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被子的男人,忍不住开口。
    方牧充耳不闻,也不抬头看他,只说:“刚做完手术,还不能吃东西,待会儿我问问医生能吃点什么。等下我回家一趟,带点换洗的衣物过来,你要带什么?还有你学校的电话,也给我一下,要请假。”
    方牧平铺直叙地一口气说完,转身正要离开,腰身忽然被人紧紧抱住,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去扒方措的两只手,他抱得太紧了,方牧一时没有挣开,冷声道,“放开!”
    方措不放,更加用力地抱紧方牧,手臂几乎要箍进他的身体里面。
    方牧的太阳穴剧烈地跳起来,心里一把火猝然烧起,却到底还顾忌着方措刚动完手术脆弱的身体,强忍着。
    方措深深地吸了口方牧身上的味道,脸上露出一点甜蜜温柔的笑,轻声乞求说:“方牧,你别结婚行吗?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我长大了,我能赚钱养你,能对你好,比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对你好……” 闭上眼睛,干燥开裂的唇贴上方牧的肩背,梦呓一般道,“方牧,你不知道我想这样抱你想了多少年――”
    隔着单薄的布料,方牧能够感觉到少年嘴唇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人烫伤。方牧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残忍,“方措,我看那一脚还没把你脑子踢清醒,别跟我扯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就不信这个。我养你这么多年,你想清楚明白了,我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一定要执迷不悟,我就当养了一条白眼狼。”
    最后一个冷硬的字吐出,方牧已经毫不留情地扒开了方措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一出门,就与提着早餐的老五打了个照面。
    老五神色尴尬古怪,瞧见方牧,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方牧也没管他是不是听到了,径直擦过他的身体,一言不发,走了。
    43第三十三章
    老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自己脸上没露出什么异样,才堆起满脸的笑容,推门进去。病房内,方措依旧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的样子,宽大的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愈发单薄。
    “怎么坐着呢,快躺下,这刚做完手术得好好休息,别仗着年轻胡来,以后有你好受的!”老五像个唠叨的老妈子,又是让他躺下,又是给他掖被子的,仿佛浑然未觉先前房里发生的一切。只是,他对少年受伤的原因不闻不问的样子,本身就已经很说明问题。
    方措乖顺地躺下了,也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老五将早餐拿出来,打开,递给方措,“我问过医生了,说你现在还吃不了硬的东西,这粥家里的阿姨五点钟就起来熬了,都熬烂了,没关系,可以吃。”
    方措接过来,露出一点笑,“谢谢孙叔。”
    “不用。”老五拖了把椅子坐下,瞧着方措慢慢地喝粥。少年俊秀的脸上还带着病态的苍白,但举止谦逊好看,眉目温和,俨然一副教养良好的模样。老五忍不住感慨,多好的孩子啊,怎……怎么就……
    他阻止自己想下去,站起来,“那孙叔先去公司了,你好好休息,吃完了就放在一边,待会儿叫你叔收拾,还有你叔的早餐,也都在这儿了,别忘了让他吃。”
    “我知道了。”方措点点头。
    天空阴沉沉的,空气里满是水分子的味道,沉甸甸的,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方牧站在医院顶楼的栏杆边,抽烟。他的脚下,已经是一地的烟头。顶楼风大,吹得他的衣衫猎猎地往一边去,吹得人面目枯索,记忆空白。
    老五爬上顶楼时就看到这么一副情景,心下不知怎么的有点酸,方牧站在风中那独孤求败的样子太萧索,有心打岔,“干啥呢,在这儿pos摆得再好看也不会有小姑娘上来,赶紧省省吧。”
    方牧转过头,看见他,扯扯嘴角,“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老五嘿嘿一笑,“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先前高中那会儿,咱最喜欢逃课上天台来抽烟看漫画,那会儿学校不是有个男生失恋,跑天台闹自杀吗?后来学校就把去天台的门给锁了,还是我把锁给偷偷弄坏了,不然,哪里有咱们高中三年的美好时光啊?”
    方牧也跟着笑了,只是那笑太浅,还没看清就消失不见了,“我记得。我知道我脾气不好,人也不好相处,天生凉薄,这么多年,是你一直在包容我。”
    老五心下一惊,方牧就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说这些干什么呢,怪肉麻的。”
    方牧咧开嘴唇,笑了笑,“人总要知道好歹嘛。”他不再说话,两个人站在天台抽完最后一包烟,各自分散,老五去公司,方牧回家拿东西。
    方措在医院住了四天,第五天的时候出院,他的身体没有大碍了,只是还需要静养,因此依旧向学校请了假。这几天这对叔侄之间的气氛相当古怪,这种古怪连负责他们这一床的护士都感觉得出来,常常是方措有心想靠近方牧,灼热的目光无时无刻不再追逐着那个男人,方牧要么避开,要么就用一双满是冰碴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将他推拒得万里远。如非必要,方牧从不待在病房里,常常一消失就是好几个小时,但方措知道他并没有离开医院,因为每次到医生检查或者吃药吃饭的时间,他总是准时出现,身上裹挟着一身寒气和浓郁的烟味。
    那烟味干燥苦涩,缭绕在他身上,冲进方措的鼻粘膜,也丝丝缕缕包裹住他的心脏,他心的也变得一样的苦涩。
    在医院的时候,因为有外人,老五又常常过来看他,方牧表现得还不是特别明显,然而一回到家,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方牧简直好像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似的,本来话就少,如今对他更是连一句话也欠奉,早出晚归,常常是方措做好了饭,久等他不归,等得饭菜都凉了,只好用电饭煲温着。他回来,却是看也不看,坐也不坐,好像累极的样子,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摔上门。
    有一天,他很晚回来,整个人醉得厉害,是老五送他回来的。他从来没见过方牧这个样子,醉得连路也不会走了。他跟老五费力地将他搬到床上,老五抹了把头上的汗,问:“家里有药吗?你叔喝多了,半夜醒来估计会不舒服――碰上一难缠的客户,喝了不少白的,完了非得上夜总会,又开了七七八八的洋酒,操!”
    方措听了,默不作声地找出药,又倒了一杯蜂蜜水,扶起他的头,正准备喂他吃药,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措看,问:“你想清楚明白了吗?”
    方措的心剧烈收缩,仿佛要哭出来的样子,轻声问:“方牧,你是想要我死吗?”
    “你他妈别拿死威胁我!”方牧忽然就从床上暴跳起来,脸红脖子粗的,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老五骇了一大跳,连忙冲过去拦住杀气腾腾的方牧,“干啥呢,干啥呢,喝多了吧,别发疯!”
    方牧被按住了,又挺尸似的躺回了床上,难受得哼哼。
    方措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那一刻,方牧是真的想杀了他吧?他紧紧抿住唇,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走过去,小声说:“方牧,先把药吃了再睡。”
    方牧的一条手臂挡在眼睛上面,嘴里冷酷地吐出一个字,“滚。”
    方措充耳不闻,伸手想把他扶起来。方牧迅速放下手臂,目光像两把锥子凿像方措,声音冰寒,“我现在是管不了你了是不是?”
    方措的脸一白,嗫嚅道,“不是。”
    “滚出去。”方牧重新将手臂挡在眼前,一副不想多看他一眼的样子。
    老五见这情势,连忙扯住方措的胳膊将人拉出去了。
    方措如同一尊木刻的偶人似的站在灯光下,老五看着他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劝,却又不知从何下手,“小措……小措呐……”这会儿的老五真是恨不得给自己的笨嘴拙舌一个大耳瓜子,酝酿了半天,叹了口气,“唉,你……你这又是何苦?你这么做,不是伤你叔的心吗?他可一直拿你当亲侄子一样,你说你……”
    方牧慢慢抬起头,看向老五,他并不意外于老五知道他对方牧的心思,只是一颗心像被蚂蚁不断啃啮着,那疼并不剧烈,却一直持续着,尖利着,他双目通红,声音里带了哭音,“孙叔,我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什么?”
    老五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眉头拧成疙瘩,“这……这种事儿……唉,总之,小措,听孙叔一句,你看你人长得这么帅,上的又是名牌大学,大好的年华,有大把的姑娘喜欢呢。有句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喜欢谁不好啊?”
    “可我就是喜欢他,除了他,我谁都不想要。”他的眼睛通红,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地面,声音如同梦呓。
    老五有点急了,“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爱钻牛角尖,你说你这样,不是生生要把你叔逼走吗?”
    方措的眉心一跳,抬眼望住老五。
    老五闭紧了嘴巴,不再开口了多说了,过了会儿,他缓了缓脸色,说:“晚了,孙叔回去了,小措,你……你多想想吧。”
    方牧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了,头痛欲裂,他耷拉着眼皮,佝偻着背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用力搓揉了下脸,站起来,踩着拖鞋啪嗒啪嗒地进了洗手间。刚出来就撞上了方措。半大小伙子了,依旧像个孩子一样,有点无措,有点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儿讨好地说:“我做好饭了,吃么?”
    方牧闷不吭声地坐到了饭桌边上,这是这些天难得有的,瞬间点亮了方措的脸,眉眼都活起来,带着小小的雀跃,赶忙给方牧盛了满满一碗饭。
    方牧接过,低头沉默地吃饭。方措也跟着坐下,一边吃一边观察着方牧,指着桌上的一盆满是红油的水煮肉片说:“你上次不是说那家的水煮肉片做得好吃吗?这个辣椒油和辣椒酱都是他们家的,我求了好久他们才肯卖给我的,你尝尝。”
    方牧的筷子一顿,片刻后,伸向那盆菜,夹了一片肉片,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抬头看见少年期待的神色,顿了顿,说:“还不错。”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刚做完手术,不要吃辛辣的东西。”
    少年的脸上出现孩子气的欢喜,“我知道。”
    方牧不再说话,沉默而迅速地将一碗饭吃完,放下筷子,看向少年,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问:“你想清楚了吗?”
    方措的心咯噔了一下,前一秒的欢欣被冻结,嘴里的饭忽然变得无味,难以吞咽,但他还是低下头,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吃饭,好像这样就可以当做没有听到。
    方牧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既然这样――”他扭过头,望了望外面,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然后,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了几口,接着说:“这个房子是你买下的,我已经办了过户手续,就过到你名下。过几天我搬到老五的旧公寓去……”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对面的少年霍的抬起头,脸色惨白,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死死地抠着他。
    44第三十四章
    房间很空,墙上留有钉过海报的痕迹,靠墙角放着一张床垫,床头胡乱地摆着几个啤酒罐,半包烟,一个烟头快满出来的玻璃烟灰缸。外面风狂雨急,吹打着有些年头的玻璃窗,嘭嘭作响。
    方牧就躺在床垫上,两臂枕着脑袋,望着有些斑驳的天花板,发呆。
    房子是老五的,他搬出这里好多年了,他为人慷慨,房子里原来的几件旧家具一件没带走,只让朋友亲戚过来,有喜欢的就拿走。于是今天这个拖走一张单人沙发,明天又过来看上一个橱柜,后天搞艺术的又顺手摘去墙上的联画,最后连顶上的吊灯都没放过,这么浩浩荡荡的一批接着一批的扫荡后,房子也就剩下一个灯泡坏了杆子折了的立式台灯和一个人露出破旧海绵的床垫。
    方牧对生活环境没什么要求,也不觉得艰苦,反正,他想,他大概也待不长。
    起先,对于小崽子的心思,方牧是愤怒的,而方措视死如归死不悔改的样子一再地将他努力平息的怒火撩拨得三丈高,气急了的时候是真想将人抽死。可一旦小崽子不在自己面前了,方牧那为数不多的理智就回笼了,他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心里反复盘旋的只有一个问题,怎么会呢?他自问不是温柔善良的人,对方措也谈不上无微不至,到底是为什么?
    方牧活到三十几岁,有过母亲,没见过父亲,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却一直像一条生命力彪悍的野狗一样,自己凶狠地拉拔自己长大。很多感情,他不曾拥有,也不曾明白。
    他简直不知道要拿方措如何是好,或者当初就不应该一时心软留下来。他不再出现,也就彻底断了方措那点荒唐的心思,他还那么年轻,总有一天能拧过来。
    他知道这样太不近人情,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又不能真把小兔崽子打死了?
    方措拖着行李,一级一级地跨上楼梯,没上前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身上的毛衣有点潮湿,水珠挂在绒毛上,白茫茫的一层,额发湿湿地搭在额前,他抬头望望有些昏暗的楼梯,忽然丧失了力气,罩在脸上的那层冷漠而麻木的表情裂了,他转身,不顾台阶上满是灰尘,坐下,将头埋在两膝之间。
    他又想起方牧,根本不用看照片或者本人,闭着眼睛,他都能描绘出方牧的样子,每一次皱眉,每一次哂笑,甚至冷酷无情的样子,纤毫毕现。这么多年了,方牧早就成了他的一个执念。一旦受到一点外力的催化,立刻像一颗原子弹一样爆炸了,不分敌我。将自己的心思一股脑地袒露在方牧面前,他感到痛快淋漓,他没有想过后果,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路,这根本不是方措的一贯作风。
    如果当时他还有一点残留的理智的话,他就该知道,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打动方牧。但如果事事都能以理智计较的话,又怎么能算是深爱呢?
    “你这样,不是生生要把你叔给逼走吗?”
    老五的话瞬间如同一盆冰水,将他从那种恍惚的极度狂热的自毁式的状态中拉了出来。方牧说到做到,那天饭后,收拾了几件衣服,拎着一只军绿色的旧背包,走下楼来,走出院子,走向停在外面的车。几个月前,同样的背包,同样的情境,他出现在方措面前,现在,他要离开。
    这个认知,让他疯了一样地追出去,死死抓住方牧的手臂,他抓得那么紧,近乎痉挛了,眼里有凶狠的恨意和乞求。但方牧只是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冷漠而强硬地伸出手,将他的手扒拉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进了车子,绝尘而去。
    他感到从脊椎到腿骨的深深无力,这种无力像濒临死亡。他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强硬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到此刻才发现,面对方牧,他一如既往地无能为力。
    他游魂似的,从楼下走到楼上,打开方牧的房门,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间,感到暗无天日的压力,这种压力,在方牧离开的三年他体会甚深。
    他趴在方牧的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将房子里所有能开的灯都开了,仿佛是为了驱赶孤单和心底里的恐慌。方牧对他确实有感情,他把房子留给他,把他今后的生活安排好,尽可能地考虑他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一如三年前。但这种感情,这种周密,却不是方措想要的。
    他到底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放弃吗?
    他的心底不可遏制地滋生出一些恶意,一些怨毒的恨意,那些复杂的负面情绪,如同有毒的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方措重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向楼上走去。他希望这条路永远不要到尽头,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最终还是站在了老五公寓的门前,望着紧闭的门,他知道方牧就在里面,可他举起手,却迟迟敲不下去,如此反复三次之后,他终于垂下头。
    门忽然打开了,方牧站在门后,看到木桩子似的戳在门口的少年,面无表情,不说话。
    方措看着铁石心肠的方牧,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紧紧握了握行李袋的带子,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脚尖,说:“我向学校申请了宿舍,今天就搬过去住。”
    方牧还是没有说话,少年抬起头,说:“方牧,你回来吧。”他停了停,没有等到方牧的话,拧开头,望着楼梯的某一点,又等了一会儿,说:“那我走了。”
    他提着行李,转身下楼,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的心也随着那一声嘭而凉了一下,下一秒,手中的行李却被拿走了,他惊讶地转头,只看见方牧高大削瘦的背影。
    他提着方措的行李,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方措的心像被一只手捏了一下,又酸又涩。他跟在方牧身后,就像小时候那样,跟在他身后,那时候,他觉得方牧那么高大,他要仰着脖子才能看到他。现在,无须再仰脖子了,他甚至只比他矮了半个脑袋,可是那距离,好像从来没有变过,还是那么遥远。
    方牧将行李扔进车子,送方措去大学。
    车内沉闷,谁也没有说话,方措望着车窗上映出的方牧的侧脸,用目光温柔地描绘。
    他把他送到学校宿舍,宿舍是四人间的,因为申请晚,只能跟其他系的拼一间。他们到的时候,宿舍里有人盖着棉被睡觉,听见动静伸出一头乱发的脑袋,瞥了一眼,又事不关己地躺回去了。
    有人从外面回来,瞧见屋内的人一愣,咧开毫无城府的笑,“你好你好,你就是今天要搬来的土木工程系的方措吧,我,张炜,体育系的,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方措露出一个浅笑,“你好。”
    张炜的目光落到方牧身上,对方措道,“这是你哥吧,我瞧着你们两人挺像。”
    方措一愣,解释,“不是……是……我叔。”其实两人单从五官上来说并不像,但男孩子总是习惯于模仿生命中出现的重要成年男子的神情举止,久而久之,仿佛真有了神奇的血缘关系,按老五的话说就是“什么人养什么崽”。从前方措听见这样的话,总是隐隐的高兴,像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张炜一愣,哈哈一笑,热情地对方牧说:“叔叔你坐。”
    方牧没有坐,放下了方措的行李就离开了。方措站在阳台走廊上,看着方牧的身影一头闯入雨帘,最后消失不见,只剩下白茫茫的雨帘,那种白,映进他的眼睛里,使他的眼睛生疼。
    方牧坐在车内,点了一根烟,这样的结果应该是方牧乐意看到的,两个人的距离远了,总会把关系控制在安全的距离,何况像小崽子这样的年纪,本来就应该多跟同龄人相处,沾点少年人该有的朝气,活得不那么独,那么单薄。
    他将烟头弹出窗外,发动车子,回家。
    他在斜对面的小饭馆买了一份排骨饭,走回家,将饭放到屋檐下,招呼耷拉着眼皮趴在屋檐下的粽子,“过来,吃饭了。”
    不知道是不是这快成精的狗东西也体会到一点离别的愁绪,一向对食物无比忠诚的它竟然兴致不高,懒洋洋地撑起身子,慢吞吞地走过来,低下头嗅了嗅,又趴下不动了。
    方牧一挑眉,骂道,“我操,你这畜生过得都快比人精贵了,还挑三拣四,信不信我抽你?”
    粽子翻翻眼皮,摆着一副“我懒得搭理你”的神色,高贵冷艳地走回自己的窝,趴下了。
    被狗嫌弃的方牧,“……”
    而后又觉得自己真是无聊得发慌,跟只畜生计较什么,他拎了拎裤腿,坐到门槛上,摸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因为是雨天,天色昏黄,屋子里更是昏暗,无可遏制地散发着一股孤单没落的味道,方牧忽然感到心里也有点空,没着落似的。
    45第三十五章
    一连好几天,狗东西都恹恹的,趴在屋檐下一副忧郁惆怅的样子,方牧踢他一脚,它才肯动一动,但也只是找个离方牧远点儿的地方,继续趴着,常常方牧早上给他拌好一盆饭,晚上回来,饭冷了,还在。
    这么过了一星期,情况还是没有好转,方牧神经再粗,也察觉到不对劲了,这狗东西怕是生病了。
    方牧一边气得骂狗矫情,又不敢随便给它弄药吃,没办法,只好送宠物医院,挂号,又是做病毒性试验,兽医是个年轻的男人,瞧了瞧奄奄地趴着的土狗,推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说:“这狗年纪很大了呀。”
    方牧一愣,翻翻记忆,可不是,这东西还是方措来的那一年养的,算起来,真挺长时间了,“养了十一二年了吧。”
    兽医了然地点点头,“差不多到狗的一般寿命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方牧一愣,不由自主地低头望向躺在检查床上的狗东西,那畜生不知道是不是知道自己寿数将近,温和湿润的眸子静静地瞧了方牧一眼。方牧破天荒的,居然有点蒙,只想着,这狗东西要真死了,方措该有多伤心,就是自己,这么多年了,好歹也养出感情了。
    兽医继续说:“平时尽量带它多散散步,食物不要太单一,也可以吃些老年狗粮,超市都有卖的。有点肠炎,今天先给挂几瓶吊针,看看能不能好转……”
    方牧闷不吭声地付钱,挂号、试验加药水,花了差不多八百,这会儿也懒得骂奸商了,宠物医院里猫狗奇多,全是打吊针的,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盖着棉被趴在热水袋上打吊针,看起来,可怜极了。狗爸猫妈都全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粽子在一众名贵猫犬当中相当有乡土特色。
    方牧这会儿也不嫌弃它了,五瓶药水,吊了差不多五个小时,从下午两点一直熬到晚上七点才从宠物医院出来,狗东西看起来好了一点,方牧暂时放下那颗心,路过超市时,进去买了狗粮,还拎了一包香肠。
    第二天,晚上八点依旧带着去挂吊针,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家,又是差不多八百块钱,还碰上一只狗出院,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小孩儿全家总动员一起来接的,那妈妈一路奔过去好开心的样子,“哎唷,我的囡囡,咱回家了!”那妈妈目测也有四五十岁了吧,方牧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这哪儿是接宠物,是接祖宗吧。
    低头看看粽子,两天吊针打下来,总算不是那么萎靡了,至少能够自己走路了。方牧抬起脚轻轻地踢了踢它的脑袋,调侃道,“你他妈也算享受过一回了,方措都没你这待遇,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粽子病了一场,终于显出老态来,身上掉了不少毛,本来长得就不那么对得起观众,如今更是丑得不忍直视了,不过老了依旧色心不改,依旧喜欢追在人家漂亮的母狗屁股后头,只是再也打不过更加年轻力壮的公狗了。方牧瞧着他懒洋洋地趴在院子里晒太阳,心想,狗东西估计真是寿数要到了。
    有一回,方牧路过宠物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他心底里大概是想再买只小狗,好歹万一有一天狗东西走了,还能有另外一只寄托,方措不会那么伤心。他在宠物店转了一圈,最后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站在大马路上,觉得自己纯粹脑袋有坑。
    他回到家,煎了六根香肠,两根放在粽子的食盆里,剩下的四根他用筷子串了,坐在门槛上,一人一狗就这么把午饭给解决了。
    正午强大的日光照在院子里,方牧却体会出了那么点萧索的味道。
    就在方牧沉浸在难得的伤春悲秋情绪中,院子的门被拍开了,方牧抬头,就见方子愚咋咋呼呼地蹦进来,先叫了一声小叔,下一句是“有吃的吗”,方牧还来不及说话,他已经熟门熟路地跨过门槛,先掀开饭菜罩,又溜进厨房,打开冰箱,最后拎出半袋已经过期的土司,望着方牧痛心疾首,“小叔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呀?”
    他伸着脑袋,目光左右瞟了一遍,确定没见到某个人,忍不住问道,“方措呢,他为什么不做饭?”
    方牧忍不住一挑眉,“他为什么要做饭?”
    方子愚一呆,“他不是喜欢你吗?”
    方牧的眉心一跳,语气变得危险起来,“你说什么?”
    后知后觉的方子愚终于察觉到不对,乌龟似的缩缩脖子,不吭声了,假装自己是一朵蘑菇。方牧用鼻子哼了哼,“你知道些什么?”
    方子愚小心地瞄了他那无良小叔一眼,小声地为自己争取权利,“如果我说了你能保证不揍我吗?”
    “不能。”方牧第一次感到内心的沧桑和无力,他妈那么点儿破事,怎么搞得跟天下皆知似的。
    转眼就到期末了,这期间方措没回过家,甚至没往家里打过电话,哦,有一回打了,跟宿舍的室友出去聚餐,是晚上,他喝了酒,借着酒意,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可电话响了很久也没人接,他原本已经倒在床铺上了,又一骨碌地爬了起来,想去看看方牧发生什么事了,怕他又跟三年前一样,一声不响地消失了。
    大晚上的,公车早就没有了,也打不到出租,他只好走回去,深秋的夜,那么凉,风刮着行道树,落叶扑朔朔地掉,他冻得脸都僵了。走到一半,忽然想到,即便他这样回去又能有什么用?如果方牧走了,他能怎么办?他这样深更半夜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方牧说不定还会大为光火,觉得他纠缠不清执迷不悟,或者连理都懒得理他。
    他们之间那么近的距离,可方牧从来没来看过他,只有每个月卡里多出来的两千块生活费才表明方牧还记得他,他生日那个月,甚至还比平时多了一千块,可除了钱,方牧连一句最简单的问候都不肯给他。
    其实方措长这么大,早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他把方牧打给他的钱一分都不曾动用地存了起来。
    他就这样站在深夜的大马路上,秋风一点一点带走他身上的温度,被酒意冲昏的脑袋一点一点冷静下来,又转身慢慢地走回了宿舍。
    46第三十六章
    方措的大学生活有条不紊,上课、画图、写论文,上图书馆,他一直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除了在对待方牧这件事上,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强大掌控力。
    考试前一周,他被系里教艺术、设计理论研究的吴教授叫到了办公室。他对吴教授并不陌生,从大一开始,他就一直是吴教授的得意弟子,课后经常帮他整理一些资料,算作半个助手。吴教授并未拐弯抹角,直言巴黎大学邀请他过去游学一个月,可带一名助手,刚好又适逢寒假,问他有没有意愿。
    时间紧迫,需要他尽快答复。
    方措有些难以置信,这样的好事落到他头上,一时有点蒙,走出吴教授的办公室,他下意识地就打电话给方牧。单调的电话铃声在他耳边响起,他忽然回过神,想要掐掉已经来不及了,电话那头被接起来了,方措却像被拔掉了电源线的电视机,顿时失声了,他说不出话,只是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好像这样,就能静静感受对方的温度呼吸通过冷冰冰的电话线传递到他身上。
    还是方牧先开口,“什么事?”冷冷淡淡,言简意赅,却也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方措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自持,将吴教授的话又给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方牧显得很高兴,“那是好事啊,去啊,为什么不去?”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哦,去趟法国要花不少钱吧,需要多少?”
    方措几乎是立刻反驳,“不是钱。”他缓了缓,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迫,“出国要办护照和签证,可能还需要资产证明,要办好些手续。”他停了一会儿,才问,“方牧,我能回来吗?”如此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他想,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对第二个人这样。
    方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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