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成侯刘赐站起身,举步向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回来,袖子一拂,端端正正地落座,向着一旁侍立的家丞说道:“你去刘闵家走一趟,看看他在不在,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家丞答应着要出门,正和刚要进门的刘闵打了个照面。刘闵紧走两步,向着刘赐行礼道:“父亲,您找我?”
    刘赐挥手让家丞退下,屋内只剩下父子两人。
    刘闵垂手侍立,半天没听到父亲说话,莫名地有些心慌,偷偷抬头觑了一眼,却见刘赐正盯着他看,目光十分严厉。刘闵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父亲,我去了汝阴侯府,汝阴侯留我用饭,喝了几杯酒,回家晚了。。。我刚一回家就听说您找我,急着赶了过来,不知父亲有何教诲?”
    刘赐道:“最近你和刘信走得很近啊!”
    “父亲,”刘闵斟酌道:“汝阴侯不是外人,和咱们家一向亲近。”
    刘信是刘赐的兄长刘显之子,当年刘显被仇人所杀,刘赐和刘信尽散家财,雇刺客灭了仇人满门,随后叔侄二人一道亡命天涯,等到大赦才回家。刘縯刘秀起兵之后,刘赐和刘信起兵响应,更始帝即位之后,两人受到重用,屡有功勋。在刘玄大封功臣之时,两人都受封为王,刘赐为宛王,刘信为汝阴王。刘玄败落之后,刘赐和刘信都投到刘秀麾下,受封为侯。
    叔侄感情一向不错,同在邯郸,时有往来。刘赐的长子刘闵与刘信年龄相当,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堂兄堂弟,更是交往密切。
    刘赐说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投契,常在一起厮混,可是最近未免有些过于亲密了。听说你如今每天都去汝阴侯府,还时常在那儿留宿。虽说陛下对于宗室很是宽厚,可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避避嫌疑,莫要让人说出闲话来。。。这要是在以往,就凭你们如此亲近,朝廷早就要治罪了。”
    汉朝对于诸侯一向小心提防,尤其在七国之乱之后,皇帝对宗室王侯简直如防贼一般,最忌讳他们相互串连。诸侯就国之后,几乎就被固定在封国之内,想要去别的王侯那儿串个门简直难比登天,更别提像刘信刘闵这样每天耗在一起。
    刘闵小心答道:“父亲,您这不是没就国嘛,大家都是亲戚,又同在邯郸,平时有些人情往来也是正常的,想必陛下不会因此治罪。”
    “你懂什么?”刘赐有些不悦,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更要谨言慎行,加倍小心。刘信本就是个不安分的,胆子大得很,最容易惹出祸端,你莫要跟着他胡闹!”
    “父亲,汝阴侯可是儿的兄长,儿子去和兄长喝酒,能有什么祸事?”刘闵忽然胆大起来,竟隐隐有和父亲顶嘴的意思。
    刘赐却没有计较他的语气,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齐王刚死,群议汹汹,最近朝中颇不平静,为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次陛下北征,张步趁机逃走作乱,这次陛下又要亲征河南,他一离了邯郸,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近京城军马频频调动,对宗室的看管格外严格,陛下这是不放心啊。。。从今天起,你就老实呆在家里,不要再出门了。”
    刘闵突然面露不平之色,说道:“父亲,不是儿子背后嚼舌头,陛下每次亲征,必要李通和邓禹留守京城,朝中大权尽数交给他们。儿就不懂了,为什么陛下不信任自己的同宗,反倒信那些外姓之人?”
    “住口!你这是什么话?”刘赐斥道:“朝中大事,岂容你这小子置喙?”
    刘闵见父亲发怒,心中有些惧怕,却又忍不住嘀咕道:“这些话又不是我编的。。。外面都在说陛下薄待宗室,刘姓诸侯都暗中不平,就连汝阴侯也说,父亲的资历足以封王,如今却只是个县侯,封国不过一县之地,可吴汉、邓禹那些外姓人,封地足足有四县!陛下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刘赐怒道:“你这孽子,从哪儿听来的这些犯上的话?被人听去怎么得了,你是要给家里招祸吗?”
    “父亲息怒,”刘闵离席下拜,忽地向前跪爬两步,凑近了说道:“父亲,不瞒您说,汝阴侯如今正在筹划一桩大事,此事若是成了,父亲便有裂土封王之分。。。”
    未等他说完,刘赐忽地起身,疾步到门口,拉开门向外张望,随即关上房门,回过身来,压低声音道:“你这孽子,真要做那些灭族的勾当,坏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吗?”
    “父亲,此事不只是汝阴侯和儿子,还有燕王、淄川王、慎侯、骠骑大将军,便连南军北军,也有将领参与其中,父亲,等到刘秀率军上路,邯郸便是咱们的天下,到时振臂一呼,天下英雄必然群起响应。。。父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陛下如此英明神武,便连王邑的四十万大军也葬在他手。。。你们斗不过他的,你这是找死!”
    刘闵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刘秀可没有当年的时运了。河南战事已然崩坏,即便他支撑一时,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河北的豪强早就与朝廷离心离德,刘秀虽然英雄,人心已不在他,天命亦不在他。只要我等同心,待他渡河南下,便封锁渡口,断了他的归路,这邯郸的事,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刘赐道:“不管别人如何,我不许你搅和进去!”
    “父亲,已经晚了。儿子已签了盟书,您总不能去举发我吧!”
    刘闵一直留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晚才离去。刘赐一个人呆坐了许久才起身,却因久坐腿脚麻木,站立不稳。
    他干脆不再起身,颓然坐回榻上,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害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想到刘信和刘闵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勾结他人谋反,此事若是被发现了,这一家老小一个也逃不掉,都得做刘秀的刀下之鬼。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去向刘秀举发此事,可是那样的话刘闵就保不住了,而身为刘闵的父亲,他就真的能保全自已吗?
    刘赐是刘秀的族兄,当年刘秀能逃出洛阳出镇河北,刘赐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正是他极力向刘玄推荐,才帮助刘秀脱身,从而在河北作下一番事业。
    他这么做,并不是与刘秀多么亲密,而是为自己多留条后路。事实证明,刘赐确实有远见,刘秀成了气候,也让刘赐在兵败之后有了一个容身之处。
    可是,这条路却没有他相像的那么光明。
    刘赐原本是更始皇帝册封的宛王,手下有地盘有兵马,位高权重,可在他投奔刘秀之后,只受封为一个县侯,手中无兵无权,便连封国也去不成,因为安成县早就落在了刘钰之手。刘赐彻底变成了一个在邯郸混吃等死的闲散侯爷。
    刘赐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如果刘秀能持续强势,最终一统天下,刘赐可能就会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富贵闲人。可是如今的形势对刘秀十分不利,不仅是刘钰在外部的军事压力,就是在刘秀的老巢河北,也有强大的力量在暗中磨刀霍霍。
    刘赐时刻关注朝廷内外的动向,对时局很是敏感,他感觉到刘秀如今有些危险,心里一直在暗暗盘算着退路,也曾经有一些念头偶尔冒出来,却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刘赐清楚刘秀的能力,即便在外面被刘钰逼得步步后退,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刘赐依然相信刘秀能掌控局势,茂然行事恐怕凶多吉少。
    可巧不巧,齐王在这个时候死了,让所有的刘姓宗室都有些惶惑,再加上最近刘秀频频调动京城军马,加强了对宗室的监管,更让刘赐心中不安。难道他要对宗室有什么举动?
    刘赐越发不安起来。
    刘赐是个稳妥之人,擅长自我保护,从不愿做出头鸟,如果局势如此发展下去,刘赐大概率会观望,等到形势明朗再说。
    可是刘闵的行为却使刘赐失去了选择,逼着他现在就做决定。
    父子一体,刘闵若是谋反,他这个做父亲的说什么也逃不了干系。这也是刘信非要拉上刘闵的原因。只要刘闵参加,刘赐也就被迫站在同一阵营,而刘赐在刘姓宗室中很有号召力,有他的加入,更容易凝聚宗室的力量。
    刘信就是要把刘赐拉下水,今天刘闵的话肯定得到了刘信的授意。
    刘赐对刘秀没有太多的忠心,如果能保证他的利益,谁来当这个皇帝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谋反成功的可能性。这次政变是否真的靠谱。
    思来想去,刘赐觉得在刘秀亲征后,他们要掌控邯郸有很大的成功机会,慎侯刘隆是个实权派,有他的加入会大大增加成功的可能。
    即便不能迅速控制邯郸,等到身在蓟城的燕王刘兴与骠骑大将军杜茂率军南下,与城内之人里应外向,拿下邯郸也不成问题。退一万步讲,如果谋反失败,他也还有最后的退路,那就是长安朝廷。
    思来想去,刘赐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依着他的性格,是绝不允许自己只有一条路的。
    刘赐叫来了次子刘嵩,父子两人在深夜进行了一番长谈。
    “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叛逃长安?”刘嵩睁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刘赐说道:“若是事情败露,我和你的兄长都活不成,一家人的指望就全在你身上,你就是刘家的根,可以在河北之外开花结果。”
    刘赐抚着儿子的肩膀,轻声道:“不要让你的父兄绝了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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