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二十年,元月元日,辛鸾二十岁成人冠礼,西境登基。
    中境、南境战乱频仍,辛鸾为正乾坤之属,登独尊帝位,然登基大典之上,新帝并未翻新年号,而是沿用先帝朝历法,称神京辛涧乃伪帝乱君,待其复国之后再正式改元立号。
    至此,天衍内战进入战事升级的焦灼期,天下未定,不知鹿死谁手,中立派为区分辛涧辛鸾叔侄两人,以东帝、西帝区而分之,至此,散沙一般的西境开始凝聚,大批的年轻人开始东出,半死不活的西境内廷下一直被压制、一直想有所作为建功立业的年轻人,开始不断地聚集在新的王者帐下。
    而就在辛鸾称帝之后的十余日后,西旻闪电一样扑击了西域诸多小国,北击娄烦,向西鲸吞铁勒、长狄、艰昆三国,然而她突然的军事行动不为灭国割地,而是连唬带吓,在原有国设立治所,派遣专人去管理赋税的征收,承建关市。
    “北地生存之源不在南方,不归属天衍。”
    二十岁的少女以其精妙的眼光看破贸易对北地的适宜,北人三分之一皆马上壮士,机动性极强,与同样强流动的商旅配适,外族小国的补充可以使他们快速的财富累积,给她的人民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然为了自己王图的扩张,突然发难占领邻国,这样的行为无异于叛逆,西旻突然出兵的消息传回,东境朝堂在陈留王称帝之上又掀一场狂怒,诸臣工认为辛鸾叛逆便也罢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居然也敢跟着跳踉忤逆,请旨辛涧发兵北地更换总督人选。
    但辛涧不是那些听到鼓噪战争就急吼吼征伐的庸主,虽然西旻曾经是他掌中的小姑娘,她叛逆的行为对于他来说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作为男人的自负和骄傲之上,虽然紧接着西旻又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百般的辩解,哈灵斯的伏小做低的一套滴水不漏,但是辛涧已经敏锐地察觉出西旻已经脱离控制了。
    天衍二十年开年,自定鼎功臣齐家灭门,大祭司况俊嘉祥逝世,陈留王雪瓴宫宣战、章华太子落月渊殒命,中境大片土地陷落之后,辛涧坚不可摧的帝国已经迎来了它第六轮的打击:北方异心暗起。
    但是辛涧有他自己的判断,他揣测西旻一旦被他疏远,很可能直接倒向辛鸾,故而强硬地压下乌糟糟的朝议,决定对北地恩威并施,换西旻的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判断后来证实也是准确的,辛鸾登基,西旻暗中送去贺礼,阿隆日益长大,西旻便将整个北都城墙外装置镜铜——她不忌惮任何的陆上武装,但是时刻防备着东境的空中力量,显然是准备辛涧一旦因此事发作于她,她就动用自己的第二手准备。
    辛涧退让的那半步,不仅帮着西旻好好地掩盖住了野心,还让外界一度以为西旻出兵还是与他的一唱一和,外人看不清其中虚实,辛鸾也不得不分兵警戒,向东推进,向北防御,仇英的精英部队自出征后,便一直严阵以待地横陈北地边界,随时防范西旻铁骑来袭。
    西旻就在两侧警戒中,疯狂地向西探出触角,疯狂壮大。
    在后世,美丽的少女终以太后之尊下葬,寿终正寝,被称为纵横捭阖的女政治家,毕竟五王之乱的乱局之中,唯有她可以赤手空拳地在两位帝王间两面要价,真正地做到了左右逢源又占尽好处。人们都说,当时骄傲的男人没有人一个人可以预判她的行动,她就像是闯入雄性角斗场中的特例,世人对她不吝表达轻视,偶尔还虎视眈眈,可是短短四年间,她乘风而起,又翻天覆地,使得千疮百孔、难以为继的北方大地自并入天衍十余后,第一次迎来它的辉煌,开始真正走向自己的崛起。一批一批的粮草自西境水路运了出来,新军数千数千地开始集结,辛鸾登基后力排众议,没有将国都定于安全富裕的西南或者西境,而是直接选在内史郡的易央城。
    这太危险了。
    文臣们纷纷上表劝谏,毕竟内史郡不仅是中境前线的后方,北地铁骑一旦突袭,这也是首当其冲之地,可是辛鸾十分坚决,他已把自己的性命压这最险要的地方,只说:“我就是一杆旗,旗不在前方,难道还在后方吗?”
    他向他的将士门展示他的决心:天子已守国门,后方虽大,但是你们已无路可退,我将倾全国之力,我也绝不会再后退一步。
    据传,昭帝近卫在此之后一半编为化形之人,易央城从此日夜全副启动空中防御,短短的一年时间内,易央城就遭遇了二十余次空中偷袭,每一次偷袭之后都有西南的奇人异士咬牙切齿地在东境采取同样的有力反击。
    辛鸾这般无疑给了东境朝廷很大的压力,辛涧越发意识到这场战争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西旻这个不稳定份子暂且不提,辛鸾的存在便是在指着他的鼻子对他进行赤裸裸地挑衅,这场战争拖得越久将对他的威信打击越大。
    主君想引兵速战的念头一出,东境朝廷嗅觉灵敏的朝臣们便开始知情识趣地鼓噪:“老将军老得跑都跑不动了,眼见着波澜不惊地对峙静坐,这到底能打出什么?”
    “现在中线对阵的两位统帅,丹口孔雀三十八岁了,陶滦更是四十岁了,试看为辛鸾攻城略地的先锋均龄,他们不到二十二岁,这才是真正的胜利之师!”
    “之前朝议都说辛鸾远出征战,不利持久,咱们要俟其疲惫,再行反击,可是眼看辛鸾从西境调出大批的钱粮人马,咱们再避战不出,岂不是等着自己人拖沓疲惫,将原本大好局面拱手让人?”
    “陛下,该决战反攻了!将不易,帅不易,何论其他?!”
    朝廷急了,不满丹口孔雀深沟高垒,畏葸不前,纷纷上表辛涧应简派重臣于通城视师,接管战争的指挥权,辛和等主攻派豪言壮语不断,请辛涧换将。
    好在辛涧自己本身就是马上帝王,对丹口孔雀,他还没糊涂到被文臣一裹挟就轻易换将的程度,当初一起陪着兄长打下江山,丹口孔雀用兵之老练,他记忆犹新、十分信任,可中境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最终他下令三王子前线监军,嘱咐其温谕传达庙堂催战之意,同时嘱咐爱子不可阵前骄矜,多向老将请教历练。
    况俊嘉祥死前一封手书这些年一直困扰着辛涧:“家国之大不幸当前,自此一夜,我天衍一朝,有良将,再无忠臣。”
    “再无忠臣”,这四个字就仿佛是可怖的魔魇,让辛涧在紧要处永远无法真正信任自己的朝臣,他原以为派遣辛和出任阵前监军将是遥控中境最稳妥之策,他哪里能想到自己最偏疼的三儿子自负年轻狂妄自大,在后来的战线上屡屡干预,揽功诿过,传来无数消息将他误导。
    “是因为嫡庶有别嚒?”
    中境的将领们后来经常在身后议论,说因为中境军不是陛下的嫡系,所以才这般地作践。
    中境军与西南军在天衍十九年九月到整个天衍二十年春夏一直有攻有防,事实上并不是东境朝臣所说的波澜不惊地对峙。
    天衍十九年九月末,雨季稍缓,陶滦主力移师围城肥邑引主帅来救,主帅派出小股队伍佯救,自己率人偷袭敌军南大营,陶滦当即反扑回救,两军在溪西武镇交遇,主帅用邹吾那一套弋阳玩过的部分兵力正面狙击敌人,佯做主力,实际主力分布两翼的战法,其人之道狠狠地还了一击。
    天衍二十年三月,陶滦又组织了一次交手,是时其兵源已得到充足补充,西境粮食源源不断,西南军士气正盛,陶滦分兵南北两路来攻,南路渡过永泽,北陆绕行锦建岛,准备在两面对通城形成包围态势,丹口孔雀准确猜测出了那一侧是主力方向,迅速又刚猛地组织了反击。
    可这样本可称作胜局的接触战在三王子那里全然不值一提。
    他在意的的是丹口孔雀整体作战方略,认为他目前所有的接触战还是坚定的战略守势,是在敌人发动攻击之后的招架之手。
    夫诸南线回防,听闻北线大胜,喜上眉梢,不想三王子在帐中早已等他多时,是时众将都在,各个沉肩垂目,他乍进营帐便迎来一句:“永泽遇敌为何迂回?难道此乃并非敌锋所指?是否为避敌藏身之故?”
    夫诸哪里想到会迎来这般的责备,第一反应是茫然,第二反应便是委屈。
    将军可以战死,但不能屈死。夫诸南侧遇到敌乃辛鸾的化形军团,他们数月反复敲定出方略,定下遇到其军团不可与之正面交锋,弋阳战场已经是血的教训,他没有道理用部下的血肉之躯和化行之人硬刚,故而他只是牵制其兵力游击,迂回骚扰。
    可是夫诸在刹那间竟无法解释,他们是军人,不懂后方贵人那一套一套,他只知道从戎选了这条路便是随时做好了殉国的准备,三王子可以怀疑他的能力,怀疑他的应变,怎可怀疑他要苟且偷生?
    他茫然地长大了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还是丹口孔雀见状为他解释了一番,没解释那些复杂的战术,只说他若遇敌,必然截击,请三王子放心,可三王子依旧不满,两日后又问丹口孔雀,飞鱼如今带兵在外日久无功,安知不是以未遇敌而诿卸责任?朝内许多人已经有弹劾其怯懦避战之声,令丹口孔雀务必亲自出城查看其将是否有畏葸不前,纵容叛军之情事。
    寒心,前所未有的寒心。
    跟着丹口孔雀这些将军都是老将,苦战一生,对朝廷的忠心从来天地可鉴,他们从骨子里敬重高辛氏,敬重鼻息啊,可朝廷来的贵人怎能如此怀疑他们?
    而他们不知道,在弋阳的那一侧,辛鸾和他的将军们几乎同吃同住。
    在辛鸾看来丹口孔雀采取的彻底的战略守势非常棘手,三年家底,三个月打光,这样的说法不是开玩笑,光看他在后方为了筹措军需、动员新兵的急迫,就知道他多想尽快打完这场战争。
    可是丹口孔雀就是依托着逐步构筑完善的关隘,用尽全力地将战火控制在了弋阳以西,陶滦几次挑衅,他十次有九次坚守不出,出来的一次还总能略胜一手。
    丹口孔雀和陶滦,这都是当年在父亲账下效忠的老将军了,丹口孔雀名声更胜,陶滦将军作战经验更丰富,中境战场上他们两人对持,就好比两个高手在不断地变招拆招,一个想坚垒拒敌,另一个便引人出城,一个突击旁侧,另一个便围魏救赵。
    辛鸾和他的将军们不断地复盘战场,不断总结经验,可是两个王牌将领交手就是如此的势均力敌,他不能指望任意一方出现太过严重的失误,邹吾挂名副位将,协助陶滦老将军沙盘复盘,也几次坦言说这样的情况哪怕是他来领兵,也不会更好。
    五五开的战损没有意义,辛鸾不可能让自己的将士凭白的送死就只为了在战壕前往前推进一步,所以最后西南军的战略桌上,能否作掉丹口孔雀,成了这场战争的胜负手。
    “战场上打不赢,那孤来战场外想办法。”
    深夜,辛鸾敲着战略桌,一锤定音。
    天衍二十年四月,三王子辛和回京。
    庙堂之上,辛和器宇轩昂,历数前线所见所闻,痛陈丹口孔雀畏葸不前,相机进退,手下部将玩忽职守,贻误战机。赤炎还有不败的神话,这些将领勋业冠绝,一切指责自然不在战阵不力,辛和便用力夸大其词他们的懈怠轻慢。
    三王子有理有据,陛下又已生催促之意,如此这般连二王子都知趣地沉默,同一阵营更无人再为丹口孔雀担保。
    孔南心作为前线指挥官,怎能想到在前线不断吃紧的时局里,他不仅要对战争负责,还要为身后二王子三王子的明争暗斗负责?
    短短十日内,中立派开始下场,众口一声地指责丹口孔雀,没有人能在众口铄金中永远保持冷静正确的决断,辛涧没有失掉他的英明神武,没有失去他的情形睿智,但这一次,他失掉了人和。
    天衍二十年四月二十二日,天子下令,召丹口孔雀回京述职。
    春雨霏霏。
    驿站外,杨柳依依。
    战时所有的物资都调用了起来,统一调配供给,马料这等军资自然也不例外,小小的驿站里,马槽只盛着可怜的黄豆小米,六匹温顺的马儿正在抢着嚼吃。
    孔南心擎着伞站在雨中,目光平静地看着马儿争食,护送他的四骑护驾一日一夜奔越数里,他倒也坦然,安之若素,此时风雨牵起他的衣袂,浅碧色的襕袍在风雨飘飘,一眼看去,宛如仙人之姿。
    “贵人请移步,我给马儿加些马料。”
    身侧忽有一道声音传来,孔南心一怔,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不可思议地压低声音,“怎地是你?”
    来人身材高大是寻常马夫的打扮,身披蓑衣,头戴蓑帽,伛偻着腰背从胳肢窝下夹出干燥的马草,麻利地填在马槽之中。丹口孔雀警觉地回身看了一眼门扉大敞的驿站,倏地回头,严肃地压低了声音,“你好大的胆子,怎敢孤身来这儿?”
    他如何也想不到,邹吾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孤身来来入敌区!
    马夫却八风不动,半弯着腰,一切如常地喂马:“我来这儿是为了先生,我来劝先生归降。”
    孔南心上前一步,低声斥他:“荒谬。”
    “辛涧朝堂小人当政,冰冻三尺已非一日之寒,先生此一归,只有凶多吉少。”
    邹吾深入敌区已见十足诚心,他对这位敌手抱有同情,只希望他谋国之前,可以先行谋身。
    孔南心严厉地暼他一眼,硬声道:“你快走罢。”说罢转身欲去,似乎不愿与他再说一句话,邹吾却伸手扣住他的手臂,这是很唐突的动作,他乔装马夫实在不该如此贸然,可他几乎是急切地压低了声音,“英雄相遇多憾事,敌也是恨,友也是恨。先生,两方交战,不止阳谋。”
    孔南心怔忡了刹那。
    邹吾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为了招揽他,他几乎是在透露已方的计划,见孔南心有片刻的松动,他立即道:“五里外步巢驿站,若先生……”
    孔南心决绝地挣开他,朝驿站内扬声:“吃好了嚒?出发!”
    房内当即传来应和之声,邹吾眼见如此,压低蓑帽立刻闪身离开,孔南心于微雨中随着他的背景回头,长久无言。这些话不是没有人对他说过,夫诸、飞鱼,他临行前所有的副将都在劝他,说辛涧明显是有意使他人代将,但他没说什么,他相信辛涧只是暂时的为人蒙蔽,他有信心劝服他,若战局一旦失利,他也有信心辛涧会重新启用他,可他此时若走,便是叛国。
    马车辘辘,四骑护驾的兵呼喝着,短短几息便再没了踪影,驿外杨柳依依,邹吾从幕后探身而出,良久,耳边回响辛鸾临行前对他说的话:“这不是阳谋,是阴谋,可我身前还有数十万的将士,我要先保证他们能活下来……
    “你若执意如此,那去试罢……设若不成,我也和你坦白,我不会给辛涧阵营里,留下丹口孔雀这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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