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之遥不能不承认,自己对程妄的渴望,其实从很早以前就有了,甚至在脑中模拟过无数次和他接吻的场景,在公园的长凳上、在幽暗的电影院里、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温柔而浪漫的亲吻。
    可是当着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殷之遥没想到,她内心所涌动的情潮,比温柔和浪漫,要汹涌澎湃得多。
    那日之后,程妄便进入了工作转正的时期,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很少,即便见了,也只是匆匆地一起吃个晚饭,他便要回去加班了。
    殷之遥知道他很努力,所以她也丝毫没有松懈,每天都泡在画室里。
    她的绘画是极有天赋,又很努力,因此也得到了学院老师们的青眼,时常推荐她的画作参加画展。
    金子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掩盖光芒,在大三的时候,殷之遥已经成为了圈子里最年轻、最有潜力的青年画家。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变好,看着宿舍桌柜上一个又一个奖杯和证书,殷之遥似乎觉得,自己也开始慢慢地配得上他了。
    她全部的努力,就是为了能够站在他的身边,和他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在殷之遥心目中,程妄从来都是裹着一层神圣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即。他骄傲且自尊,优秀得让她眼底万物都显得黯然。
    直到有一日,导师带殷之遥去世纪城饭店吃饭,她中途离席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包间门口的时候,却听到了程妄的声音。
    嘈杂的人声中,她敏感地捕捉到了他特殊的声线。他似乎在笑,笑着说一些客套的话。
    殷之遥透过门缝,看到他西装革履,正在给公司的领导敬酒,笑容仍旧温煦谦和,却不复当初的张扬如少年。
    后来有领导借着酒劲训斥了他几句,他也默然接受,并且多喝了几杯。
    殷之遥的心感觉像是被针尖刺中一般,她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到压抑和忍耐。
    程妄从来没有对殷之遥说起过这些,她以为他的工作很顺利,每个月能拿到高额的薪酬,做出来的游戏软件也是大受欢迎。
    他总是说,现在要累积经验以待来日。
    她没有想到,当初那个张扬恣肆的滑板少年,有朝一日也会这般西装革履地与人交际应酬,脸上挂着不属于自己的微笑,做着这些不喜欢的事。
    她恍然间想起了他曾经说过的话,长大了,快乐就消失了。
    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程妄从来没显露过这样任何不开心的情绪。
    殷之遥一直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
    饭局之后,殷之遥没有跟着老师们回去,而是一直呆在酒店大厅的角落,等着程妄的结束。
    很快,程妄公司的领导们走出了大厅,殷之遥连忙躲在柱子后面,避免被他察觉。
    一行人走出了酒店,程妄将领导们送上车之后,独自在马路边站了会儿,吹了吹凉风。
    忽然间,腹中一阵翻涌,他扶着路灯直接在路口干呕了起来。
    殷之遥见状,连忙想要上前,但是走了两步之后,终究还是忍下心,重新退回柱子后面。
    程妄干呕了一阵子,吐了些酒水,似乎舒服了很多,脱了西服拿在手上,穿着单薄的衬衣,走在寒凉的街道旁。
    殷之遥的心脏一阵阵地抽搐着。
    程妄时不时会和她谈到未来的目标,说程家在他手里,肯定能东山再起。
    她迷恋地看着他眼底的光芒,也曾经开玩笑,将过去谢渊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送给程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然而,程妄却摸着她的脑袋,笑着说:“应该是,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是啊,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多么壮阔而浪漫,他给了她最期许浪漫的未来,却独自承受着现实最不堪的磋磨。
    殷之遥本来想跟着他,将他送回家。却没想到,手机响了起来,程妄竟给她打了电话。
    殷之遥远远跟在他身后,接了电话,柔声道:“程妄哥。”
    “睡了?”他嗓音听起来略哑,但情绪却还正常。
    “没。”殷之遥撒了个小谎:“刚从画室出来,正要回寝室,哥哥你呢。”
    “我也刚从饭店出来,新上的游戏顾客反馈很好,领导给我办了庆功宴。”
    殷之遥眼睛略有些湿润,她知道他总是会说这些让她安心,她竟然真的以为他的工作一切顺利。
    “恭喜哥哥。”她强忍着翻涌的情绪,说道:“我也注册了哥哥的游戏,真的很好玩,我还充了一百块钱。”
    程妄:“傻不傻,你跟男朋友说,要什么装备,男朋友送你。”
    “那我...以后就知道了。”
    殷之遥已经开始很轻微的哽咽,但是程妄带着醉意,竟没有听出来。
    他走在凄风冷寂的街头,笑着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忽然有点想你,想听听你的声音。”
    “嗯。”她捂着嘴:“我很好,就要睡了。”
    “晚安。”
    “晚安,哥哥。”
    ......
    殷之遥一直送程妄回了他住的小区。
    程家破产之后,绝大部分资产都抵押偿还了银行的债务,这套小房子,是他工作之后用积攒的钱交的首付,虽然房子不大,但是很温馨。
    她在小区门口站了会儿,准备离开,却又有些放心不下,再度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想要询问他到家没有。
    然而这一次,电话很久都没人接。
    殷之遥打了两遍,都没有人接听。她挂断电话之后,匆匆地进了小区。
    保安认识见到是熟面孔,因此也没有多问,便放她进去了。殷之遥步履匆匆地进了单元楼。
    18楼电梯门打开,殷之遥走了出去,却发现程妄连门都没有进去,靠坐在墙边,似乎睡着了。
    因为有人过来,感应灯光闪了一下,程妄眼睛被晃了晃,下意识地抬手,模模糊糊间看到女孩的倩影,还以为自己身处梦中。
    “狗妹...”
    殷之遥走到他面前,抱着膝盖蹲了下来,忍着眼中的酸涩之意,心疼地用袖子擦了擦他的嘴角:“笨蛋,明明不会喝酒,还喝这么多。”
    程妄眼底有迷离的水光,带了点欲,对她浅浅勾唇:“老子完了,连梦里都是你...”
    “密码是多少?”殷之遥起身要打开密码锁。
    程妄却说道:“忘了。”
    “怎么能忘呢!”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坐在这儿。”
    殷之遥有点无语,这家伙,喝醉了都还没忘和她拌嘴。
    他不记得密码,只能挨个去试,先试了他的生日,又试了自己的生日,结果自己的生日中了。
    她将程妄扶了起来,进了屋。
    却没想到,门刚关上,程妄便将她抵在了玄关处,炽热的吻跟着落了下来。
    殷之遥猝不及防,被迫承受着他的重压,背部抵在玄关转角位置,有些疼。
    尽管他喝醉了,却还是很贴心地将手伸过来,环在她的腰后,替她挡住了转角的尖锐,同时轻轻一提,使她整个人迎了上来。
    殷之遥睫毛微颤,脑子都懵了。
    这一个吻带着微醺的酒意,很热烈,他细细密密地咬着,极致的温柔中又带了些控制不住的粗鲁...
    殷之遥感觉到他的失控,试图挣扎,但是他抵靠着她,手也把控着她的柔弱的身体,丝毫挣脱不得。
    “忍了...很久了。”他气息炽热,说道:“既然是在梦里,哥哥就不客气了。”
    说完,意料不到的动作落了下来。
    殷之遥猛地瞪大眼睛,感觉脊梁骨一个激灵,全身都酥软了。
    她唇齿用了力,使劲咬了他一下。
    轻微的疼痛似乎终于让他清醒了些,稍稍移开了,手臂打开了墙边的灯。
    看到小姑娘绯红的脸颊,眼底带着湿漉漉的泪光,怨怼看着他,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的唇,还带着嫣红的水色,分外诱人。
    程妄实在忍不住,又很禽兽地亲了上去。这一次,温柔了很多,像是安抚,又像是道歉。
    “你怎么来了。”呼吸间,他捧着她的小脸蛋,轻柔地问:“跟做梦似的。”
    殷之遥想到方才的情景,踮起脚主动回吻了他一下,说道:“就...忽然很想你,就过来看看你。”
    “想我?”他漂亮的桃花眼微勾了勾:“为什么想我?”
    殷之遥终于伸出手,环着他的腰,很用力地抱住了他:“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你,从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开始,就偷偷地喜欢你。”
    “我也想能变成你很喜欢的人,这样在你失落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能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陪着你,让你开心起来。”
    “程妄,我真的好喜欢你,比你喜欢我更喜欢你。。”
    其实很久以后,程妄还以为那晚是一个梦,一个值得放在心底珍藏一生的梦。
    在他进入了她的世界、灵魂两相契合间,原本以为周遭平庸凡俗的一切际遇,顿时都变得生趣盎然。
    梦境里清风明月、山花遍野,满天星尘都坠落在了她的眼中。
    *
    程妄醒过来的时候,女孩不在他身边,他稍稍起身,却看到她坐在飘窗边,身上穿着他的白衬衣,衬衣不长不短,恰好掩着她白皙修长的腿。
    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照射进来,勾勒着她轮廓的侧影,美极了。
    她坐在飘窗垫上,手里拎着一只铅笔,一个本子,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在本子上涂鸦描绘着,似在给他画像。
    他稍稍眯了眯眼睛,又看了看自己不着一物的上身,问道:“你在画什么?”
    “画你啊,像吗?”殷之遥给他展示了自己随笔的涂鸦。
    程妄起身走过来,拎过了她手中的画纸,看到她画的是他酣睡时的模样,上半身的样子半遮半掩,隐隐能见流畅的肌肉线条,很是诱人。
    他用小本子拍了拍殷之遥的脑袋:“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个样子?”
    殷之遥粲然一笑,也带了几分轻佻,伸手勾着他的脖颈:“你在我眼里,远远不止这个样子。”
    程妄顺势抱住了她:“哥哥什么都让你看到了,有些情况...是不是也应该让哥哥看看。”
    殷之遥惊叫着挣扎,两个人打打闹闹地在床上滚做一团。
    昨天晚上的意犹未尽,尽数弥补了。
    *
    在殷之遥大四的哪一年,谢渊出狱了。
    程妄和殷之遥俩人去接了他。得知他们在一起的事情,谢渊并没有感到意外。
    在看守所的门口,殷之遥拉他上车,他停驻着脚步,迟疑了很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迟来的:“对不起。”
    对不起,为过去的种种...
    其实,对于殷之遥而言,自己的父亲确乎因他而死,但他也是受害者,并且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过去的孰是孰非,其实早已经算不清楚了。
    算不清楚,索性就不算了。
    回去的路上,程妄询问谢渊有没有什么打算。
    谢渊只说还没有想好。
    “如果没想好,可以来我的公司。”程妄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这两年,程妄和几个朋友以他们研发出来的一款热门手游为依托,创办了自己的游戏公司,虽然公司小,但是运营得很不错,前景非常可观。
    本来殷之遥以为谢渊会拒绝程妄的邀约,却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好,我来,但是很多东西不太了解,你需要跟我说清楚。”
    “没问题,我相信你的学习能力。”
    殷之遥本来以为谢渊会拒绝,他是个很骄傲的男人。任何时候,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她体贴地说:“贱哥,如果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没有必要因为我...”
    “我想留在你身边。”谢渊打断了她的话,以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弥补我失去的这三年。”
    看着最心爱的妹妹长大,嫁人,拥有可爱的宝宝,然后幸福的老去...
    他的人生,就算圆满了。
    程妄将谢渊送到了家门口,下车从后备箱给他拿了行李。
    离开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谢渊,望着车里的女孩,终于开口,对程妄说道:“好好对她,她喜欢你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程妄郑重地点头,浅笑道:“我也是。”
    我也喜欢她,很久很久了。
    ......
    毕业典礼上,殷之遥拿到了优秀毕业生的荣誉证书。
    四年大学顺利毕业,乔正阳,还有杜嘉颖,甚至谢渊,都来参加了她的毕业典礼。
    不过程妄一直没有到,殷之遥本来想给他发一条信息,不过想着或许公司的事情或许很繁忙,便没有催他。
    两个人的相处不同于一个人的暗恋,她本来以为仗着他的喜欢,大约也可以像恋爱中绝大多数女孩那样,任性和放肆。
    但事实上,殷之遥做不到这一点,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装得很任性罢了。
    她愿意理解他,并且默默为他提供最多的支持。
    乔正阳拉着殷之遥合拍了不少照片,最后还把她的学士帽拐了去,给自己戴着,再过一把毕业生的瘾。
    殷之遥好不容易甩开了乔正阳,走出大礼堂。
    温煦的阳光暖意融融地照着她的脸,她眯起眼睛,不远处的香樟树下,少年穿着枫叶红的休闲t恤,脚边放着两个滑板,遥遥地冲她扬了扬手。
    一如少年时的模样。
    殷之遥小跑着过去,程妄将一个滑板踢到她的脚边,说道:“哥哥陪你玩一会儿。”
    殷之遥笑着说:“我毕业啦,长大就不玩了。”
    程妄挑眉:“谁说你长大了?”
    殷之遥指了指自己这一身的学士服,说道:“毕业典礼之后,我就是真正的大人了。”
    “在哥哥眼底,狗妹永远是十八岁的小屁孩。”
    程妄踏上了滑板,围着小姑娘兜了一圈,背着手滑远了去:“小鬼,追上我。”
    殷之遥赶紧踏上滑板追上他,两个人在树影斑驳的林荫路边一前一后地兜着风。
    殷之遥看着前方少年张扬恣肆的身影,恍惚间又回到了高中时代。
    在最喜欢他的时候,殷之遥无比希冀着能够快些长大。
    而和他在一起之后,她才明白,在真正爱你的人眼中,你永远都不会长大。
    正如此时此刻,她看他的时候,仍旧只是把他当成年少时期那个任性狂妄的少年。
    程妄踩停了滑板,回身等她来到他身边,然后牵起她的手,一起走出了校园。
    今天的阳光很美,风很温柔,树影摇晃,沙沙作响。
    她知道自己大概永远都不会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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