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彪听了此话正色回答这人,说道:“你我相识日久,老夫是什么样的人?你莫不成还不知道么?老夫岂是贪图荣华富贵之徒!岂不闻乎?‘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
    “既如此,那为何杨公似乎面现为难之色,好像是不愿意上表朝中,奏请拜袁本初为太尉?”
    杨彪诚恳地说道:“不瞒你说,老夫对此确是有所为难,然老夫的为难,绝非是因贪恋虚荣。”
    “那是为何?”
    杨彪答道:“一则,袁本初确怀叵测之意,二者,此前荀贞之已经奏请朝中拜他为大将军,如果我等再请朝中拜他为太尉,则我等岂不是与荀贞之就形同一丘之壑,并无区别了么?”环顾诸人,叹道,“此老夫之为难也。”
    杨彪话里的“二者”云云,好像有点费解,但堂中的几个大臣却都能够明白其意。
    他的意思是说,荀贞此前为了得做车骑将军,而把大将军这个职位让给了袁绍,那么现在如果杨彪他们为了制衡荀贞,而把太尉此职也让给袁绍的话,虽然杨彪等人的目的是为了打击荀贞的权力,和荀贞当时让大将军此职的目的截然相反,可手段上来讲,却是相近的。
    这人听了杨彪的回答,不觉而笑,说道:“杨公,公亦非愚腐之人,为何会有此等念头?为了朝廷、为了圣上,暂时而行权宜之计,此亦是未尝不可,所谓‘圣人者应时权变,见形施宜’是也。”
    杨彪听了此话,却并不赞成,然亦没有驳斥,抚摸花白胡须,复又默然罢了。
    其实到了杨彪这个层次,誉满天下,久重朝中,兼之又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他现在考虑的就已不再仅仅是其自身、或其家族,乃至又或“圣上”的利益了,他还有考虑他的“身后名”。
    用后世的话说,他已经意识到他本身现下是正处在一个“历史的变局”中,而在这样一个百年、甚或几百年一遇的“变局”中,像他这样地位的人,在后世、在史书中是一定会留下名字的。
    那么,他当下所做的任何事情,后人都会能够从他留下的事迹中看到。
    则此即是说,他现下所作的每一件重要的事情,尤其是政治上的重要的决定,便不止是关系到了当前的朝局,还关系到了他在后人眼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关系到了后人是会传颂他、敬仰他,还是会鄙视他、嘲笑他。
    在存有这种思想顾虑的情况下,对於要不要像荀贞一样,采用相同的,在杨彪看来“不甚光彩”的手段来进行朝中的政斗?杨彪他就不能不考虑一二。
    直白来讲,他顾虑的,是他不愿意被后人说他像荀贞一样,“不择手段”,使用“阴谋诡计”。
    但那人说的也不错,“圣人者应时权变,见形施宜”,为政者,固然需要方正,可是在必要的时候,权变也是不可或缺的,思来想去,终究为了朝廷、为了天子,杨彪终究是找不到别的选择,他再度沉默多时之后,末了还是接受此任的建议。
    遂决定便等到下次朝会之时,他就亲自上表朝中,自辞太尉,并奏请刘协,拜袁绍为太尉。
    ——话到此处,却是不妨多说一句。
    那么如果说奏请朝中拜袁绍为太尉的话,难道杨彪等人就没有考虑到,有荀贞和他的党羽在朝,杨彪的请求朝中很可能通不过,袁绍很可能到自最终还是得不到太尉的任命么?
    杨彪等人当然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了。
    可是不管杨彪的奏请能不能得到通过,其实最后的结果都相差不大。
    如果他的奏请能够被朝中通过,袁绍成为了太尉,那么至少在名义和尊荣上,袁绍可以压过荀贞一头,杨彪等人就可以利用袁绍来抗衡荀贞;而又如果这个奏请得不到通过,杨彪等人却还是一样可以利用袁绍来制衡荀贞的,因为消息传出,被袁绍听闻之后,可以想见,当袁绍知道是因荀贞的从中作梗而使他未能得拜太尉,袁绍必然是会很不高兴的,如此,袁绍与荀贞的矛盾就算不会因此立刻白热化,立刻产生激烈的纠纷,可是袁绍、荀贞他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也肯定会因此而得到进一步的恶化,这样杨彪等人自然还会是获利的一方。
    另外,话再说回来,事实上,按照杨彪等人的推断,袁绍最终因此得拜太尉的可能性还是非常大的。他们的这个推断,是从荀贞此前不肯接受大将军的封拜,而把大将军此职让给袁绍这一举动中而得出来的。袁绍不管是出身族望,抑或他本人的名气,各方面都要远强过荀贞,现如今,相比袁绍,荀贞的实力、地盘等固是已足与相抗,却唯是这个名气、族望,还是不能如之,因而,他极有可能还是会如自辞大将军一样,把太尉的的这个职务,让给袁绍。
    ……
    却这日杨彪等在堂上议定此事罢了,当天晚上,荀贞就得知了消息。
    却是说了,杨彪他们今天在堂上会议的时候,参与者只有他们几个人,甚至杨彪连他家的奴婢都没有让进堂伺候,也就是说,知道他们商议内容的,就只有参与者这么几位,那么荀贞他是为何在当天晚上就能得到消息的?——不但知道了消息,获知消息的时间还这么早?
    原因也很简单。
    自是因为杨彪等人出了一个“内贼”,换言之,即出了一个荀贞的内线。
    这内线不是别人,正是激将杨彪,说杨彪不肯自辞太尉,莫非是因贪恋虚荣此人。这人当晚从杨彪家离开,回到自己府邸后,当时便遣了一个跟在他一起在许县的从子,悄悄去到了荀贞家,给荀贞送去了密信一道,信中所言,即正是他们今日在杨彪家中堂上的那些商议。
    荀贞接到密信之时,正在后宅与迟婢等女下棋作乐。
    却如前文所述,陈芷等女因见荀贞这些时日太过劳累,所以体贴细致,想让他能够休息充足,不但在饮食上变着花样,且时不时地还主动请求荀贞陪她们消遣玩乐,今晚便正是如此。
    下的是荀贞“发明”的象棋,暂将棋局停下,荀贞拆开密信,大略看了一遍。
    看完,他把信叠好,放到一边,脸上并不露声色,依旧笑吟吟的,与迟婢说道:“来来来,咱们接着下。”
    正轮到迟婢该走,迟婢柳眉蹙起,落目棋盘,想了好一会儿,拿起了个象,往上架了一步。
    看到这个象,荀贞倒是蓦然想起一事。
    他略垂下头,笑看倚在他腿边观战的吴妦,说道:“我记得早年间,我是不是答应过你,带你去南方看大象?”
    多年之前,吴妦刚被荀贞折服,跟了荀贞的时候,荀贞曾教过她下象棋,这吴妦那会儿虽不认字,却聪明非常,象棋的规则很快就学会,并且下得还不错,只不过因她从来没有见过大象,所以她不知这个“象”是什么东西。荀贞便告诉她,在南方潮热的平原上,有一种庞大的动物,叫做大象。吴妦是北方人,听都没听过大象这种生物,她不可置信。荀贞那会就又对她说,等将来有机会的时候,一定会带她到南方,让她亲眼看看大象。
    吴妦本来把这事儿都已忘了,这时听到荀贞此话,乃才将之想起,点了点头,说道:“大家还记得此事啊!”
    “答应过你的,我怎会忘了?”
    已然是老夫老妾,情话却不嫌腻,这话入耳,吴妦心头登时甜甜的,她笑道:“大家不仅答应过贱妾,带贱妾看大象,还答应过贱妾很多别的东西呢!”
    荀贞摸着她的头,笑道:“我答应过你的别的东西,是不是都已兑现?”
    吴妦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飞起一抹潮红,带着羞涩,横了荀贞一眼,说道:“夫人也在,这么多人都在,大家却说起下流话来!”
    荀贞愕然,问道:“我说什么下流话了?”
    迟婢啐了口,坐在旁边的陈芷等则皆笑了起来。
    吴妦不好意思再说,遂把话题转回,说道:“大家,你答应过我看大象,怎么了?”
    荀贞说道:“今我已得南阳,荆州境内便有大象。回头,我去荆州的时候,便带你同行,到了那里,我让你看一看这大象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模样。”
    谈谈说说,一局棋下完,荀贞不算很轻松地获了胜。
    象棋的玩法,虽是荀贞教给迟婢、吴妦等女的,但荀贞平时下得少,而迟婢等女闲来无事,却是常在后宅里边对弈,因而多数棋术高超。却迟婢落败,吴妦跃跃欲试,起身来,想与迟婢换位置,来与荀贞下上一局。吴妦的棋术比迟婢要好,荀贞也不是她的对手,荀贞倒不愿自取其辱,因急忙离席,伸了个懒腰,笑道:“先与少君,再与阿嬌,连下了两局,脑子有些累了,我歇一歇,你们且先玩着。”便唤唐儿过来,叫她与吴妦对弈。
    唐儿、吴妦两人便下了起来。
    陈芷微笑着,也起身来,示意荀贞跟她到边上去。
    荀贞不知她要做什么,就随她去到堂边,笑问道:“夫人有事么?”
    陈芷问道:“夫君,刚才那封来书是谁人送来的?”
    荀贞若无其事,答道:“一封寻常的书信罢了,何值一提。”
    “夫君,你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贱妾,贱妾分明看夫君在接到那封来书,看完后,虽似面无异常,可实颇有波动,此封来书中,必有不同寻常之言。夫君,到底是谁人来书?”
    荀贞干脆也就不再隐瞒,便抚摸短髭,笑与陈芷说道:“知我者,果夫人也。也罢,我就告与夫人知晓,这封来书的内容,虽是称不上不同寻常,然亦确是提及到了一件算是较为重要的事。”
    “夫君,是什么事?”
    荀贞说道:“这封来书中说,今日杨公和几个大臣,在杨公家里做了个商议,打算想要杨公自己辞去太尉此职,而奏请朝中拜袁本初为太尉。”
    陈芷何等聪慧,一听此话,便就明了,刚才的这封信肯定是荀贞埋在杨彪身边的内线,给荀贞送来的,——她却是完全没有料到,如今就连杨彪身边,都已有荀贞的人了!却由此也足以可见,经过勤王,继而打下南阳这两件事后,荀贞现下在朝中的势力已经有多么的大。
    同时,陈芷也猜出了杨彪等人为何会商议出来了这么一个办法,很明显,他们的这个商议,针对的正是戏志才等人前几天在朝会中所提出的罢免杨彪太尉的这道奏请。
    陈芷迟疑了下,上下打量荀贞,问道:“夫君,你老实回答贱妾,日前朝中戏志才等奏请陛下罢免杨公太尉,这背后是不是夫君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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