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知容策马飞奔在去往南市香行的路上,暮色四合。
    推事院是阎罗殿。崔玄逸被押进去后不出半日,即在严刑逼供下被迫在供状上按了手印。女皇下令叁日内若不能翻案,即将崔玄逸斩于五凤楼前。
    今夜是处斩前的第二夜。李崔巍与司刑寺丞徐有功去了惠和坊,拜访安金藏的母亲金山郡太夫人。说是拜访,实则是软禁。希望用此计来激出安金藏主动投案,不料惠和坊内早有埋伏,李崔巍被困在了坊内祆祠的密室中,只有徐有功带着线索逃出,要她一同去南市香行,找香行行首康静智。
    “康静智?”
    她心中一寒。原来还是逃不过,牵机毒案,终究与安府君有关。
    天幕低垂。今夜安府君与南市众香行商人都在南市粟特商人安僧达宅中欢宴,徐有功在裴怀玉的帮助下,已乔装潜入宴会,计划暗中接近安府君,逼令他供认罪状。
    她留了李含光在内的数人在惠和坊配合李崔巍,自己则只身守在院墙上,等待接应徐有功。
    一刻、两刻。她听见宴上有了骚动,从墙上探头望去,看见徐有功竟用刀抵着安府君的后背,企图挟持着他走出宴席。
    这个平日里不修边幅、正直耿介的六品司刑寺丞,比她想象的要勇敢许多。
    她翻身跳进院墙,举起手中弓弩连射叁箭,箭箭都射在厅堂正中、安府君坐席身后的屏风上。
    屏风訇然倒地,发出巨响。安府君咬牙抬头,徐有功的尖刀依然抵在他后心。
    “是你派来的?”
    她目光一瞬不瞬,开口承认道:“是。”
    出乎她的意料,安府君放了徐有功。对方袖中藏着方才逼安府君写下的供状,一步一步,走出妖兽盘踞的宴席,与李知容擦肩而过。
    她低声让他快走,不惜一切代价,将供词递进太微城。
    徐有功刚走,大门即被合拢。宴席上方才装作香客的百妖原形毕露,都面露青光,磨牙霍霍,盯着李知容。
    安府君招手,示意她走进来。黄金狮子登高座,威压如海,震慑着蠢蠢欲动的妖兽们。
    她手持弓弩,一直走到他跟前去。
    颇黎、康静智、安府君、朱邪辅国。她觉得面前的男人云山雾罩,从未能让她看清。
    “真想杀了我?”  他语气愠怒。
    她眨了眨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更近一步,她将手中弓弩对准他心口,对方却不以为意,握住她脖子将她带到身前,箭尖划破了锦袍,她下意识收手,手腕却被攥住。
    “想知道如何能杀死九尾狐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拉起她,穿过中堂的屏风,走入后院隐没不见。
    他拽着她飞奔如风,手腕被攥得生疼,四周景色一时模糊。安僧达的后院不应当如此深广,她像是又掉进一个幻境。
    待终于停下,看清眼前景象时,一股凉意从心头升起,惊得她定在原地。
    高楼广殿,殿上空旷,唯有五人,而她眼中只有一人。
    是暌违许久的孙夫子。
    幻境中的他还没有那么苍老,正手执药囊,为榻上昏迷的孩子施针。站着的是帝后,榻前还跪着一人,是少年时的李旦。
    而接下来孙夫子的话,让她觉得天翻地覆。
    孙夫子对武皇后与高宗李治说,公主危重,恐难复醒。但他从前听闻西方昆仑山日月宫的狐族有长生引,未知其真,若宫中有此物,或可救命。
    李旦当即朝父母叩首请命,要随军西行探昆仑。
    幻境就在这一幕烟消云散。她眼前是望不尽的阶梯,高达天际的祭坛四周燃着丈高红烛,有女子在远方高唱:候人兮,猗!
    绥绥白狐,九尾庞庞。她看见那女子身后有纯白九尾,弥漫天地,眼眸金黄。
    她从未见过妖化时的阿娘。
    九尾狐高声诅咒唐室永受狐族诅咒,直至最后一代,随即在光天化日之下化为飞灰,散入虚空。
    祭坛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将军被重重金吾卫阻拦着,无法再上前一步,口中发出兽类般的绝望呼号。
    浓重深厚的怨气将她包裹,她的心脏像被擭住,无法呼吸。
    幻境再次消失,一切光都被吸入黑暗。面前是朴素的叁开间厅堂,空空落落,堂上坐着一个面容苍白的青年,看着她的目光满含嘲讽。
    “看明白了么,天狐后裔。凡人杀不了九尾狐,但当她已毫无生意时,任何武器都能致她于死地。”
    “养育你长大的孙夫子,当年即是他,将长生引的秘密透露给当今圣人与先皇。而你的救命恩人王将军,即是当年领军带路,助我找到日月宫之人,也是让你阿娘甘心求死之人。”
    “他们救你、养育你,只是为了赎罪。甚至在我乔装成道士去找你们时,孙夫子依然侥幸地以为,只要他不说,你这个天狐后裔就永不为世人所知。”
    李旦从腰间抽出佩刀,拔出刀鞘,将刀柄递给她,刀尖朝向他自己。
    “汝之一生,是个天大的笑话!我今日告诉你,是看你被蒙在鼓里十数年,实在可怜。”
    他的笑容疯狂,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来啊!杀了我!杀了我,你这蝼蚁一样的一生还算有些价值。至少,暴雨天不用再像老鼠一样窝在洞里发抖,是不是?”
    他展开双臂,抬眼望天。厅堂外凭空吹起飓风,大风直上九万里青空,几乎将院中树木连根拔起。
    “先高宗第四子李旭轮,今日唯求一死,望汝成全。”  他眼里久违地放出光彩来,那一瞬间他高贵挺拔,像换了一个人、一个未曾受过权谋争斗腐蚀的少年,父母慈爱,兄友弟恭,前途无量。
    她胸中被愤怒与自责充满,手中的刀如此趁手,她甚至可以想象它将以何种角度嵌入眼前仇敌的心口。她血液中的狂暴被激起,眼中生出血丝。她是天才的刺客、杀人是她的特长。
    所有人都将获得救赎,除了她自己。
    她心一横,将刀朝前刺去。
    黑暗中她听见同族们的哭声,山呼海啸,天下皆哀。
    (二)
    万籁俱寂。
    一双干燥温暖的手盖上了她的眼睛。骨节修长,虎口因常执剑生了老茧。
    “阿容,这是幻境。别看,别听。”
    在她的刀尖距离李旦仅余数寸时,李崔巍出现,从背后将她牢牢箍在怀中,夺下她的刀掷在地上。
    这怀抱有力而坚定,有她熟悉的白檀香。
    他的手小心翼翼抚上她头顶,声音也温柔和缓,如同叁月春风。
    “你不是谁的刀,你是我倾慕之人。我要你长久安康地活着。”
    刀当啷一声落地,她渐渐冷静下来,回握住他的手,两人十指相扣。
    在李崔巍身后的暗处,站着一个波斯老人,是尉迟乙僧。数个时辰前,是他将李崔巍扣在惠和坊祆祠的密室中,与他促膝长谈。
    李崔巍面对幻境时的定力让尉迟乙僧惊叹。唯在一个幻境中时,他动摇了。
    那是一处极普通的江南院落,院中枇杷树下有一张书桌。少年李崔巍坐在树下看书,阿容端着点心茶食过来,发丝无意间拂过他脖颈。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他能分清幻境与现实,却在幻境中久久伫立,不愿离去。风吹过时幻境消失,只剩他身影伶仃。
    尉迟乙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密室崩解,他又回到祆祠内强烈的阳光下。
    “以命换命,当真不后悔?”
    “不悔。李某此生,已经知足。”
    (叁)
    他将她抱出门时,城中大风呼啸。
    安府君面色阴沉如墨,作势要拦下二人,暗中却伸出一只拐杖,挡住他去路,却是尉迟乙僧。
    李知容窝在李崔巍怀中,十分安逸:
    “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宅门外,李含光驾车正候着他们,李崔巍将她抱进车,才开始仔细验看她:
    “他没有伤你么。”
    她摇头,手仍是拽着他衣领不放。
    “有人带我来,自称是波斯画师,名尉迟乙僧。”
    他小心将她手从衣襟上掰下来,还有心情开玩笑:“再不放手,衣襟要散了。”
    她这才发现他灰头土脸,衣袍上还没烧出几个大洞,似乎是经过一场恶战。
    “怎么回事?”
    “我无碍。是李含光今日试验了钦天监新制的火药,将祆祠东南角炸了个大洞。明日又要与司宾寺交涉一番。”
    李知容:“……”
    车外李含光已经睡着。他在车上用机括与马鞭做了个小型机关,可自行指挥马匹开到太微城。
    月色沉沉,徐有功已将供状递进上阳宫。第二日午时,崔玄逸被押上行刑台时,圣旨才颁下,赦免了他的死罪,转押司刑寺牢候审。
    鸾仪卫中却迎来一位新面孔,却是那日在大宴上指认崔中郎的裴怀玉。
    是女皇的旨意,命她代替崔玄逸的位置,成为“雷”组的新统领。
    太微城内,皇嗣所在的东宫之中,李旦颓丧地倒在御座上,对面是一位金红头发的客人。
    “你说过,我若是将日月宫的事告诉李知容,你就销了牵机毒案在鬼城的罪证。如今供状已递到了圣人面前,你要如何解释?”
    安府君穿着朱红锦袍,衣领大敞,懒散地倚在胡床上摆弄面前的熏炉。李旦时常觉得,眼前这个人,比他更像皇帝。
    “你既已放弃了帝位,就不再有性命之虞。牵机毒案牵连甚广,鄂国公和太平公主也被牵涉其中。圣人方承大统,不会在此时动手,自断左膀右臂。”
    “那李崔巍呢?他又为何偏偏在那天出现?”
    安府君咣啷一声将手中火钳扔进香炉,神色晦暗,吓得李旦打了个激灵。
    “这是鬼城家事,皇嗣休要多问。”
    安府君转身出门去,临走时回头一笑,又恢复了平常无所谓的神气:
    “汝只要看好公主即可,余下的,我自会处理。别忘记你我的盟誓。”
    他消失在门后,李旦跌坐在御榻上,将脸埋在双手中。
    那夜出现在李知容幻境中的是他,真心期待死在李知容刀下的也是他。
    他想念那虚幻的权柄,曾经拥有过,相比从未曾拥有,更让人万箭穿心。如今他放弃了一切,低到泥土中,低到尘埃里,依然保护不了心爱之人。
    虎落平阳,唯求一死而已。能活下去的人,就要变成狗,变成豺,变成虫豸。弱小的人想要守护家人,要比上位者多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他从前不懂的道理,如今都成了刻骨铭心的教训。
    (四)
    李崔巍最近很爱下厨。
    他在山上住久了,口味清淡,平日只吃菜蔬,厨灶平日里干净如新。近期却一反常态,每天交了差事就回家,埋头研究新食谱,羊羹鱼脍、桃酪乳茶,应季食材流水般地换,还拉着李知容品鉴口感。
    她接连吃了数月,养得脸颊都圆润起来,终于觉得不对劲,在某日专在宅门前候着他归来,一把拽到院中细细盘问:
    “李太史,你是不是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李崔巍扬了扬手上的秋芹和鲜鲤鱼:
    “先去剖鱼,有话,吃了饭再说。”
    不多时后,灶中即传来鱼汤的香气,李知容尝了一口鲜掉眉毛的汤,立马忘记了先前要问什么,只顾埋头添饭。李崔巍挽着袖子给她夹菜,热气蒸腾中,他笑容也有几分烟火气。
    晚上睡在一块时,她终于想起白日里的要紧话题,将他敲醒继续质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崔巍半睡半醒,将她往怀里捞了捞。她被困在怀抱中挣扎不得,只能听见他沉稳心跳。
    “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嗯?”她像是没有听懂。
    “春花秋月、四季轮回,寻常人家的幸福,本是你应得的。你不希求,是你的选择;我从前对此未曾上心,却是我的过失。”
    月色流光皎洁。她吸了吸鼻子:“那我明日要吃蒸彘肩。”
    洁癖道士李崔巍皱眉:
    “我不擅处理那个,会有腥味。况且……”他欲言又止。
    她探出头来,眼睛圆圆充满求知欲:“况且什么?”
    “在我故乡,常做这道菜给怀有身孕的妇人吃。”
    李知容脸红得能烫鸡蛋“那、那就算了。”
    李崔巍把她从被子里扒出来,煞有介事:“还是说,你想要一个。”
    李知容掐他:“要点脸吧,李太史。”
    第二日李崔巍果真做了蒸彘肩。无奈肉材剩了许多,李太史又勤俭,于是他们连着吃了半旬的豚肉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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