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端明在后衙一间僻静的房屋中找到了沈耘。
    天气炎热,窗扇半开。一位年轻人穿着汗衫,手捧一册毛了边的书籍,正津津有味地品读。纵使皇甫端明走到近前,沈耘也没有发现。似乎他与书,以及书案,便成了一个小世界。
    这世界里没有外界的燥热,没有外界的喧嚣,有的只是文字,和人。
    就连皇甫端明也不忍打破这份寂静,以至于拦住了正要通传的差役。屏退了随从,皇甫端明静静看着沈耘忽然提笔,在案头的纸张上不停书写。室内的一动,瞬间与室外的一静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和谐。
    足足大半个时辰,沈耘这才搁下笔。似乎眼角余光看到了案上有人的半截影子,抬起头来,正好对上皇甫端明的目光。沈耘并不认识皇甫端明,还以为京师大理寺的官员来了,起身略带愧疚地作揖:“可是要捉拿沈耘回京受审?幽居闲散,还请上官见谅。”
    皇甫端明本来是打算与沈耘好好打个招呼的,不想听到一句回京受审,瞬间惊呆了:“沈知县莫要惊慌,本官乃是提点陕西路刑狱皇甫端明,今日前来,只是想与你好好聊聊。“
    皇甫端明和善的态度,让沈耘愣了一下,随即躬身一拜:“既然如此,还请容下官穿戴齐整。”见皇甫端明点头同意,沈耘走进里间,换好了衣衫,这才走出来。
    果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一身官服换上,浑然不似先前那般如寒窗学子一般。
    见礼之后,皇甫端明含笑点头:”沈知县这般勤奋,却是教我等汗颜。早就听闻你沈传胪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负期待。不过酷热难当,闷在屋子里却是要闷坏人的。不若你我一道,出去走走,寻一处胜景,饮宴一番,也好消了你心中积郁。“
    虽然还不知道沈耘倒地犯了什么事情,不过以沈耘这般淡然的态度,皇甫端明便觉得无伤大雅。
    而得到邀请的沈耘,自然不会拒绝,躬身又是一拜:“恭敬不如从命。”
    安化县城内的胜景,似乎除了三台阁,并无其他。汉代尚书为中台,御史为宪台,谒者为外台,合称“三台”。建此阁者,寓意此地文风昌盛,城中有人官居中枢。虽说庆州已经有很多年未曾真正有身居三台之人,但却并不妨碍士人们登台的热衷。
    不过,没有身份的人,也只能远远看上两眼罢了。
    三台阁建在城中一处大土丘上。论高度,城中也属它最高。登台远眺,甚至可以看到数里外的人家。
    土丘上有士人们自发栽种的松柏。西北寒苦,也唯有这两样树木,冬季依旧可以见着苍翠。蜿蜒的道路,是修建三台阁一开始便做好的。土丘下一块碑文,便尽数告知了这样做的目的。
    皇甫端明和沈耘站在碑前看了半晌,纷纷对撰写这篇碑文之人的胸襟给打动了。文中,所言,官路崎岖并非一直坦途。山路蜿蜒着,便如这官路一般。一路上辛苦固然有,但远眺同一个地方,在不同的高度,也有别样的风景。
    文章最终告诫后人,一定要脚踏实地去做事,俯仰不愧天地。
    待看到撰文之人的姓名时,皇甫端明和沈耘登时大笑。
    “似乎也唯有范希文公,才能写出这般文章来。此次来庆州,果真是收获颇丰啊。”皇甫端明满脸笑意。读这篇文章,似乎就是范仲淹在他面前出言勉励一样,瞬间消解了因为官职不合心意的郁闷。
    而沈耘也一脸叹服:“早知此处有范公撰写的碑文,我便应当早些前来观摩。幽居读书十数天收获,不若范公一篇文章。果然,闭门造车还是行不通的。沈耘在此,拜谢皇甫公。若非公引沈耘来此,我这心中烦闷,不知何日方能解除。”
    皇甫端明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何不就此登台。脚踏此径,目观此景,心念此文,身体力行,当真是美事一番。”说完之后,便哈哈大笑着,踏上土丘的台阶。
    台阶是青石板铺就,几乎每一个厚度都是一尺。一个一个台阶爬上去,到了三台阁下,哪怕沈耘年轻力壮,在这大热的天里,也发了一身汗。皇甫端明自然也不例外,气喘吁吁地转身回望,看土丘下也不说十数丈高,长舒一口气,看着沈耘笑道:
    “也难怪谁都想平步青云了。看看你我,若是直上直下,何须如此。来来回回,走了数倍的道路,最终才能看看这风景,却不想时间已经过了半晌。”
    沈耘哪能不明白皇甫端明的意思。他也看出来了,这是一个骨子里有远大抱负,然而仕途坎坷,如今心里怀着几分失意的人。
    沈耘并不讨厌这种人,相反,皇甫端明一路上和他聊邝家的案子,甚至安化县一些重案,如数家珍。说明即便失意,却并没有因此失魂落魄,反而兢兢业业在其位谋其政。这样的官员,比起朝中某些人尸位素餐,简直要好上无数倍。
    因此抱着开解的心态,沈耘笑着说道:“唐时黄櫱禅师曾说,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也正是有这些艰难,我等登上台来远眺,心中也常怀路边的树木。既不厚此,也不薄彼。岂不快哉。”
    皇甫端明哪能不知道沈耘的意思,点点头笑道:“果真如此,现在便是要我远眺,我也忍不住先要看看,先前看过的那些树木,到了这个地方再看起来是个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一阵清风吹过。身上的燥热一瞬间便被吹得一干二净。
    亭中本是有人的,见皇甫端明和沈耘二人身穿公服,匆忙走了出来。不想走到近处,发现居然是沈耘。有几个与沈耘见过面的老儒纷纷走上来问候,倒是让沈耘一阵不好意思。
    “诸位还是坐到原处吧。我与皇甫公不过兴之所至,前来痛饮一番。便不搅扰你等雅兴了。我看,阁外不远处,有一块空地,位置偏僻,鲜少人去。我二人不妨到那里,畅饮一番,公以为如何?”
    回头看着皇甫端明,见他也一脸笑意,便知道此事可行。
    冲随侍的差役点点头,他们便先到那里布置去了。而沈耘则向皇甫端明一一介绍眼前这些儒生们。自己认识的,便通报姓名,不认识的,也拉过来让自我引荐。
    这下可是让这些儒生们高兴坏了。
    或许皇甫端明的官职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但是通信不发达的年代,哪怕是一面之缘,都可以结下深厚的友谊。往后自己这些人就算是科举不顺,如果能到皇甫手下做个幕僚,那也是极好的。
    在恭维皇甫端明的同时,这些人对沈耘也充满了感激。
    不多时,相互通过姓名。似乎被范仲淹土丘下的碑文打开了胸襟,皇甫端明与这些儒生有说有笑,居然没有半点架子。直到差役前来禀告,说地方已经布置好了,这才相互拱手道别。
    沈耘与皇甫端明有说有笑地开始饮宴,而此时的庆州州衙,李圭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原因无他,虽然他命姚兕抓捕了李信等人,可是这几日西夏人兵围大顺城,如果再不采取措施,只怕连同姚兕都要陷进去。
    他擅自开战的事情,已经推脱到了李信身上,哪怕先前损兵折将,也跟他无关。可是这次,在上交给朝堂的文书中便说明,姚兕是他派去的,如果大顺城破。那便全是他的过错了。
    一想到这些,李圭复心里就有些不安。
    在后衙中来来回回踱步,哪知越走,这心里就越燥热。哪怕连吃几块西瓜,也难消这股子燥热。
    忽然,李圭复感觉后背上一阵寒意。偏生这寒意并没有让他通体舒泰,反而寒到极处,平生一股比心中的燥热还要烧灼的感觉。随即,李圭复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了后衙中。
    听到声响的差役慌忙跑进来,正好看到李圭复倒在地上,惊慌的他随即发出一声惨叫:“不好了,府尊昏倒了,快来人啊。”
    一瞬间,府衙就像是炸开了锅。闻讯之人纷纷赶过来堵在后衙正堂前头。
    而坐在不远处值房的吴通判,此时却露出了笑意。早在大顺城被围的时候,吴通判就有心看李圭复的好戏。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居然这么快。笑了几声,这才装出一脸哀戚的神色,匆忙走出值房。
    看众人还在正堂前围堵,吴通判厉声喝道:“都挤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让开道路,让差役们将李知州抬到房中。你们出去几个,请城中最好的医士前来。切记,此时不可声张,不得让人知道李知州身体抱恙,以免引发恐慌。”
    一番安排,有条不紊。
    公人们下意识地将吴通判当做此时府衙的主宰,纷纷听从他的吩咐,拥着李圭复回到房间。给擦汗的擦汗,摇扇的摇扇,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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