
    而贺难却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怎么来这儿了?”
    来人方面阔额,浓眉细目,单眼皮,高颧骨,一头长发粗暴地拧成一绺绺粗细不一的辫子,金银饰品在浓密的褐发中熠熠生光。他身上的装束也与盛国人有些不同,一身的皮毛里面裹着布衣,脚底下踩着带马刺的皮靴。虽然他的长相并不能以英俊视之,但浑身却透露出一种粗野张狂的美感。
    阿祀尔,在胡部语中意为“苍穹”,而他的姓氏也是极为显赫的“巫勒”,三胡部中云胡部首领及其子嗣的姓氏。
    说是姓氏其实并不准确,因为胡部的文化中并没有姓氏的概念,不过胡部人却会将部落的名字冠于自己的名字之前。
    胡部人的部落或王国多以第一代首领的名字命名,而他们的名字则来源很多,例如祖先生活的地域、值得纪念的人物或事件、猛禽猛兽、日月星辰等等。巫勒便是云的意思,盛国人口中的云胡部,其实真正的名字叫做“巫勒部”,因为生活在连绵起伏的草原与高山之间,距离天空上的云朵最近,于是便有了“巫勒”这个称呼。相同的,西北大漠中的三胡部之一的沙胡部,胡部语为“厄勒苏部”,取沙漠之意。而三胡部中唯一比较奇怪的褐胡部,本意为“高勒部”,意为河流,但却在两国人口音不同的情况下以讹传讹地从“河胡”翻译成了“褐胡”。盛国北方除了这最为强盛的三胡部之外,还有一些小的部族,但命名的方式也是大同小异。
    巫勒的阿祀尔,是巫勒部诺颜之子,换成盛国便是诸侯王的世子。诺颜,是胡部人对于部落首领的称呼,与大部分人所知的“可汗”一词有着极大的差别。
    在胡部人的心中,只有统一了胡部的人才会被称为“可汗”,相当于盛国的“皇帝”,而胡部的历史中也曾有过数位可汗,但随着这些可汗逝世后,胡部再次趋于分裂,各大部族重新独立,经过多年的分合,才演变成了如今这三大胡部鼎足而立的稳定局面。
    当然,稳定的局面也是由牺牲换来的,阿祀尔便是做出了牺牲的那个人,或者说他就是被牺牲的那个人。
    云胡部本是草原上的一个小部族,但由于离汉人的国土最近,往来也最为密切——其中经历过互相攻伐,也曾有过相安无事的蜜月期。直到云胡部的前代首领遭遇了几乎灭族的危机,为保族群火种不息,便与盛国的皇帝达成了约定——云胡部以诺颜的世子为质送到盛国以换取钱粮来抗击其它胡部。
    就这样,云胡质子的契约一过便是将近百年,阿祀尔便是其中的一位。从古至今,异国质子都要被放在国都严加看管,身处异乡要经受多少白眼可想而知。虽然阿祀尔在胡部贵为世子,但在白玉京里便是一个处处受到监视的人质。
    不过由于云胡与盛国之间的契约已经有了八十多年,所以阿祀尔的待遇可以说是相当不错,他有自己的住所和车马仆从,衣食住行也较为自由,日常生活就是看看京城的瑰丽风景、品尝一下百味小吃、欣赏一下江南美女……可以说除了离开都城与私会官员,其余的事情他爱干嘛干嘛。
    而阿祀尔与贺难的结识也正是在京城里。彼时的二人都是少年,阿祀尔是跋扈的异国质子,带着他与他年龄相仿的云胡仆从终日在街上游荡,贺难还是山河学府的一个小学童,但已纠结起一群同好的少年飞鹰走马。
    直到有一日,贺难的小兄弟与阿祀尔的手下发生了口角,双方便约人茬架,而就在京城的西十八条街,贺难把阿祀尔揍了一顿。
    说起来可能很魔幻,贺难瘦弱非常,阿祀尔人高马大,贺难凭什么揍阿祀尔啊?因为在约好的日子前一天,贺难便带了几个人给毫无防备之心的阿祀尔套了麻袋。打这天起,两伙人就开始了长达一年之久的互相看不顺眼。
    不过少年的仇易结也易解,诸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后来便因为豪气相投而握手言和,贺难与阿祀尔也成为最好的兄弟。
    “你怎么穿成这样?”贺难睨了一眼阿祀尔,奇怪地问道。
    自八岁开始,云胡部首领的第三子阿祀尔便被送到了盛国的国都白玉京,在他这二十二年的生命中,盛国对他的影响甚至高过了自己的民族,平日里他都是学着盛国人的衣着打扮,只有正式场合才会换上胡部的装束。
    “巫勒派银传信来,说我阿布身体有恙,便召我回去看看。”胡部语中,阿布便是父亲的意思。巫勒的诺颜身体抱恙恐命不久矣,叫儿子回家也实属合情合理,不过契约还在,便又送来了一个儿子换阿祀尔回去。“祢图说你债水寒郡,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还给你带来了我们巫勒一匹好马。”
    云胡的使节每次到访盛国都会带一些好马作为礼物进贡给盛国的皇帝,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阿祀尔想着自己要顺道去拜访一下兄弟,便留下了这批骏马中最好的一匹。因为贺难和祢图一直通信,所以阿祀尔知道他的行踪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贺难假客气了一句,随后又问道:“那你这次回去,还回来吗?”
    阿祀尔沉默了许久,犹豫地开口道:“只怕是,不债回来盛国了。”
    “阿布病的很重,他召我回去就是要宣布诺颜位置的继承人。”说到此处,阿祀尔的情绪显然有些低沉:“我和大哥二哥不是同一个额吉生的,如果是他们成为了诺颜,那我们这一支肯定不好过。”
    “我只有成为诺颜,才能保住额吉的命。“胡部人的传统粗鲁野蛮,当新的部落首领上位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会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进行残暴的清洗,这也是为什么胡部总会出现分裂的原因之一。
    但饶是如此,胡部人也没有去修正这种血腥的传统,因为他们信奉只有这种方式才会将强者的血脉延续下去,培养出最强壮的战士,诞生最伟大的可汗,带领他们统一所有胡部。
    “哎……”贺难拍了拍阿祀尔的肩膀。虽然早就知道阿祀尔是胡部人,但他也是在认识很多年后才知道这位世子的真实身份的。本以为这家伙一辈子都会待在京城,没想到居然有一天能离开,却要面对这么大的一件事。“用不用我给你支个招什么的?”
    “行啊!”阿祀尔本以为贺难是戏言,便跟着说笑了一声:“你给我出谋划撤,等我当上了诺颜,就封你当台吉。”
    “台吉……是啥?并肩王啊?”阿祀尔平时都是胡汉话混着说的,贺难也不知道台吉这个冷门词汇是什么意思。
    阿祀尔笑了笑:“台吉就是诺颜的继承银,跟太子差不多意屎。”
    “你大爷的,还想让老子给你当儿子啊?”贺难笑骂了一句。“对了,你们选诺颜是怎么选的?”
    “一般来说,我们都是比武选出诺颜的,但如果为巫勒打下赘多的土地,也有成为诺颜的资格。”阿祀尔一五一十地说道。“我的阿哈(哥哥)们一直跟着阿布与厄勒苏、高勒打仗,他们都比我更加强壮、更加善战。”来访盛国、负责接走阿祀尔的使者当然是他母亲这一支的人,一路上便将严峻的形势给阿祀尔仔细讲述了一番。
    “你有没有想过……把你的家人接到盛国来生活?”听完阿祀尔的难处,贺难不由得问了一句。
    “那枕么行!”阿祀尔突然激动了起来,断然拒绝:“只有懦夫才会因为怕屎离开炒原,真正的巫勒勇士,就涮是屎也要屎债炒原上!”
    本来这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的一番话,用阿祀尔这怪异的口音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哎……那你们草原上除了巫勒、厄勒苏和高勒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小部落?”贺难摸着下巴,边思索边说道:“不要那么认死理嘛!既然你觉得打仗不是他们的对手,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吸纳那些小部落嘛!”
    “可是草原上的勇士们只印可债战场上流血的男人,如果我不能用武力征服他们,就算是小小的部落也不会臣服于我的。”阿祀尔驳道。
    “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贺难缓缓言道:“打仗不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手段,你要扬长避短才是。战争,不应该是目的,而应该是走向和平的手段,如果你能统一草原,让所有的臣民都不再流血牺牲,他们自然会臣服于你,而统治那些小部落的手段也很简单,你要展示出你的实力,让他们看到追随你的好处。如果你当上诺颜之后他们拥有更广阔的土地、更多的牛羊,那他们为什么不追随你呢?”
    “可是我比起阿哈们没有那么强的实力,也没有那么多的土地啊!我要枕么说服这些小部落的诺颜追随我呢?”阿祀尔不愧是能被贺难套麻袋算计的男人,从内而外透露着朴实二字。
    “画饼,画饼!”为了教导阿祀尔,贺难真是煞费苦心:“如果这些小部落都愿意追随你,你不就有了和你哥哥们抗衡的实力了么?比如你可以对甲说乙和丙都已经表示愿意追随你,再对乙说甲和丙已经追随了你,最后再对丙说甲和乙……”
    “你让我杀皇?”阿祀尔语出惊人,当然,这俩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贺难还是对这个敏感的词汇感到心惊肉跳。
    “手段、这是手段。”贺难一阵无语,他拍了拍阿祀尔的肩膀,“这样吧,你就多留在我这儿几天,把你们部落详细的情况给我讲一讲,我给你写几道锦囊妙计让你带回去。”
    就这样,阿祀尔便在水寒郡多逗留了一些时日,并且让接自己回国的使者将详细的情况都说给贺难听。起初使者还怕贺难会将部落的秘密泄露出去不愿开口,直到阿祀尔再三命令之下、加上贺难的一句“你要是不说,那还没等我泄露你们部落的机密你们就完蛋了”才愿意说出一些。
    “兄弟,保重。”贺难送阿祀尔一行人出城数十里,直到即将离开郡城属地才停下来。“我写的东西只是纸上谈兵,实际上还要看你如何去努力。如果你真的有生命危险,又不愿意做一个离开草原的懦夫,那个时候你就给我写信吧,我一定会赶到你身边。”
    “贺难,我的安达,如果你现在就跟着我一起回到巫勒,帮助我成为诺颜该多好。”离别在即,阿祀尔由衷地感叹着。
    贺难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保姆手册:“有这个在是一样的。我现在也有我的事情要做,可不比你的诺颜宝座要轻啊。”
    阿祀尔接过了贺难手中厚厚的书册,下马给了贺难一个熊抱:“我的安达,谢谢你为我写的撤略,如果我真的成为诺颜,一定会分给你赘大的土地!”
    贺难干笑了两声:“你不会把我教给你的那几招全都用在我身上了吧?”他指的当然是阿祀尔拜访他的第一晚,他教阿祀尔给人画饼的事情。
    “不对,不对。”阿祀尔摇了摇头,“我们马背上的男银,赘重视承诺。如果你来到巫勒,那我会让你跑十天马,所经过的土地都属于你。”
    也不知道他说的是四还是十,反正贺难就当十听着呗!
    “既然你们马背上的男人最重视承诺,那你要答应我,千万别死啊!”贺难盯着阿祀尔那双褐色的眼睛说道,“等你成为诺颜的时候,我一定会去草原上与你相会。”
    “好,我答应你。”
    阿祀尔也并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他叫人牵出最好的骏马,将马缰绳亲手塞进了贺难的手里,然后以盛国的礼节向贺难拜了拜。
    一串飒沓的马蹄声逐渐远去,那是巫勒诺颜之子阿祀尔和他的卫队回归草原的声音,携带着贺难为他所描绘的、胜利的篇章。
    胡部人的作风远比盛国的军队更加彪悍、更加野蛮、更加凶狠,他的前路,是带血的弯刀和锐利的箭矢,是嘶鸣的骏马和鲜红的草原。
    马背上的男人一诺千金,而阿祀尔的承诺却远比千金更贵重,这份承诺将会在遥远的未来彻底改变这片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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