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去河边,程锦年走进棚屋。
    这里很小,光线昏暗,空气冷冰冰,流淌着淡淡的霉味。杂物胡乱地堆积,打理得还算干净整洁,地上无垃圾。
    少女放下了棍子,凑到烧着木柴的灶前暖和双手。
    她身边有一个篮子,篮内有针线和手帕,手帕上的蝴蝶绣了一半。
    从门口照进来的光被挡住了,少女敏捷地扭头,张开嘴骂人:“废物东西又死回来——”看清程锦年的同时,她的话戛然而止,脸上露出警惕之色,“你是?”
    “我觉得你有点意思。”程锦年自来熟地坐在灶前的木墩上,打量着少女,“我很少见到敢打爹的人。”
    “他想打我,我干嘛不能打他?”少女意识到程锦年不认为自己打爹是忤逆之举,露出骄傲又得意的笑,脸颊浮起两个小酒窝,“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厉害?”
    “一般。”程锦年没有给少女太多赞许,也抬起下巴,比她更加得意,“我没有打过我爹,我把他的钱财权势都拿到手,我让他听从我,长长久久地跪我,我非常厉害!”
    不需要别人给予肯定和夸奖,她自己能给。
    轻蔑地看着少女,程锦年问她:“你比得上我吗?”
    少女眨眼,感到不可思议。
    “我的娘嘞!”她喊道,神色变得兴奋,双眼亮晶晶,“你怎么让你爹听话的?快点告诉我,我要学!”
    “你学不了我。”程锦年喜欢温暖,往灶口凑了凑,“你也有脑子,难道想不出办法让你爹听话?”
    “是哦,你能让你爹听话,我当然能!”少女对程锦年感兴趣,伸出手指摸了摸她衣服上毛茸茸的领子,“好软啊,暖暖的,你穿这衣服肯定不怕冷。”
    “这是貂毛,我亲手猎的貂。”程锦年大方地解下外衣,披在少女身上,“给你穿。”
    将手伸进虚空里,程锦年拿出一件新的外衣穿在身上,说:“这件是狐裘,领子这块狐皮也是从我亲手猎的狐狸身上剥下来的。”
    貂皮外衣带着她的体温,染着她常用的忍冬花香。
    少女又惊又喜地站起,裹紧外衣,在狭小的空间内走来走去,尖叫道:“好暖和!我从来没穿过这么暖和的衣服!”
    她弯腰,一把抱紧程锦年,脸蹭着脸,亲昵地说道:“你是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好姊妹?我从小就想,我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走丢了,我该吃饱穿暖,过好日子!”
    被抱紧的程锦年:“……”
    实话实说,很意外。
    活了十几年,头一次碰到这种热情开朗的人。
    少女的手臂强壮有力,怀抱温暖而宽阔,程锦年产生了安全感。
    对,强横如她,在少女怀里很安心。
    “你身上香香的,让我闻闻~”少女嗅着她的气息,“好像是金银花的香气。”
    “猜对了。”程锦年不抵触拥抱,张开双手搂住少女的腰,“我觉得金银花俗气,我喜欢叫它忍冬。”
    “忍冬?不好听,我不喜欢忍,金银最好了!”粗壮少女大声嚷嚷,“金银哪里俗气了?我就喜欢金银,你不喜欢金银,你给我!这样我高兴,你也高兴,多好!”
    程锦年倒是没想到忍冬的“忍”字讨人厌:“我也不喜欢忍,金银嘛……我有很多,我不舍得给你,给了你我不一定高兴。”
    “哼哼哼,不抱你了!”少女松开了手,扭扭腰,“我弯腰抱你,腰疼。”
    “不稀罕你抱我。”程锦年噘嘴。
    她审视少女的容貌:“你长得不像我,应该不是我的姊妹。”
    少女很失望:“真不是吗?没准我是你表姊妹。”
    程锦年使用神通:“你如果是我表姊妹,你摔倒。”
    少女哎哟一声,想摔给她看,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摔不倒,不由得急了:“摔啊!我真的很想做你的表姊妹!”
    “看来你不是我的表姊妹。”程锦年咯咯笑,“我们做朋友吧。”
    “不,我想和你做姊妹。”少女说,“我们结拜姊妹吧!我叫阿丹,今年十六岁啦,肯定比你大!我长得比你高!”
    说到这里,她好奇:“你怎么这么瘦?你看起来不像是吃不上饭的,为什么你这么瘦?你不爱吃饭?”
    阿丹理解不了不爱吃饭的人,比如隔壁的女孩,总是把吃的让给弟弟。她就不一样了,她爱吃饭,更爱吃肉,谁跟她抢她打谁。
    “瘦吗?”程锦年不这么认为,可她看着身材强壮的阿丹,“我会多吃肉的!我是程锦年,比你小一岁。我不喜欢你的名,你的名是个颜色。很多女人的名字起得敷衍,你显然是其中之一。”
    “颜色不好?”阿丹不解,“我没读过书,我不懂。”
    “好不好,对比一下。”程锦年止住把《名录》拿出来给她看的念头,“你认识的男人会用颜色来取名吗?”
    “不会,他们叫狗蛋、栓子、阿勇、大力、招财……”阿丹念着人名,一下子意识到不对劲,“颜色是不好,我不想叫阿丹了,我要做阿金!咦?你的名字里有个金,是金吧?我叫阿银!”
    程锦年哈哈笑:“你这么喜欢金银!”
    阿银理所当然地说:“谁不喜欢金银?你都喜欢,我要更喜欢!”跟她细数金银的好,“木柴要花钱买,没钱就要上山砍,砍柴可累了。衣服被子要花钱买,买不到就会很冷,有的人冷着冷着生病了,死掉了……”
    说到死掉,她咬着下唇,想起难过的事。
    程锦年拍了拍她的肩。
    她感觉到程锦年的安慰,侧头看来:“你读过书,认得字吧?”
    程锦年点头:“我盖了女子学堂,你可以进去读书,束脩交一半就行,交不了也能念书,念完书你要为我做事。”
    阿银没考虑念书,迷惑地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有钱,我这么穷吗?都是人,凭什么你吃饱穿暖,我却饿肚子,每年冬天都冷得不行?”
    为什么?
    这个问题程锦年在见到伎女时想过,没有深入想。
    现在她认真想,想到安定府死掉的嫖虫们,想到粮仓里堆积如山的粮食,答案随之浮上心头:“因为这个世界人太多,吃的穿的不够分,所以你挨饿受冻。因为有的人胃口和你差不多大,却霸占了许多粮食,还霸占了许多钱,所以你挨饿受冻,所以你穷。”
    “你霸占了我的粮食、我的钱?”阿银问她。
    程锦年听出了恨意。
    她仔细思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本来我是得不到家产的,我爹没想过给我家产,他要把我嫁出去,把家产留给我哥哥。我先下手为强抢了家产,现在家产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你足够强,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弱,你什么都没有,甚至被当成货物卖掉。”
    说到这里,她感知到阿银的杀念。
    杀了她,阿银就能得到她的狐裘和她身上的钱。
    她看起来很弱,是个好猎物。
    读懂阿银的心思,程锦年没有生气,友善地提醒:“你杀不死我。你对我动手,我可能会杀掉你。”
    阿银:“哼!”
    阿银不喜欢程锦年了:“你走,我讨厌你。”
    当然了,貂皮外衣是不会还的!
    摸了摸外衣,阿银难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她好的人,结果这个人霸占她的粮食她的钱,实在太坏。
    “我不想霸占你的粮食和钱,我没有想过钱和粮食是怎么来的。”程锦年有点烦躁,“你没有听到吗?要不是我聪明,我会被嫁出去,一文钱家产我爹也不会给我!是我爹抢了你的粮食和钱,我抢了我爹。”
    “你爹抢了我,你抢了你爹,就是你抢了我!”阿银气鼓鼓,“把我的粮食和钱都还给我,不然我不许你走!”
    两个少女互相瞪眼睛,一个觉得自己被冤枉了,一个觉得自己被抢了,都很委屈。
    良久,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都怪爹!”
    程锦年的爹抢了别人的粮食和钱,害得她今天被讨厌。
    阿银的爹被别人抢了粮食和钱,害得她挨饿受冻。
    都是爹的错!
    程锦年不假思索地把爹抓来,扔在阿银面前:“喏,我爹来了,你爱打就打。”
    “你爹?”阿银睁大眼睛,一脚踹在程锦年她爹身上,硬邦邦的,她大怒,“这分明是石像!你拿石像糊弄我!”
    “我爹就是这个样!”程锦年也踹了爹一脚,下跪的石像恢复为尸体,她又踹了几脚,“我把我爹弄死了,又把他的尸体变成了石头。”
    阿银愕然:“你杀了你爹?”
    程锦年一脸轻松:“他恨我,我不杀他,难道留着过年?”
    阿银无语。
    虽然她讨厌爹,可她没觉得爹该死:“你杀了你爹,你娘呢?”
    “她也恨我,我也杀了。”程锦年在爹身上蹦蹦跳跳,把杀爹的缘由告诉阿银。
    “你爹果然该死,杀得好!”阿银恍然,“我爹也该死!不过,你杀了你爹,不怕衙门的差爷把你抓去坐牢吗?”
    “不怕,我是皇帝,谁也管不着我。”程锦年说。
    阿银开始崇拜程锦年了:“你咋这么厉害?脑子聪明,读过书,认得字,抢了家产,当了皇帝,你看我能当官吗?我要当官!”
    “可以啊。”程锦年轻松地道,“我最讨厌去嫖的男人了,我还讨厌成了亲的男人、偏心儿子的爹,你去杀一个嫖过的男人,我就让你当官。”
    “给你当官不会被抓去坐牢吧?”阿银胆子小。
    “绝对不会!”程锦年保证。
    “我有个很想杀的男人。”阿银捡起了棍子,“他去嫖过,还对我脱裤子,露出他的屌,我捡了枯树枝追着他打。我没杀他,怕坐牢,不高兴我就去揍他,他很害怕我。”
    “快点去杀他!”程锦年迫不及待要看戏。
    于是,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地钻出棚屋,看也不看棚屋外的梁道卿一眼,一个提着棍子思考如何杀掉想杀的人,一个兴致勃勃地要看阿银杀掉想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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