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朔月之夜,晴朗无月,夜空繁星点点。
    扶苏站在一栋摩天大楼的天台上往下俯视,几乎可以看得到全城,万家灯火璀璨夺目。此等美景,即使扶苏心志坚定,也难免有些心荡神驰。
    大地就在自己脚下,好像只要张开双臂,就能坐拥整个天下。
    当然,这也只是想象。
    他失去拥有这个天下的资格,已经很久很久了。
    凛冽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吹得扶苏额发纷飞,露出了眼眶周围被烧伤的丑陋伤疤。
    一声清脆的鸟鸣从他头顶传来,一只赤色的小鸟从夜空中借着夜风的力道盘旋而下,最终落在了扶苏的肩上。
    扶苏收回迷茫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城市夜景,尝试着在密密麻麻的灯火之中,找出属于哑舍的那一盏。
    其实,就算他不在了,毕之也会好好地活下去吧。
    就像是过去的两千多年一样。
    可是,还是好不甘心啊……
    随着时间的流逝,星辰在夜空中缓缓移动,城市的灯光也在慢慢地一盏盏暗下去,街上的车灯也渐渐稀少起来。
    扶苏站在风中,像是一尊雕像一般,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而他肩膀上的鸣鸿却闲不住,不是歪着头梳理自己的翎羽,就是习惯性地为扶苏整理着飞散的头发。不过扶苏的头发不及胡亥的长,鸣鸿尝试了数次,均告失败。不过它倒是从中找到了新的乐趣,跳来跳去地追逐着风中飘散的发丝,玩得不亦乐乎。
    忽然,鸣鸿停下了动作,扭头向黑暗中的某处看去,眼神锐利。
    扶苏若有所感,顺着它的目光转身看去,正好看到从黑暗之中走出一名身穿风衣的男子。
    这名男子穿着一双皮质长靴,走路却悄然无声,风衣的衣摆在风中翻飞,就像是御风而来。他那双妖冶的眼眸,正毫不客气地凝视着扶苏,浑身上下却再无当年的克制与收敛,整个人气势外放,就像一柄被开了刃的利剑,煞气十足。
    “令事大人,好久不见。”扶苏勾唇一笑,气势上却完全不输赵高,毕竟他是始皇帝一手培养的继承人。
    赵高微微一怔,开口时却是毫无情绪起伏的声调:“这个称呼,倒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了呢。”
    扶苏背在身后的手无法抑制地攥紧。这人,是在炫耀他在自己死后当上了大秦帝国的丞相吗?深吸了一口气,扶苏忍住了心中的怒火,因为纠结此事并不能对他有任何帮助。他理了理思绪,缓缓问道:“约我见面,所为何事?”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面,扶苏面对的,其实就是杀死他的元凶。可他依旧神色冷静,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
    君子报仇,千年不晚。
    赵高在扶苏面前停下,把手中的锦盒递了过去,示意他打开。
    扶苏没有迟疑地把锦盒接在手中。
    这种看似没有戒心的举措,让他肩膀上的鸣鸿扇动了两下翅膀示警,但扶苏依旧毫不犹豫地开启了盒盖。
    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两颗拳头大小的玉球。
    左边的一颗是黑玉的,右边的一颗是黄玉的。
    “这是……”扶苏疑惑地皱了皱眉,赵高不会随便拿两颗普通的玉球来给他看的,这两颗玉球肯定大有来历。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烛龙。此乃烛龙目。”赵高的声音平仄全无,一板一眼地说着,听得人极其不舒服。
    “其瞑乃晦,其视乃明……闭眼就是黑夜,睁眼就是白昼的烛龙之目?”扶苏有些吃惊,他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相反,当年他的父皇始皇帝也多少会带着他看一些上古时代传下来的神器。再加之重生后,在哑舍也看过许多奇妙的古董,按理说不应如此失态。
    可是这是烛龙之目,传说中的那条烛龙!
    按理说,那眼睛不应该这么小吧……而且看起来好像非常普通的样子。
    扶苏忍不住开始在心中泛起了嘀咕,脸上的表情也不禁带出了些许疑惑。
    “其实这两句,并不是单单只有这种解释。”赵高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伸出手虚指那两颗玉球,“瞑乃模模糊糊瞑然之意,晦乃月尽,是阴历每月的最后一天。而视就是看到,明乃清晰之意。”
    “也就是说,在朔月之夜,便能看到什么?”扶苏觉得赵高解释得未免也太过于牵强,只是随意地顺着他的话茬问下去。
    “左眼可观过去,右眼可看未来。”赵高淡淡说道,“用手碰触,之后闭目即可。大公子若是不信,尽可一试。”
    扶苏仰头看了下夜空,并没有看到月亮的身影,这才发觉今晚正是朔月之夜。扶苏又低下头看着锦盒中看似平淡无奇的玉球,并不甚感兴趣地说道:“所有人的未来,不就是步入死亡吗?死亡有什么好看的?”
    “哦?没想到大公子是如此洒脱之人。难道你就不好奇,自己将来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去?”赵高的声音明明听起来特别阴森,但却带着一股蛊惑的味道。
    扶苏双目清明,没有任何动摇。他把盒盖盖上,递了回去,直视着赵高,意有所指地轻笑道:“作为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对这种事,并不是特别在意。”
    赵高的唇角弯了弯,却并没有接过那递过来的锦盒,而是锲而不舍地劝说道:“其实不光可以看得到最终的未来,任何时间任何人的未来都可以看得到。大公子,你就真的不好奇吗?”
    扶苏握着锦盒的手抖了一下,坚定的念头罕见地动摇了一下。
    不可能有这种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的好事。
    而赵高也不可能这么好心,把这么好的东西眼巴巴地送到他面前来。
    但他现在一无所有,好像也没有什么害怕失去的了。
    扶苏把递过去的锦盒慢慢地收了回来,摘下手套,露出了指尖已经出现尸斑的手指。在鸣鸿着急的啾啾声中,执意打开了锦盒。却不想,一旁的赵高轻飘飘地又说了一句。
    “只是,大公子若是想要看那位上卿的未来,我劝大公子还是不要尝试了。”
    扶苏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抬头阴沉地问道:“为何?”
    赵高又露出了他那种皮笑肉不笑的僵硬表情,指着自己道:“不止那位上卿大人,我,还有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也都是用烛龙目看不到未来的。”
    “因为,我们都是亡者。”
    “亡者?”扶苏皱着眉重复着。
    “没错,其实死亡在最开始,代表的是两个词。死乃逝去,亡乃逃跑。《说文》曰,亡,逃也。亡羊补牢一词之中,亡羊也是指逃跑的羊而不是死去的羊。”赵高的语气里不免带上些许得意和张扬,即使是毫无起伏的音调也可以听得出来,“死者就是逝去的人,而亡者,事实上就是逃离了死神掌控的人。”
    扶苏陷入了沉思,为何亡灵书可以召唤他,难不成他也算是亡灵,而不是死灵?那他应该也算是亡者,也不能用这烛龙目看到自己的未来吧?赵高拿来这不能用的烛龙目,是来逗人玩的吗?
    像是读懂了扶苏的心思,赵高戏谑地挑了挑眉:“虽然看不到亡者的未来,但与亡者有交集的人类的未来,可窥得一二。”
    扶苏因为“人类”这两个字心理略有点不舒服,显然在赵高心中,他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类了。
    暂且把这个念头抛在脑后,扶苏盯着那颗黄色的玉球半晌,终于把悬空了许久的手按了下去。
    鸣鸿又忧心忡忡地鸣叫了起来,但被赵高冷冷一瞥,就噤若寒蝉,一动也不敢动。
    黄玉球在扶苏手指接触的那一刹那,便发出了莹莹的黄光。一个竖瞳倏然出现在了黄玉球的中央,就像是一个怪兽睁开了一只眼睛。
    扶苏缓缓地闭上了双目。
    二
    寂静的街道上,有三个人影在静默矗立着,昏黄的路灯在他们头顶闪烁了几下,仿佛又更黯淡了几分。
    汤远一脸惊恐。
    也不知道是害怕追过来抓包的医生,还是震惊于自家师兄居然失误让青石碣的精魄跑出来了。
    不过已经被医生看到,汤远也没勇气现在就落跑,只能反射性地伸手去抓那青色的光点,但却徒劳无功,青色的光点只在他的指间闪现了一下,就瞬间隐匿得无影无踪。
    汤远急得直跳脚,虽然他觉得青石碣并不是有邪气的古董,但对方居然已经开始引诱人类放弃生命,这次放虎归山,以后可就不好说了。
    “嗯?你在抓什么?这个季节还有萤火虫吗?”医生的声音里还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火。
    汤远知道这个大叔脾气很好,是很少生气的,看来这次是真把他惹毛了。汤远缩了缩脖子,考虑是不是扑向师兄的怀里求庇护……
    不过他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发现面前的师兄脸色有点不对劲。
    好吧,虽然还是和之前一样的面无表情,但明显可以看得出全身都已经僵硬了。咦?话说刚才不小心让青石碣逃走也不像是师父口中英明神武的师兄会出现的失误啊!原来师兄和医生是认识的吗?没听医生大叔提起过啊!
    正琢磨着,医生这时已经大步地走了过来,一把拽过汤远藏在自己身后,对着站在那里的老板戒备十足地发问道:“你……你是谁?为什么拐带我家汤远?”
    汤远在医生背后无奈地抹了把脸,对着自家师兄做了个“敬请谅解”的手势,随后拉着医生的袖子卖萌道:“大叔,不要冤枉人家,我是饿了,想要出来买吃的嘛!”
    “骗鬼呢?”医生拧紧了眉头,绷起脸来低头对上汤远小鹿斑比一样的双瞳,没坚持几秒钟就破功了,掐着他的小脸蛋呵斥道,“饿了不会叫外卖吗?这个借口你都用了十几次了,有点诚意好吗!就不会换一个?”
    “对不起……”汤远懦懦地道着歉,心想着该怎么解释比较好呢?不过医生大叔也太奸诈了吧!居然在他身上放定位手环!
    医生一看汤远的表情就知道这小家伙在编造借口,他决定回去之后再好好收拾这小子,一边想着一边把目光落在了站在对面的年轻男子身上。
    其实医生隐约也曾经听说过这个路口最近几天发生的怪事,而且他不仅听说过,还曾经亲眼目睹了车祸事发。所以当他在手机上看地图定位,发现汤远小朋友居然一个人跑到这里时,才那么愤怒。每天都会有个古怪的人代替青石碣站在这里,随后死去,医生显然已经把对面的那名年轻男子当成了怀疑的对象。
    他仔细地打量着对方,喏,看起来应该在二十岁左右,外面的大衣还很正常,里面却穿着绣着赤色龙纹的古怪衬衫,而且脸藏在了路灯照不到的阴影之中,只能看得到下颌的线条……
    医生越看越觉得心跳加速,因为面前的人明明没有见过,却有种令人窒息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呃……你是……”医生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
    那名年轻男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把手中的小竹笼收回风衣的口袋,便转身离去。
    医生尴尬地停住脚步,因为汤远正死死地拽着他的袖子。
    “呐,大叔,我们去吃夜宵吧!上次的香辣蟹你还没吃到呢,我们再去买一盆!”汤远准备用美食糊弄过去,反正他已经跟师兄认亲了,师兄早晚会来找他的!
    医生这样一愣神,那名年轻男子就已经穿过路障,消失在熙熙攘攘的商业街中了。
    “臭小子,做错事还敢点餐!”
    “大叔你最好了,大叔!”
    “……走吧。”
    “哦耶!”
    三
    扶苏睁开双眼,眸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手指已经离开了烛龙目,光芒隐灭,烛龙目也重新变成了毫不起眼的黄色玉球。
    赵高依旧站在他身侧,脸上的表情还是如同之前一般的似笑非笑,仿佛扶苏闭上眼睛再睁开只是一瞬间的事。
    肩膀上的鸣鸿还是不安地鸣叫着,直到扶苏伸手摩挲它的背脊,才把它安抚下来。
    “夜还很漫长,你还可以继续看下去。”赵高从容地说道。
    扶苏并没有问自己需要付出什么,因为他知道,自从他再次打开这个锦盒之后,事态就不会再受他控制。无论赵高所图谋的是什么,他都无法抵抗。
    谁让这个饵,竟如此诱人。
    “你到底,想要什么?”扶苏盯着赵高,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不等赵高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地说道:“想要长生吗?不,你已经得到了。”两千多年过去,他依然活着,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赵高笑而不语。
    扶苏转头看向脚下依然璀璨的万家灯火,沉声道:“想要这天下?不,你也曾经得到过了。”
    赵高的双眸微缩,却也并没有反驳。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确实是得到过这天下。
    扶苏并没有往下说,他甚至觉得,赵高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
    赵高像是猜出了扶苏心中所想,诡异地笑了一下,随后竟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便遁入了黑暗之中,无声地离开了。
    扶苏盯着赵高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无法忍耐可以看到未来的诱惑,低头把目光落在了烛龙目之上。
    那个孩子竟然是毕之的师弟?看起来毕之并不是很想与那个医生相认,他应该另外换人窥探未来才是……
    扶苏再次把手放了上去。
    四
    好说歹说把医生劝回去值班了,汤远乖乖回到家,如困兽般在屋子里踱着步。
    虽然他可以把手环丢在家里,假装自己没有出门,但这么快就破坏对医生大叔的承诺,总感觉特别过意不去啊。
    正在汤远绞尽脑汁给自己想借口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咦?大叔你是忘带钥匙了吗?”汤远嘟囔着去开了门,却被门外站着的人吓了一跳,旋即开心道,“师兄!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我还想着怎么去找你呢!你不会也在我身上放了个定位手环吧?”
    看着自己这个不着调的小师弟跳着脚地在身上翻找,老板只觉得眼皮抽搐。他还用定位吗?医生的家他又不是没来过。
    “青石碣的碎石是不是在你这里?”
    “哦!是的是的!请进!”汤远连忙把老板请进屋,换了鞋,便领着他往自己住的屋子里走去。
    老板在看到狭窄的屋子里立着一尊拼好的青石碣时,眼皮抽搐得越发厉害了。医生的神经究竟有多粗?家里多了一块这么大的东西,难道都没发觉吗?
    “呵呵,大叔一般不进我屋子的,他最近在医院也忙了些,所以就没注意到。”汤远像是知道老板在担心什么,贴心地解释着,“所以师兄放心吧,他是个普通人,什么都不知道。”
    无知者真是幸福的。老板沉默了片刻,无言以对。
    “师兄,这青石碣怎么办?喏,对了,我兜里还有最后一块。”汤远掏出从那名被青石碣附身的年轻女子手中抢过来的石块,对准了缺失的那个地方,打算拼凑上去。
    “这个不急,我想先问下,师父是什么时候给我收了一个师弟的呢?”老板上下打量着面前的汤远,心中早已经信了汤远的身份。虽然才刚认识,但这个少年确实是师父喜欢的类型。
    譬如当年的他。
    不过老板的关注点,却在为何师父会把小师弟放在医生身边,难不成有什么深意?
    汤远往青石碣上粘石块的动作停滞了下来。他背对着老板,表情纠结。他其实也后悔找师兄相认了,师父都搞不定的事情,师兄能搞定吗?别又陷进去一个。而且离事情发生都过去几个月了,现在去救师父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吧……
    “呃……这个……”汤远抠弄着手中的石块,在心中斟酌着措辞。
    老板也没有催促,耐心地等着他解释。
    “师兄,我们还是先把青石碣拼好吧!”
    “我并不是怀疑你的身份,毕竟师父喜欢聪明伶俐的孩子。”
    “青石碣的精魄都溜走啦!如果不抓紧找到它的话,又会有无辜的人被它占据身体啦!”
    “我已有许久没有见过师父了,听闻他老人家还健在,很是欣慰。”
    “不过它吃了亏,肯定不会再回那个丁字路口啦!”
    “师父是不是又不负责任地把徒弟丢下了?真是太不应该了,怎么也应该亲自把你带到我面前。”
    “师兄,你说我们去哪里找青石碣的精魄呢?”
    “还是说,师父他没办法亲自过来呢?”
    “……”
    一段鸡同鸭讲过后,屋内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老板已经察觉到了这个小师弟在顾左右而言他,肯定另有内情。而他的推测,说不定就已经接近了真相。难道当初的那个人,真的还活着……那么师父还真是危险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汤远衡量了一下轻重,便选择性地说了些许。
    老板静静地听着,不过就在他打算详细追问的时候,大门处忽然传来了钥匙扭转的声音。
    汤远一蹦三尺高,在屋中急得团团转。有钥匙的,除了医生还有谁?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医生大叔不是值班去了吗?!
    老板只来得及掏出斑竹笼收了那座拼起来的青石碣,医生就已经打开了屋门。
    “小汤圆,我和别人调了值班,你应该是乖乖在家的吧……你怎么会在这里?”医生的声音骤变,眼神变得十分警惕。
    老板看着对方戒备的目光,虽然心知这是正常人的反应,但心脏依旧紧缩了两下。
    奇怪。
    他明明都已经没有心跳了,为何还会感到痛楚呢?
    五
    扶苏再次睁开双眼,并没有感慨太久。因为在他身周,鸣鸿正在追着一个泛着青色的光点。
    很眼熟的青色光点。
    鸣鸿发现了扶苏醒转,立刻就不再管那个飞舞的光点,兴冲冲地飞了回来,落在扶苏的肩膀上,亲热地用头顶蹭了蹭他的脖颈。
    扶苏摸了摸它的背脊,忽然有点想念那个不省心的弟弟了。
    也不知赵高究竟把那小子关在哪里了,他找了这么久都没找到。刚才是怕赵高觉得可以用把柄来要挟他,所以没有主动提起。结果那家伙居然在走之前都没说过半句有关于胡亥的话。
    这是在吊他的胃口呢?还是在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呢?
    可惜,胡亥也算是亡者,这烛龙目无法看到他的未来。
    扶苏正在沉思,那青色光点见鸣鸿不再追它,反而凑过来,忽忽悠悠地开口问道:“对这个残酷的世界厌倦了吗?”
    “……”扶苏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无他人。这个从毕之手中逃脱的青石碣精魄,难道看到他站在天台上,就以为他要跳楼自尽吗?
    扶苏向前走了一步,已经站在了天台的边缘,仿佛夜风再大一些,就能把他从这里吹下去。鸣鸿受惊,从扶苏的肩膀上展翅飞起,啾啾直叫。
    “等……等等!”青色光点立刻出声,阻止扶苏再往前一步,飞到他的耳边,温柔地劝诱道,“如果你不想要自己的这具身体,那么把它让给我如何?你有何未完成的愿望,我承诺帮你完成!”
    扶苏缓缓伸出手,并不见动作有多灵活,却准确地把那点青色光点按在了两指之间,让其无从逃脱。
    “放心,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我想要完成的事情,没人可以取代得了呢……”扶苏的唇角勾勒出一抹笑意,看着一旁跃跃欲试的鸣鸿,笑着递了过去,“乖,拿去玩。”
    六
    深秋的寒夜之中,寂静的院子里,只有风吹动枯叶的飒飒声,萧索得像是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
    虽然早已感受不到寒冷,胡亥还是紧了紧身上的狐裘披风,因为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连内部都已经冻僵了。
    看,连手脚都不听使唤,明明想要进屋去休息,可是他还是坐在廊下,一动未动。
    胡亥不知道他被关在这个院落里有多久了,日升月落,时间对于他来说再平常不过,季节的变化所带来的冷暖他也感受不到。
    对于赵高的安排,从他还是秦朝最受宠的小公子时起,就已经习惯了服从。甚至早就已经丧失了反抗的勇气,导致现在都不敢离开这里半步。
    在漫长的岁月里,胡亥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排遣寂寞,不知不觉地又放空了自己的思绪,发起呆来。直到一只妖冶的赤色蝴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胡亥立刻回过神,震惊地看着夜空中翩翩飞舞的赤色蝴蝶。
    他所震惊的,并不是能在深秋看到蝴蝶,而是赵高把他囚禁在这个院落里,设了特制的结界,不仅他不能随意外出,连外面的生物也无法靠近。
    他从未在庭院中看到过如此美丽的蝴蝶,更何况在廊下风灯的映照下,这只赤色的蝴蝶周身仿佛都泛着瑰丽的荧光,像是在夜空中燃着的火焰,梦幻得几乎像是他的幻觉。
    胡亥呆呆地凝望着这只火蝴蝶,这种赤红的火色,让他想起了许久不见的鸣鸿。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尝试着想让火蝴蝶落在他手上,但火蝴蝶却翩然转身,朝回廊的方向飞去。
    不甘心放弃的胡亥笨拙地爬起身,已经冻得僵硬的腿难以弯曲,踉跄了两步才慢慢地缓了过来。他发现火蝴蝶飞的方向是屋内,想起孙朔还在,顿时觉得有些古怪起来。
    孙朔呢?胡亥这时才发觉到不对劲。他今晚在外面待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而孙朔居然也没有来找他劝他回去休息。
    心中有股既放松又恐惧的心情。天知道这有多可笑,孙朔明明是他的侍从,结果他反而会怕对方。虽然孙朔从未对他不敬,可是那令人胆寒的目光和笑容,每每接触到都会让他觉得不寒而栗。
    火蝴蝶红色的小身影在回廊的尽头倏然地转了个弯,立时就不见了。
    胡亥来不及细想,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囚禁他的这座庭院其实还有点规模,而且他为了避开孙朔,挑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发呆。胡亥沿着回廊走了好一段路,断断续续地看着火蝴蝶的身影,最终看到它闪进了还燃着灯火的主屋。
    主屋的大门开了一条细缝,隐约可以看得到屋内的屏风前端坐着一个人,因为低着头,看不清楚面目。胡亥忐忑不安地瞥了一眼,却惊愕地发现,从身形上判断,那人并不是孙朔。
    胡亥从门缝之中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偌大的厅堂之中,除了这名闯入者之外,孙朔正站在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像一个真正的人形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既然回来了,就进来吧。”那名男子并没有抬起头,但依旧察觉到了胡亥的存在。
    胡亥听到对方声音的那一刻,就僵在了原地。
    竟是赵高。
    大脑空白了一瞬间,等胡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先于他的理智,遵从了赵高的命令,自动自发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因为恐惧,双手在不自觉地颤抖着,胡亥无数次想象着,再次见到赵高时应该如何面对他。胡亥不禁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匕首,觉得就算把这利刃捅进赵高的胸膛,也不一定能够成功地杀死对方。
    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已经不能算是正常人类了。
    “丞相,将我囚禁于此,究竟是何意?”胡亥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语气强硬,可惜效果并不好。
    坐在屏风前的赵高抬起了头,胡亥在看到他的容貌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在昏暗的灯光下,赵高那双妖冶的双眸,就像是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恶魔,骤然看到,让人心悸不已。
    “方才,我去见了你的皇兄。”赵高并未回答胡亥的问题,反而像是漫不经心似的,提起了另一个话题,“呐,话说,你皇兄一句话都没有问到你哦,他应该猜得出你在我手中吧?不愧是秦朝的大公子,真是沉得住气。”
    “你要对我皇兄做什么?!”胡亥立刻向前迈了两步,色厉内荏地追问道。
    火蝴蝶在厅堂内飞了一圈,最终落在了赵高的指尖,亲密地用触角摩挲着。赵高冰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光芒,口中却依旧平淡无波地说道:“我又能对大公子做什么?只是送他一对烛龙目罢了。那么好的东西,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胡亥闻言,心神剧震。
    烛龙目,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能看到过去和未来的一对玉球!
    那并不是什么宝物!而是能让人绝望的邪物!
    是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
    胡亥痛苦地捂住了头,无力地蜷缩在地。他痛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却又无可奈何。
    当年的他,自从得到那一对烛龙目之后,喜不自胜,觉得整个帝国都在自己手中。
    他在黑色的烛龙目之中,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别人的过去,把他们的弱点一一掌控。
    他在黄色的烛龙目之中,看到未来他将会登基为皇,成为天下之主。
    而后来,他也如愿坐上那尊龙椅,就如他曾经通过烛龙目看到过的画面一样。
    可是,烛龙目并不能展现所有的未来,他并没有看到他的皇兄会因此而死,也没有看到大秦帝国几年之内就毁在他的手中。
    最初的他,也并不想继承皇位,曾去抗争过,不让烛龙目所展现的未来实现。可是无论他如何努力,未来总是会如同烛龙目所预测的一样出现在他面前,无一例外。
    渐渐地,他就放弃了努力,反正无论他做与不做,未来都是那样。
    他的人生并不是在自己的意识下度过的。他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身上绑满了细线,被所谓的“命运”掌控,就像是在蜘蛛网上被缚的猎物,无法挣扎,也无法逃脱。
    “那种……那种诱惑人心的邪物……怎么可以给皇兄……”胡亥咬牙切齿地说道,他抬起头盯着赵高,一双赤瞳几乎要滴出血来。
    赵高把手指尖上的火蝴蝶拈起,直接投入了手边的油灯之中。
    嗞啦一声,油灯上的火焰蹿起了一尺多高,迅速就把那只火蝴蝶吞噬殆尽。
    胡亥呼吸顿止,他怎么忘记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向来都是视世间万物为刍狗,随意杀死,随意丢弃。
    赵高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何惊世骇俗,语气毫无起伏地淡淡问道:“既然你说那是诱惑人心的邪物,那你有没有被它所诱惑?”
    胡亥低垂眼帘,银白色的睫毛抖动了几下,无声地默认。
    “当年我就很好奇,大公子那样风光霁月的人,是否也会被烛龙目所诱惑。”在跳动的火焰旁,赵高脸上的笑容也被映照得晦暗不明,显得十分诡异,“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呢。”
    胡亥瘫软在地,再次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七
    鸣鸿的嘴喙之中含着一个青色光点,时不时吐出来,又在对方想要逃走时一口吞掉,玩得不亦乐乎。青色光点被它玩弄得光芒暗淡,看起来就快要真正消散在空气中了。
    一旁的扶苏正闭着眼睛坐在高楼天台的边缘处,一动不动。鸣鸿早就习惯了扶苏的这副样子,反正这个晚上扶苏就是一直睁眼闭眼,表情也都随之变幻莫测。
    只是,这一次,扶苏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却是难以言喻的复杂。
    鸣鸿顿时没有了玩弄青色光点的心情,叼着青石碣的精魄,跳到了扶苏的肩膀上求蹭。
    扶苏这次却没有伸出手安慰它,反而陷入了沉思。
    这次通过烛龙目看到的画面,实在是让扶苏震惊不已。
    烛龙目所预测的未来,时间越是近,就越是清晰完整。但若是想要看更远一点的未来,那么画面就开始模糊,也变得断断续续的了。
    他最后一次看到的画面,应该是同现在一样的黑夜,或者是没有什么灯光的房间里。只有短暂的片段,但也足以让扶苏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竟然看到,毕之拿着一柄利刃,面无表情地刺入了医生的胸膛。
    ……
    这应该,就是赵高把烛龙目交给他看的原因吧。
    ……
    扶苏长叹一声,抬头仰望夜空。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两千多年过去,头顶上的星辰依旧闪烁如初。即使微有变化,也不甚明显。扶苏很快就通过星宿位置,确认了现在的时间。
    还不算太晚。他虽然通过烛龙目看了许多次未来的画面,但其实在现实中,只不过过了很短的时间。
    扶苏再次拿起了烛龙目,可是这次,却并不是黄色的那个。
    “未来是真的不可改变吗?我并不是很相信呢……”扶苏的喃喃自语,最终消散在凛冽的夜风之中。
    八
    医生很烦躁,汤远这小子居然毫无戒心地放一个陌生人进家门!不管汤远如何舌灿莲花,医生都打定主意不会再信他了!明天!明天就送这小子去学校!让老师好好管教管教他去!
    医生教育了汤远一个多小时,终于把他唠叨得点头认错了,才放他去休息。他自己正要洗洗也去睡,就听到门铃响起。
    一看墙上的钟,都快凌晨两点了。
    难道是刚才离开的那家伙又回来了?之前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就一脸行色匆匆地离开,他还没来得及盘问对方的身份呢!
    医生想到有这可能,连门上的猫眼都来不及看,就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门铃还在铃铃地响着。
    地上只有一个黑色的玉球,孤零零地放在那里。
    医生退后了一步,第一反应就是这不会是一个炸弹吧?
    但旋即就笑自己也太一惊一乍了,炸弹早就不长这样了。
    真是奇怪,究竟是谁放了这个黑球在他门口?
    话说之前来他家的那个人,总觉得有点熟悉,感觉哪里见过的样子……
    医生走出去左右看看,确定楼道里空无一人,这才满脸疑惑地弯腰把这枚玉球捡了起来。
    手指在碰到这黑玉球的一瞬间,玉球便发出了刺眼的亮光。一个竖瞳倏然出现在了黑玉球的中央,就像是一个怪兽睁开了一只眼睛。
    不会真的是炸弹吧?!
    医生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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