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叡并没有允秦朗之言。
    因为他直接召夏侯玄前来一问便可以了,没必要让秦朗再刻意试一次。
    况且他亦知道,秦朗言外之意乃是在隐晦的谏言:彼李简现今被众人瞩目,不可私服亲往见之,以免朝野过度揣测。
    对,秦朗很了解曹叡的行事风格。
    往好了说,乃是颇类似魏武年少的机警放荡;但往不好了说, 乃是他即位之前曾因生母被魏文赐死而受到牵连久久不被立为储君,故而性情伏藏有偏激。
    “阿蘇且说说,朕为何不能布衣见此凉州士人?”
    果然,自幼聪颖的曹叡还是问出了疑惑。
    而秦朗没有当即作答。
    先是侧头以目示意周边的宫人离得远了些,才离座俯身而拜,低声说道, “回陛下,臣前日入夏侯泰初家中, 曾细细问过彼与李文策对答,故而得悉逆蜀治河西比我魏国施政更得士庶之心。”
    嗯?!
    顿时,曹叡愕然。
    好一会儿,他才伸手虚扶,“此间闲谈耳,阿蘇起来说话。嗯,那李文策所指我国施政之时,乃逆蜀出陇右之前抑或之后?”
    魏国失陇右前与后,凉州官府对待黎庶不同的。
    因为失陇右后,魏国为了对抗汉军,推行了“边人治边”的政策。
    而所谓的“边人治边”,本质上就是放纵将率割据、怂恿豪右仗势凌弱。
    依言起身的秦朗,刚入座又垂下了脑袋,声如蚊呐,“回陛下,前后皆不如逆蜀。”
    闻言, 曹叡不复言。
    且还随手抓了枚青梅放在嘴里,很慢很慢的嚼着,细细品尝着苦涩之味。
    或许,有了口中的苦涩对冲,会令心中的酸楚好受些罢。
    秦朗亦不敢再言,犹如老僧入定般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
    远处过来了一宦者,小趋步近前俯身请示道,“禀陛下,将近卯时矣。”
    是啊,晨曦已然破晓矣,该去准备上朝了。
    但曹叡闻言,昂头看着发白的天际线好一会儿,才出声道,“传诏,朕今日身体不适,不朝,命诸曹各司其职。”
    “唯。”
    俯身在地的宦者,恭声领命。
    正要起身离去时,却又听见了曹叡另一句话,“速召夏侯泰初入宫禁。”
    “唯!”
    宦者再次应声, 起身躬腰, 缓缓后退而去。
    他很幸运。
    因为待他离去少时, 曹叡招人奉来膳食时,便以秦朗至半宿而无案几迁罪宫人,将左右在候者皆杖三十。
    这也是寻常之事了。
    曹叡好律法,尤喜揭人之过,不乏以小过论死者。
    夏侯玄来得很快。
    作为天子仪仗中掌骑从的散骑黄门侍郎,他自然是在朝会之前便提前赶来宫禁等候,领骑护天子仪仗临朝。
    夏侯玄仪表出众、气度弘雅,虽然方听闻今日罢朝而天子独召他入见,且沿途见许多宫人被杖责,但近前仍颜色不变、依礼参拜。
    曹叡见了,忍不住暗赞了声。
    又以他近日折节向学,心中好感大增,乃令人设座且以御膳赐之。
    待食罢,方让他细细将与会李简所言一一道来。
    或许是先前听了秦朗之言,曹叡心中有所准备,故而在倾听之时,对夏侯玄言及汉军在河西设学堂教化黎庶、以弓箭社守境安民、以《蜀科》遏制豪右侵凌少智弱力者以及轻徭役薄赋税等善举并不动容。
    就是等夏侯玄说罢后,他紧接发问了句,“以泰初之见,彼李文策入关东后,言辞多有誉美逆蜀而直言我国在河西施政之弊,此乃为逆蜀鼓动人心乎?彼乃细作乎?”
    “回陛下,臣与李文策不过一面之会,故而不敢断言。”
    当即,夏侯玄起身行礼作答,“但臣窃以为,李文策所言乃阐述事实,并非夸大其实。故臣斗胆谏言陛下,当务之急非深究彼是否乃奸细,而是以河西为鉴,思虑如何弥补我国政令得失也。”
    “善!”
    闻言,曹叡不由拊掌而赞,笑颜谓曰,“闻卿自长安归后,折节向学、不复空谈,今闻卿言,果如是也!”赞罢,犹轻声勉励了句,“卿乃朕谯沛故里,夏侯氏与朕宗族世为婚姻,卿父乃国之干城,卿当勉之。”
    此话甫一落下,夏侯玄当即伏拜于地,涕零而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望!”
    是的,曹叡之言不亚于在声称,只要夏侯玄保持上进之心,日后他必然效仿昔日魏文曹丕与夏侯尚故事,将之倚为腹心。
    其实,夏侯玄不知道的是,曹叡有了这样的心思,完全是因为魏国如今难敌巴蜀与江东两线夹击,又见再无宗室督将镇边,故而才生出启用元勋之后之意。
    不管怎么说,论忠节这方面,夏侯氏至少要比其他人更他值得信赖。
    “不必如此。”
    曹叡亲自起身来扶,且是把其臂以示亲昵,“此间无事了,且告退罢。”
    但夏侯玄不动。
    乃是犹豫了片刻,再度俯拜而道,“陛下以言勉臣,臣铭感五内,亦不敢求安身而不直言。陛下,臣虽位卑人轻,然不敢不忧国,此些时日思得一谋,或能为陛下破贼吴参详。”
    咦?
    竟要献策破贼吴?
    闻言,曹叡微讶,侧头见秦朗亦满脸茫然时,心中不由愈发好奇。
    自归入座后,才颔首而道,“卿且入座,详言之。”
    “唯。”
    夏侯玄依言入座,将心中所想细细道出。
    “陛下,自逆蜀兵出陇右后,日渐兵盛,不日必然来犯我关中。我国已失凉州,兵将不复旧日之锐,若不以举国之力以赴,恐难御逆蜀西来也。而贼吴与逆蜀互盟,相互策应入寇,令我国不得已两线作战,故臣窃以为,御逆蜀必先破贼吴也。”
    “彼贼吴所依者,乃大江天险、舟船之利也。若驱兵临城陆战,绝非我国之敌手。然彼无胆鼠辈,无有决死之心,每每临阵,常以舟船在后,稍有不顺则退兵,令我国无法重创之。如此,彼战罢实力犹存,连年入寇,令我淮南、荆襄不得安。亦可谓之,我国胜贼吴不难,唯难大破损其势、令其伤筋动骨也。故而,臣窃以为,不若略施小计,诱贼吴尽起大军入境而来,令我国得其时而击,一战可令淮南与荆襄数年安宁也。”
    “陛下,臣父先前镇守荆州,故臣家中今犹存昔戍守荆州部曲。臣皆一一问过,知襄阳与樊城互为犄角,虽兵寡亦可守御无忧。是故,臣所思者,不若将荆襄数部将士调入关中,虚守备以示我国无有犯江陵之力,令贼吴以荆襄无忧而全力赴淮南。”
    “陛下,此举无需忧贼吴会弃淮南而转来攻荆襄。先前陛下在荆襄大破贼吴,令贼吴荆南守备不复入寇之力。且贼吴素以水军立命,今已据合肥新城,必然图寿春入淮水,求攻之所得可赖水军戍卫也。”
    “陛下,此策非臣自虑而得,乃是武帝定关中之策也。臣近日常拜访将率求教,亦听闻渭水之战时,武帝每每闻凉州有军来助贼韩遂与马超,则有喜色。其缘由乃是贼众虽多,但莫相归服、军无適主,故更易破之也。”
    言至此,夏侯玄躬身而拜。
    “臣不才,瞻武帝雄才画策,以为今贼吴自孙策定江东伊始,画郡县予将率养兵、军士私有,知将主而不知君上;若彼全力赴淮南,人自徇私,心必不一,我国破之不难也!言至此,望陛下自决之。“
    曹叡听罢,一时无言。
    因为夏侯玄看待局势的目光,与他昨夜所思不谋而合:为今局势,魏国不能再双线作战;但要令贼吴不复入寇,必然要先令其大败而归。
    昔好座谈不务实的夏侯泰初,竟有此能邪!
    心中诧异了一句,曹叡又阖目拈须思虑好一会儿,才笑颜说道,“卿折节向学,颇有所得。嗯,此策卿不可复言他人,归去罢。”
    “唯。”
    这次,夏侯玄径直行礼离去。
    因为他知道,曹叡的不置可否,乃是记在心中了。
    亦是真正认可了,他或能继先父夏侯尚之后成为魏国的干城。
    待夏侯玄的身影消失在假山花木后,曹叡便侧头对秦朗发问,“以阿蘇之见,夏侯泰初之策可行否?”
    言落,秦朗连忙起身行礼作答,“臣学疏才浅,无有计议军国大事之能,故而不敢置喙。臣窃以为,陛下不若录夏侯泰初之言,传去淮南与满太尉问计。”
    “呵呵~~”
    曹叡莞尔而笑,戏言道,“方才夏侯泰初有言曰‘位卑未敢忘忧国’,故而斗胆献策。反观阿蘇常督中军精锐,竟不思进言邪!”
    “回陛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
    或许是与曹叡太熟稔了吧,秦朗倒也没有惶恐,反而笑颜自辩道,“若督兵临阵,臣不吝效命,然筹画军争,臣委实有心无力啊~~”
    “哈哈哈~~”
    顿时,曹叡畅怀。
    亦不再多言,乃令人录夏侯玄之言传去与满宠。
    而关乎李简亦有了决断。
    乃是敕令司徒卫臻、司空崔林辟召李简入仕。
    若彼不就,则让府僚私下嘱言彼不得再言逆蜀于凉州之政;且如司马懿一般,命人暗中监视李简,观其言行看是否乃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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