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诸名色相,实见如来藏。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
    且说道济下了北高峰,沿山路来到西湖边上,正准备往临安城东门去,继续品尝那家同福客栈的美食。
    那家客栈最近换了主家,被一个关中娘子盘了下来,又新招了个李姓大厨,手艺醇熟,吸引了众多老饕,道济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衣衫不整,歪歪倒倒的僧人沿着西湖漫步而行,突然却见不远处树林中有一人影晃动,解了腰间丝绦,不断地向树枝上抛去,似是要上吊自缢。
    道济顿了顿,转步而行,三两步赶到那人不远处,故作唉声叹气道:“死了死了,一死就了。死了倒比活的好。和尚这就要上吊!”
    言毕抬头便盯着这人,觍着脸凑过去道:“檀主打个商量如何,把你手中丝绦借我一用。和尚要上吊了!”
    那人闻言心中犹疑,见道济一副邋遢模样,若痴若傻,于是问道:“小和尚,你为什么要寻短见?”
    道济脸色一垮:“好教檀主知晓,和尚师父同和尚化了三年之久的善缘,日积月累,好不容易凑了五两银子,于是得了师傅之命,下山去买两身僧衣僧帽。
    “谁知和尚最好喝酒,在酒馆之中,因为多贪了两杯酒,不知不觉间酩酊大醉,把五两银子给丢了!有心回庙见师父,又怕老和尚生气。于是越想越气,只觉无颜苟活世上,故来此上吊。”
    说完便眼巴巴地看着那人手中丝绦,似乎想借来一用。
    这人听了道济乱诌的一通话语,见其人一身不堪,竟然信以为真,又思及自身经历,不觉长叹一声,苦笑道:
    “小师父,你为了五两银子,倒也不至于死。反正董某亦是了无生趣之人,如今行将一死,囊内尚有些许散碎银钱,也约莫有个五六两。既是如此,权当周济小师父你了。”
    说完抛出一个钱囊到济颠手上,内中零零散散,露出些许银两来。
    济颠皱着眉头翻看了一下,摇头道:
    “你这银子不行,又碎又有成色潮点,可不如我那银子好,拿到成衣店去,怕是要被压价的。不然这样,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万一死后尸身遭了禽兽啃啮,岂不是不得全尸?不如作一个整人情,舍了这身衣物给和尚,和尚也搭把手,到时候把你老人家一埋,岂非两全之事?”
    这想上吊的人听了怒极反笑:
    “好你个疯和尚,你可真懂交情!董某好心好意接济你,送你几两银子,反烧纸引了鬼来!你算盘打得这么好,去放贷也活得来,还寻什么短见?”
    济颠闻言面色一正,反问道:“那檀主又是为何寻短见呢?”
    那人听了一愣,旋即叹了一声,见济颠眼中清明万分,哪里还有先前那副糊涂样,于是摇头道:“原来小师父是有心点化董某。可惜董某所失去的,却是比五六两碎银更多、更重要!”
    于是靠着树滑坐下来,讲出了自身经历。
    此人姓董名士宏,原籍浙江钱塘县人,父亲早年病逝,为人侍母至孝。
    这董士宏是个鳏夫,妻子杜氏早死,只留下一个女儿小名玉姐,甚是伶俐。
    玉姐八岁那年,董士宏因着老母病重,无钱采买医药,于是忍痛将幼女典给了一个顾姓进士家作使女,十年回赎,典银五十两。
    谁知刚将幼女典给他人未多久,老母亲病情突然加重,一连七日不起,就这么去了。
    董士宏办了丧葬典仪,有心接回女儿,却碍于当初契约无计可施,于是去了镇江府忍耐时光,重拾家传金匠手艺,积蓄薪资。
    前不久终于攒够了纹银六十两,思及十年之期已到,于是赶回临安城,准备赎回女儿,为其另寻婆家。
    “这不是好事?”济颠问道,“父女团聚,难道还有变故?”
    董士宏垂泪涟涟,哀声道出了后续之事。
    他从镇江府回到临安,就住在钱塘门外同福客栈中。次日带足银两,到了百家巷,却遍寻顾宅不见,一问他人,左右邻居都言:“顾老爷升了外任,不知在哪儿做官去了。现在的知县姓娄。”
    董士宏乍听此言,如站万丈高楼失脚,扬子江断缆崩舟,四处问了一遍,并不知顾大人如今住在哪里,也不知女儿下落。
    于是浑浑噩噩出了钱塘门,在同福客栈对面的怡红酒楼吃了几杯闷酒,不知不觉间醉入梦乡。
    醒来后出了酒店想要回寓,迷迷糊糊间走错道路,却是把银子也给丢了。
    及至次日黎明酒醒,身边一摸,遍寻不见随身银两,又见四周树林隐隐绰绰,如恶鬼般张牙舞爪,索人性命。
    越想越无滋味,心中暗忖:“反正女儿也不能见面了,自己不如一死,以了此生之孽冤。”
    谁知刚下定决心上吊自缢,就被途经此地的道济看在眼中,于是佯作癫狂上前点化,使其人道出了心底烦忧。
    听完来龙去脉,道济暗暗推算了一番,知道其人所言不虚,又见他平日行善,合该有贵人插手相助,于是拍手道:
    “善哉善哉,檀主不要着急。和尚且问你,银子丢失你就寻死,其实五六十两银子也算不了什么。我带你去把女儿找着,叫你父女相会,骨肉团圆好不好?”
    董士宏听了此言,顾不上怀疑真假,连声道:“若师父能让董某和小女见面,便是抵了这条老命也无妨!”
    道济笑嘻嘻道:“此事不急,其中还有一番隐情。你先和我回山,待我请个帮手下来,再去寻你女儿。”
    董士宏唯唯诺诺,恭谨道:“敢问师父宝刹在哪里参修?贵上下怎么称呼?”
    道济笑道:“和尚出家在西湖飞来峰灵隐寺,法名道济,人皆叫我济颠僧。我要请的那个帮手,乃是寺中一位师兄,有神通法力在身,有他相助,定无差错。”
    于是沿原路返回,董士宏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见道济嬉笑怒骂,自在随心,于是认定了这果非凡人,当是有德大士,对于和女儿团圆之事也更相信几分。
    西湖沿岸山地平缓,林青木秀,鸟鸣山幽,云飘雾浮,只是董士宏内心焦急,无心赏阅景致,对其视若无睹。
    他跟着道济登临飞来峰,绕至山后,步步攀援石阶,却见山路尽头一间古寺庄严坐落,隐于深山老林之中,不惹尘埃,清净祥和。
    今日依旧是小和尚志清守山,他见道济下山不久又回返灵隐寺,还带着一个面容悲戚的男子,于是上前问道:“道济师叔,你不是依了监寺惩戒,下山化缘去了吗?这又是怎么回事?”
    道济于是笑道:“和尚下山碰见落难之人,于是将他带回山中指点一二。”
    志清和尚狐疑地看了董士宏一眼,想起道济平日作风,欲要提醒其人几句,又见道济斜眼觑着自己,最后还是放弃了心中打算,双手合十喧了声佛号:
    “阿弥陀佛,既是如此,还请这位檀主随道济师叔入内。”
    董士宏心不在焉地还了一礼,跟着道济入了灵隐寺,向着后山走去。
    灵隐寺作为禅宗五山之一,寺中布局以廊庑制为主,以佛殿为中心,构成“山门—佛殿—法堂—方丈”的南北轴线和“僧堂—佛殿一库院”的东西轴线,呈“申”字状布局。
    从山门入寺,可见纵轴上五重大殿铺展开来,绵延至北高峰上。
    道济带着董士宏一路前行,穿过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堂,从法堂左侧绕开,来到了华严殿侧后方的一座禅院之中。
    这座禅院周围遍植翠竹,青瓦白墙掩映在竹影间,显得颇为幽静。
    不过眼下却有一个小和尚立在院落之外,手上捧着一个食盒,如痴如醉地侧耳倾听着什么。
    道济见状唤道:“志明,你在干什么?”
    那小和尚回过神来,见状连忙道:“原来是道济师叔,膳堂那边见光济师叔今早不曾用餐,特令我来送早食。”
    道济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不进去?”
    志明小和尚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我刚来到院子外,似乎听到光济师叔在内里诵经,不觉沉醉其间,一时间却是忘了正事。”
    那董士宏在旁听得好奇,不知二人口中这位光济禅师有何神异,闻言便凝神细听。
    果然,隐隐约约间有佛经从禅院中传出,却是在翻来覆去地重复《金刚经》中的第五品内容。
    “须菩提,於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释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短短七十余字,落在董士宏耳中,却是让他恍然间似有所悟,但是回过头来,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领悟了什么,只是无端地有一股怅绪萦绕心头,难以忘怀。
    道济看了二人一眼,哈哈大笑道:
    “恒审思量我相随,有情日夜镇昏迷,四惑八大相应起,六转呼为染净依。不动地前才舍藏,金刚道后异熟空,大圆无垢同时发,普照十方尘刹中。”
    此偈是昔年玄奘法师所作《八识规矩颂》,分成四部分,道济和尚所念前四句出自第七识颂,后四句出自第八识颂。
    他引用此偈,意在应和院落之中的诵经人,同时提点一旁的两位有缘人。
    道济诵偈之声传入院内,其中诵经声一顿,旋即消失不见。
    道济和尚不以为意,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正瞧见院中一角的三两枝绿竹间,白衣僧人闭目而坐,陷入沉思。
    ......
    须弥幻景,善见城中。
    宫殿内部七彩雾气飘摇,帝释天形象的光济安坐其间,静心诵经,忍受心魔拷问。
    他意在借助心魔大咒之力,将自身七识修至圆满,晋入第八识阿赖耶识当中,进一步完善自家的《自在心王法》。
    光济以十二因缘观为本,借鉴唯识学派的八识心王观点,仿照仙葫宇宙佛门修行体系创《自在心王法》。
    此法初成时,囿于光济自身功行未至,只有前六层“了别名识”这一部分的功法,在他开了第七识末那识后,就开始着手创造“思量名意”这对应末那识层次的部分。
    如今初见成效,正该一鼓作气,借心魔大咒之力将“集起名心”这最后一部分创出,开启阿赖耶识,晋入十二因缘中的“有”之分位。
    “有”,即业,即有因有果。由前际因生后际果,业力牵引,因果不亡,遂演成三界轮回之事实,此为所作业力感报的一种规定。
    而阿赖耶识,乃是对众生身口意行,造作业报的一种贮藏,循环不已,不生不灭,乃是如来藏的别称,能致令有情轮回生死,六趣受生、流转无尽。
    光济陷入心魔大咒拷问之中,借助心魔咒力中夹杂的怨毒、忿怒、偏执等念头,不断体悟五尘欲境之中的众生贪念之心。
    一切众生投入母体,心物和合而成胎,能辨名色。出胎之后,六根与六尘相触,而生六识。
    于此境上,对一切外物生苦乐二情、爱厌之心,故有妄取之意。
    由此生因,而后得果,其中业力牵引,恒而不审。不能通悟者,只得轮转生死苦趣之中,难以出离。
    唯有观察思惟十二因缘者,方能得见其中真实,觉悟涅槃,证得“本来自性清净涅槃”之真如性,也即阿赖耶识、如来藏。
    心中原本模糊的概念渐渐清晰,光济无视了周围心魔侵袭,不觉低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低诵声由小渐大,最终声如雷震,传遍须弥幻景,上至欲界第六天,下至四大部洲,甚至传出了须弥幻景,传到了光济真身所处的禅院之中,被前来送饭的志明听到。
    善见城宫殿之中的七彩雾气不断减退,露出端坐其中的光济身影,其人眼下并非帝释天形象,而是恢复了自身真容。
    逐渐的,他脑后又有一圈佛光诞出,象征着其人第七识已经修至圆满,末那识成就。
    这道佛光与光济本身的一十三道佛光相合,化作一轮明净宝光悬在他脑后,大圆无垢,普照十方。
    也正是此时,有声音从天外传来:“......大圆无垢同时发,普照十方尘刹中。”
    光济欣然点头,意识离开须弥幻景,睁眼便见道济立在不远处,合掌笑道:“师兄佛性深厚,功行长足,看来颠和尚这次没白跑。”
    光济挑眉道:“师弟不去下山化缘,寻到我这小院来,不知有什么事?”
    道济笑嘻嘻道:“却是有一桩事要请师兄搭手,下山降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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