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这让宋植的意识立刻清醒,脚下一蹬便背靠墙壁警惕的看向四周。
    “是你?”
    这是城内最高的一处阁楼,空荡的房内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而身旁的露台只有半人高,恰能眺望整个天府城。
    除此之外,这儿还有一人相对而坐,他的身躯在阴影中显得宽厚,细密的胡茬和鬓边的灰发让人眼熟。
    正是初来福源岛时,在那情寿司上香遇到的神秘男人。
    那时的宋植还未醒来,但依稀记得这人是....是猎妖人?好像叫什么,独。
    对,独。
    独正低头摆动着地上的物件,那是几块不起眼的孔雀石,见宋植醒来后他眉头一抬,便将这些石子抄入袖中,嘴角微微勾起的看来。
    “....醒的挺快。”
    在看清此人的面容后宋植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自己看人一向不错,尤其是慕容芝的赋加持下,能感到到身前这半老男人并无歹心。
    “你到底是谁....为何将我掳到此地?”
    “.....”男人没有回话,而是仰起头看向一侧,宋植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露台之下泛着光雾,于是连忙起身走了过去。
    扶着露台的栏杆,宋植的面色略惊,因为此处看去天府城西面火光冲天,街道各处尽是穿梭的甲士和卫兵,人们哭喊着撤离,而一些人则是在被就地处决。
    “不用担心,外城的几支氏族夜郎自大不知人外有人,现在不过是负隅顽抗,只是顷刻间就被你们王家军歼灭了....”
    宋植收回目光,没想到今晚城里的动乱会如此大,也不知道这是一劳永逸的好事,还是崩塌的开始...
    不过...
    宋植回过身来,看向身后的男人,疑惑的问道:“你认识我家老爷?”
    独点了点头,轻嗤道:“水仙原上纵横难败,五境以下皆无敌手,如此少年英杰,自有耳闻。”
    “你是猎妖人?”宋植最后看了眼下方,便走回厢房重新坐在了独的对面。
    独点头,平淡道:“正是。”
    “我想请你杀一只妖。”宋植俯身,神情严肃的说道。
    独闻言坐直了身体,俯视着宋植问道:“什么妖?”
    宋植见有戏,赶紧说道:“是一只红色头发的女妖精,实力很强善于蛊惑人心,但我看得出来你实力不弱,应该能应对的。”
    “那么这妖的身份,你知道么?”独突然问道。
    “对,你问的正好。”宋植一锤手心,接着说道:“前段时日我府上来了个名叫巧巧的姑娘,此人给我的感觉极怪,而这妖精,就是她的婢女。”
    “你若能诛杀这妖物,一定也要留心巧巧,她一定也是妖物的....”
    “老夫知道了。”独突然开口打断了宋植的话,他双手抱胸,偏头道:
    “可是,老夫帮不了你。”
    “啊!??”宋植眨了眨眼,揉了揉耳朵反问道:“你说啥?”
    “老夫说,帮不了你。”
    啪!
    宋植双掌一拍地板,脖子都有点气红了,喝问道:“喂!你不是自称什么猎妖人么??什么叫帮不了了?”
    “懂了....”宋植眼睛微眯,幽幽道:
    “我是城主夫人,你若能杀了那妖物,多少银子我都可以给你,或者你想要加官进爵?这些都不是问题,只要.....”
    咯。
    只是宋植的话还没说完,独突然伸出大手牢牢钳住了宋植的手腕,宋植瞳孔微缩刚想说什么,却发现独的眼神变得凌厉无比。
    这是一双蕴含着复杂情绪,但却深邃霸道的眸子,只此一眼,就让宋植的心脏微紧不敢开口。
    “老夫不需要你给我任何东西,因为我想要的,你未必能给我....”独开口,话到此处他松开了宋植的手,神情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你知道老夫方才为何要将你带走么。”
    宋植扭动着手腕,突然感到眼前人不是那么简单,接话道:“不知道。”
    宋植自然看得出来眼前人的实力很高强,恐怕和朱吾世化为的王老爷也相差不大,之所以宋植敢这么和独说话,是因为不久前与那红发女妖的交谈。
    那红发女妖果然不敢杀自己。
    只此一点,宋植确定了两件事,一是巧巧确实是破开神术的关键,二是自己是幻境外人的身份是被巧巧知道的,否则巧巧为何不干脆的杀了自己?
    她到底在等什么。
    也是因为如此,宋植猜到现在的巧巧是不会让自己死的,那么身在万世再造的自己,恐怕并不会有生命的危险,这个叫独的男人,既然存在在术中,那么也不会对自己有危险。
    不过刚才独抓着自己的那一刻,让宋植不禁怀疑自己的猜测是不是出了问题....因为那眼神实在是太霸道,太过真实了。
    独继续说道:“我带走你,是不让你被其他人看到。”
    “什么意思?”宋植眉头一皱,问道。
    独冷笑一声,指着墙角的剑道:“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知书达理的金枝玉叶,你何时学会用剑的?”
    “....我”宋植正欲解释,独又说道:
    “短短两个月不到,你不仅褪去了凡人的体质,甚至自学了剑法,在夜里出行在西城的屋檐墙头...”
    “你不觉得,这不是人该做的事么?”
    宋植面色诧异,摊手道:“你怀疑....我是妖?”
    独摇了摇头,从地上缓缓起身,晃荡着走向露台,道:“不,老夫既然将你带走,自然不会怀疑你,你说的话,我也尽信无疑。”
    “只是,其他人信不信,你的夫君,他信不信呢?”
    宋植听到这话沉吟片刻,接着也起身来到了露台,独说的话听起来有些道理,但是细想似乎并不适用。
    “你恐怕多虑了,在府上我自然还是那个花瓶妻子,王老爷爱我至深,当然也不会将此事想到我,况且,我本身就不是那妖物,怎么样也不可能怪在我的头上。”
    独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叹道:
    “比起妖物....怀疑,是最强大的敌人。”
    宋植不明其意,这家伙未免想的也太多,你有本事的话,就把那妖物干脆利落的杀了不就完事了么。
    “所以你这个猎妖人,为什么说帮不了我?”
    独低头,城中的火光渐渐熄灭,战斗已经接近了尾声,他摇头道:“福源岛来历特殊,是没有妖物的。”
    “没有妖物?没有妖物你猎你,你..你这个猎妖人是干什么的?”宋植急了。
    “老夫自封的。”
    “....”
    “不过我信,我信这些事情,都是妖物所为。”独见宋植不说话了,便自己开口说着。
    “老夫行走水仙原多年,不久前也在别的城池待过,自然知道很多事情,城池的崩溃,百姓自相残杀,无根无源的仇恨如出一辙...”
    “我相信这一切背后都有推手,天府城是水仙原上最后一座大城,除了水仙原外,整个福源岛其实都没有几处安稳之地了。”
    “老夫以为,若非古籍中记载的外海邪魔登岛,那便是福源岛生出了自己的梦魇,这妖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能煽动人心,懂么?”
    宋植顿时对身旁的男人刮目相看,看来这里还是有明白人的,听他这么一说,自己也感觉醍醐灌顶。
    “这里的人不相信有妖,因此老夫没法正大光明的去伐妖....”
    独还想说什么,但目光却突然看向城内一处,没再继续开口。
    “你走吧,今晚就到这了,之后老夫还会找你的。”
    独突然看来,话音刚落宋植又感到颈部一疼,整个人软倒了下去,被独给揽住了腰肢。
    而独的目光则是又看了眼下方,便转身扛着宋植走下了高楼。
    城内,衙门。
    一身黑色长裙的巧巧正独自站在院里,她仰着头,目光正是看向远方的高阁楼顶,那双动情的眸子圆瞪,带着滔天的戾气。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嘴边的丝缕雾气却表露着她内心的情绪。
    她的头颅一偏,狠戾的眼神看向一侧,将翻墙而入的侍女给吓得一怔,不敢说话。
    “小姐....”
    巧巧的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婢女,淡淡的开口道:“你被发现了。”
    “是的,慕容芝看到了我,不过......”婢女接着说道:“她知道了我的身份,仍然要追杀我,似乎是笃定我不敢杀她。”
    “呵...”
    巧巧突然对着一个方向欠了欠身,下一瞬一队巡防的甲士从转角走出,在她的注视下走远了,待院里没人后,她的面容又恢复了平静。
    “无妨。”
    巧巧款款走到院中的石凳坐下,她的雪腕撑着脸颊,黑色的长裙随风摇曳,荷塘月色的衬托下如一位误入凡尘的仙子。
    “红春啊,你还记得,多少年了么。”巧巧突然问道。
    名为红春的侍女恭候在侧,点头道:“小姐,从那天算起,已有两百年整了。”
    “那这次,是第多少次了。”巧巧又问。
    “正正好好,第五十次。”
    “哈哈哈哈哈.....”巧巧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声颠颠,直到笑出了眼泪都不自知。
    “一切都不会变得....”
    巧巧的嘴角弯起一个骇人的弧度,声音也变得如同男人般浑厚嘶哑:“一切都不会变得!”
    ...
    次日一早,宋植在自己的厢房醒来,一睁眼便看到晴儿担忧的伴在身侧。
    “夫人呐,你可算醒了!!”
    晴儿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说道:“昨夜夫人你一直没有回来,把晴儿担心死了。”
    宋植揉了揉脑袋,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独对自己说的话,忙抓住晴儿的手问道:“你没有乱说我提着剑走了吧,晴儿。”
    晴儿赶忙摇起了头:“夫人吩咐晴儿对谁都不要说夫人会武功,晴儿自当守口如瓶...”
    宋植顿时松了一口气,但晴儿又开口道:
    “不过....夫人嘱托的,若你回不来就跟老爷说,你被巧巧姑娘的婢女绑走了,晴儿同老爷说了。”
    “什么!?”宋植差点忘了这一茬,责备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不是的呀。”晴儿解释道:“夫人回来是后半夜自己回的,晴儿是在街上等夫人被老人给看到了,担心就说了嘛。”
    “算了...没事。”
    宋植从床上起身,这都算是小事,解释一下便好。
    今天的天气阳光明媚,城主府里的下人在忙着晒被子,仿佛昨晚城里的火光冲天不曾发生一般。
    最令宋植意外的是,日理万机多日没有归府的王将军,今天回来了。
    宋植来到了城主府后花园的亭子,帷幕遮挡的亭内有人影坐在桌旁,风起绡动,正是王将军。
    撩开白色的薄纱,宋植走进了亭子,亭中的方桌上放着精致的点心,而王将军正摆弄着什么玩意,见宋植来了,他顿时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夫人,你来了。”
    宋植也笑了笑,坐在了王将军的对面,浅笑道:“老爷,你怎的回了,我听说昨晚城里发生了大事,不要紧吧。”
    说话间宋植看向王将军的手旁,正是几个精致的孔雀石。
    “不打紧,想来那日应该听夫人的,这些难民实在是难以管教,尽给我出难题。”
    见宋植的目光看来,王将军捻起一个孔雀石在手心中晃了晃,笑道:“夫人,这些时日为夫忙于外事,忽略了你,今天特意回来为你带了点心,想陪陪你。”
    “老爷有心了。”宋植吃着糕点,礼貌的颔首。
    “夫人。”王将军突然将手中的石头推到了宋植的面前,低声道:“这击石的游戏,可是我教你的,还记得当年你第一次对我笑么?”
    宋植闻言一愣,将孔雀石捡起,在指间摩挲的同时脑袋里不停的回想起慕容芝的记忆。
    有了,几年前王将军看上了慕容芝后,便不断地对她讲述自己游历的趣闻,而这击石游戏便是水仙原上的散兵游勇最爱玩的把戏,安营扎寨之际可以赢酒分肉拿来玩,某天王将军给慕容芝讲了这个游戏,慕容芝便很感兴趣。
    王将军闯荡十几年,这击石游戏玩起来可非一般厉害,慕容芝根本没有赢过。
    但慕容芝不是轻易认输的人,直到有一天,她终于从王将军手里赢下了一次,那天她发自内心的笑容让王将军愈发感到她的可爱,而慕容芝也突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一直都在耐心的等着自己。
    即便输了,他也是面带微笑。
    那水仙原上随处可见的孔雀石,却是让二人心相近的宝石。
    “阿芝,我们夫妻二人许久没有玩击石了,今天好不容易得空,要不要来一局?”
    王将军挑了挑眉,俯身上前,一副迫不及待地模样。
    “这....”
    宋植嚼着糕点,腮帮子都还是鼓鼓的,艰难的咽下这一口,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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