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土重来。
    玄熠一身湿透地从树上蹦下来,对君如含笑道:“你去带人……”当他看见君如的神情时,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指着人,对李卿琦道:“朕有这么可怕吗?”
    李卿琦看赵君如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跟纸一样,浑身哆嗦不住,便从兜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枚药丸,给他喂下,还不忘讽刺道:“皇上此人是幕僚,又不是叶蔚威,叶蔚威削下首级的敌寇将领能围着堵着排三圈,君如看完这架势还没吓死不错了。”
    玄熠用鉴定的眼神细细打量了一眼赵君如,此时他虽浑身湿透,却不减天威,他沉声问道:“你还能骑马吗?”
    赵君如此时已恢复了一点,他三拜九磕地跪在地上哆嗦道:“皇上息怒,卑臣无用……”话都没说完,就被皇上踹了起来。
    手脚并用地站起来,慌忙间抬起头,只听皇上背对他,沉声道:“朕就不喜欢这些没用的礼数,到底能不能骑马?”
    赵君如还不知如何回答时,就被陛下粗暴地丢上了马背,李卿琦与皇上走在前面,两人皆是说说笑笑地步行。他坐在马上,盯着皇上的背影,那明晃晃的黄色,顿时一种微妙的热意在眼眶中涌出,又似有千万钟鼓在耳畔鸣响,心下一片彷徨,一行清泪从沾满泥巴的脸上落下,古往今来,谁受过这种待遇?这样的圣上,他就是搏上毕生的一切,也要追随与陛下!他坐在颠簸的马背上,暗暗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对皇上有用的人。
    其实皇上就是看他吓得不能走,本着爱民如子的心态,把人丢上了马。若日后玄熠知道,他今日的所作所为为大周钓上了一条大鱼,未来的四名猛将之一,为他的子孙后代完成了一统天下的宏图伟业,估计他做梦都会笑得醒过来,当然此是后话。
    一到营地,玄熠便下命启程,他的战场不在这里,而是遥远的荆州。这片染满了鲜血的土地是他毕生运筹帷幄,指点的山河。一场争夺了三朝的战争,他最终会亲手画上一个句号,而后完成太傅遗愿,开创一个繁华的太平盛世!
    黑暗中,带着面纱的人,拈起一枚黑子,狠狠地摔在棋盘前,待气息平稳后,一缕不易察觉的冷笑慢慢爬上他嘴角,诡谲的轻轻道:“皇上待你没了太皇太后做靠山会怎么样呢?”
    夜半时分,雨停了下来,淡墨色的苍穹上,隐着半轮月。墨雨给睡得正香的隆儿掖了掖被子,披了一件衣服起身,站在殿外潮湿的台阶前,凝视着素光盈盈的月。
    望廊前,又是海棠花开花又落,他俯身拾起一瓣海棠花轻拈指间,雨后的风还是有些凉意,冷冷的吹来割得人生疼,他抖得像一片落叶,偌大的宫殿,像是他的牢笼,他不能逃脱亦无法逃脱。
    明日一早,他将要面对群臣,以及铺天盖地的的质疑和辱骂,如果不是为了玄熠,他早一走了之;如果不是为了隆儿,他早已逃离。
    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男妓,而绝非李卿琦、卫博远那样堂堂正正。只因着玄熠想要开创一个盛世,他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会甘之如饴。
    隐月斜照,影落空阶,风卷起他雪白的袍角,他把手中花瓣捏成了粘稠的汁液,顺着他白皙的指尖流下,前行无路,后退死路,可他绝不能退缩。
    次日清晨,隆儿大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望着为他着朝装的父妃,他死死地咬着唇,上面已是一排没血色的细牙印,他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低声哀求道:“父妃,我能不去吗?”
    墨雨轻轻一笑,给隆儿正了正头上金冠,用最温柔的语气道:“隆儿怕什么呢?”
    隆儿小脸苍白,低声道:“孩儿素来胡天胡地惯了,不静心读书,也没好好练过武,见到那些人,都不知该如何说话。”
    墨雨一袭白衣,束着头发,显得整个人峨冠博带,他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息,不是随便读两本就能显露出来的。玄熠一走,他便不是那个温柔如水的墨雨,而是辅佐太子的沈巍。
    此时,他持着隆儿的小肩膀,认真道:“你又不坐龙椅,只是坐在一侧,无论下面大臣争吵也好,让你做主也好,你都不要回答。”
    隆儿似懂非懂地拽着墨雨的衣袖,嘟嘴道:“父妃,你不能让孩儿一个人坐在那里。”
    墨雨摸着隆儿柔顺的发梢,温润笑道:“父妃就站在离你不远处,不用害怕。”
    隆儿小手心里都是汗,他死死攥着父妃纤细的手,一步一步往金銮殿走着,一路只见湛蓝的苍穹下那一座座深红的宫殿像嵌在画上一样。年幼的他不明白,为何父妃那么镇定?隆儿用余光瞥了瞥一袭白衣的父妃,他真是穿什么样的衣服都好看。想着想着便有些骄傲,放眼整个皇宫父妃最喜欢自己,不是吗?!
    碧空如洗,日光熹微中金銮殿,赤色巨龙柱子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黄色,威严而又苍老的声音在清晨回荡:“太子驾到!”
    隆儿在墨雨的注视下,慢慢松开了他的手,独自一个人走上长长的汉白玉台阶,他握着扶手上刻的一条金龙,神色慢慢安稳下来,缓缓走向正首下的龙椅,坐下了下去。
    纯金打造的龙椅,隆儿用了不到小半地方,偌大的金銮殿把他显得更加渺小,他轻轻地哆嗦了一下,目光轻轻地扫到了下面对他行三拜九叩的大礼,死死掐着手心,稚声道:“众爱卿,有事启奏。”
    作者有话要说:注:我是在一本很老的书上发现有用铜镜来让战马打滑的,而且铜是导体,雷能导电早在天工开物里就有描写。至于放水的火油,早在汉代末年就已经有了,这些虽然都不是一个朝代的,在古代也未曾大面积的使用过,但我把这些捏在一起,就显得有些现代,所以请亲们不要死扣这些,万分感谢。
    隆儿开始一点一点长大了,应该说玄熠也好,墨雨也好,他们都在变,因为时间在变,人不得不变,所以我觉得墨雨不是变强了,而是变回了他自己,你们说不是么?
    ☆、第47章 轻薄为文哂未休
    晨光熹微的透过百福窗棱,照亮了昏暗的金銮殿,隆儿坐在椅子上,他只觉得下面大臣们吵得如蜜蜂一样嗡嗡作响,他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开始凝视着窗外被分割不成块的苍穹,回首望了望正中间的龙椅,父皇坐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定是天威赫赫吧!也不会像自己这样无聊,听他们说什么听的脑子都打结了,什么叫不和法制?和不和法制是他们说的算吗?
    墨雨立于廊柱后,他悄悄的打量着正在走神的隆儿,不由得摇摇头,继续听着下面妖颜祸水论,听着可笑,他什么时候在这些大臣心里高贵得跟历朝历代的红颜祸水一样了?
    听着言官的长篇大论,隆儿差点睡着,突然一阵嘈杂,他瞪大眼眸,只见脚下乌压压跪了一片大臣,唯独丞相一个人站在原地,紧闭双眼,仿佛睡着了一般,隆儿不禁多了看了那个老人一眼。转过头他惊慌地看了看父妃,只见后者面色发白,浑身微微颤抖。他不由得静下心,小声问道:“本王刚没听明白。”
    内阁学士斗胆道:“请太子赐死男宠,以稳江山社稷,以慰天下苍生。”
    隆儿一听“唰”就站了起来,皱着眉,不解道:“你们要我杀了父妃?”
    内阁大臣沉声道:“太子身份尊贵,怎能认一出身青楼之人为父妃?这是什么称呼,历朝历代都没有,完全是不合祖宗制度。”
    隆儿握着扶手上刻的一条金龙,那棱纹硌得手心疼,他怒气冲冲吼道:“你们凭什么要本王处死父妃?凭什么?你们只会说这里不合法制,哪里不合法制,难道你们就合法制了吗?父妃说过,只要一个制度在孩子眼里有问题,就一定有问题,他是我父妃,在我眼里没问题,在你们眼里凭什么就成了问题?”
    墨雨凝视着怒气冲冲的隆儿,微微扬眉,徐徐绽出了一个笑,这孩子真像玄熠,哪儿都好,就是好冲动,也罢,还小,他可以慢慢教导。若日后他还有这个时间的话,三人成虎的故事不是没听说过,在他第一次见隆儿那日,他就跟玄熠说过,不知日后隆儿会如何看待自己,无论这个孩子怎么看待他,当他是权臣,还是奸人,他都会守护这个孩子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
    隆儿的声音不大,却带了几分皇家威严,他长得本就像玄熠,怒目的立在金銮殿上,已然有了人主之姿。
    一时间下面倒是安静了几分,良久的沉默被一边的小东子打断,他小心翼翼问道:“太子爷,要不要先让他们起来。”
    一个声音森森响起道:“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隆儿听得这个声音,不由得蹙眉一愣,他思量片刻,接口道:“袅丝翘足傍澄澜,消尽年光伫思间。若使见鱼无羡意,向人姿态更应闲。”
    墨雨扬眉,淡淡笑了笑,他没想到过隆儿会吟这首诗,虽然对那首诗风马牛不相及,却带着讽刺的味道,不知这首诗是谁教他的,这么偏激的观点,该不会是那个叫宁止的伴读吧?那孩子心机颇深,用得好便是忠臣良将,若用不好的话……刚要思索,却见隆儿一甩衣袖,稚声道:“退朝。”
    隆儿气鼓鼓地拉着墨雨的手,闷声道:“明天孩儿可不来了,这地方真烦人。”
    墨雨笑了笑,看着那明晃晃的金色,低声道:“隆儿不想要权利吗?”
    隆儿把头埋在父妃怀中,不高兴道:“孩儿要那个有什么用?”
    猛然想起一句话,玄熠说过,他当年想要那个位置为了保护所有的人,感念道:“你坐在那里就拥有了一切,你想要保护的,想要得到的,都可以如愿。”
    隆儿扬起小脸,薄怒道:“才不是呢!要是孩儿有那种权利,他们怎么还敢让我赐死你?”
    墨雨一时语噎,怔怔地看了隆儿片刻,目光温柔而缱绻,轻声道:“父妃在他们眼里本就那样。”
    隆儿摇摇头,整个后宫除了老祖宗他最最喜欢的就是父妃,下面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生病的时候是父妃守在床榻前,他挨打的时候是父妃给上药,他不会功课的时候是父妃给讲解,他被罚抄写了一夜书父妃陪了一夜。而那些大臣对他又做过什么?居然让他赐死父妃?!曾经听宁止说过,大臣在外面有各种豪宅良地,在朝堂上就假惺惺地装腔作势。想到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凡是本王喜欢的他们都要夺走,读几本书就都当自己是贤臣了吗?”
    此时大臣并未退光,金銮殿上还有人,隆儿的声音不小,此话一出,墨雨顿时如遭雷击,他皱着眉头,这下跟前朝梁子结大了,日后少不了要多费周折化解。
    隆儿一说完就后悔了,他抿抿嘴,闪着大眼睛瞪着墨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圆场。
    墨雨轻声叹了一口气,对隆儿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踱步出了柱后,立于大殿上。顿时,几位未走的老臣皆阴冷一笑道:“你终于肯出来了。”
    隐然有光透入殿中,墨雨淡淡一笑,道:“童言无忌,说了也是无心之语。”
    下面大臣暗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刚刚隆儿的话抹平,若是他们日后追究,反倒是做人不够大度,一定会遭人唾弃。个个不免脸色铁青地盯着墨雨,礼部尚书突然讽刺道:“一个男妓还识字,实在是江山社稷之荣幸,难怪皇上离不开。”
    前面的话还好,提及玄熠,墨雨一双单凤水眸不觉扬了扬,变得幽邃中带着凌厉,竟让人不寒而栗,他清冷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皮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这一句不说还好,本来就是剑走偏锋的一首诗经,哪知墨雨说完下面竟安静了片刻,礼部尚书李恒蹙眉道:“仿若几年前,也有人这么回答。”
    丞相老得一脸皱纹,刀刻上去的一般,此时他竟睁开眼眸,浑浊的声音,苍老地响起道:“你是将门沈家的?”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昔年将门沈家多么受人尊重,沈家老爷子那是一代贤臣,如今在位的很多大臣都曾在幼年受过提携,欠沈家不是一点半点,当下心里一惊,都一并盯向墨雨。
    墨雨对着林丞相恭敬作了一个揖,沉声道:“沈巍多谢丞相收留家弟。”
    丞相抿着胡须,摆摆手,道:“老朽和你爷爷是挚交,只是……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众人眼光又一并看向墨雨,他顿时了然丞相在帮他解围,但是心里暗暗闪过一丝疑虑,丞相想要的绝对不简单。面色没露分毫,只是凤眼轻挑,淡淡笑道:“当初我逃出来,就被卖入了青楼。”
    当年一袭白衣的少年,站在太学府,独自一人舌战群儒。后来消失在人间,很多书生还渴望一观当年的盛况。如今此人还活着,绝对会恢复经筵讲学的盛装。众人还没思考完,就听礼部尚书突然插嘴道:“下个月经筵,你可否参加?”
    大殿虽没有几个人,却想的各不同,墨雨看得很清楚,站在一旁一直闭着眼的丞相,实际是做戏,为了隆儿看,他不过为了拉拢太子力量,为保日后,林家能顺风顺水地坐到今日,不是没有道理的。半个时辰还在论杀论打的大臣,此时知道其身世利弊,却突然讨论起了经筵,全然不顾此时国家正陷于危难之中。
    世态炎凉,莫过于此。心里非常不是滋味,面上却没露分毫,日后还要靠他们,当下露出一个恭顺温良表情,淡淡一笑道:“诸位大臣可要移步绮春阁喝杯茶?”
    丞相道了一声老了便转身告退,其他几位大臣打着哈哈,各自寻了由头退了下去。人都走光了,墨雨依旧站在原地,隐隐粼粼的波光在他眸中闪动,下唇又被不自然的紧紧咬住,刚刚朝堂一争,只让他觉得苍凉。当年玄熠费尽心思要来这江山来做什么呢?世间的功名利禄之争,永远都不会结束。
    隆儿哪里会懂这些曲折的心事,他耷拉着头,苦着脸道:“父妃,孩儿站得脚酸。”
    墨雨挑了下眉,冷着脸,严肃对着隆儿道:“日后你也会面对如此境地,你打算怎么做?”
    隆儿沉默半晌,失望的垂下眼帘,喃喃道:“日后我也会跟父妃如此对峙吗?”
    墨雨一脸严肃地盯着他,一字一字道:“你回答我。”
    隆儿浑身一震,飞快回答:“父妃我要怎么跟你对峙?你不是最喜欢我吗?不是你说你会保护我的吗?”说完已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墨雨,生气地一跺脚,转身就跑。
    墨雨并未追上去,他站在原地,微微抖着。君臣之路,只有算计,哪有柔情?若隆儿日后想坐在这龙椅上,就要诛灭一切软弱。作为一个真正的君王,这一切是必经之路!一定会非常痛苦,但是只有痛苦才会磨砺一个人,慢慢成长,心智变强。
    隆儿,不要埋怨我,在这深宫之中,我能陪你多久就算多久,我一定等不到玄熠回来。所以隆儿,哪怕日后会被你下令千刀万剐,我也会把你培养成千古一帝。
    作者有话要说:注:1、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是花蕊夫人作著,这里用来讽刺国家将要像五代十国那样被灭;若使见鱼无羡意,向人姿态更应闲。取自《鹭鸶》唐朝诗人来鹄所做,讽刺自鸣清高而不忘利禄之人。
    2、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皮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相鼠有皮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取自《诗经?国风?{风》
    ☆、第48章 暗死屠门无一声
    夜幕沉沉散落了一地,下过雨的空气冰冷而潮湿,温凉的晚风徐徐地吹着,水般的清辉漫漫流淌,墨雨独自一人站在殿外看月光。夜已深,禀奏折略已送入六部稽查,各路粮草整顿完毕,今日该祈福的佛经也抄完,可他却睡不着。自从玄熠离开后,仿若把他的心也一并带走了,偌大的宫殿,那么冷,让他寻不到一丝温暖的气息。
    据战报,玄熠在南边已陷入苦战,他和李卿琦把兵马分成几路,却在柳州遭到了屠城,哪里血流遍地,尸骨堆积,宛若地狱。这消息一出,让他担心许久,虽不及卿琦,他也读过几本兵法,懂得图国第一,兵贵胜,不贵久。
    那日朝堂之后,隆儿说什么都不肯再次上朝,不是撒娇就是打滚,怒叱哄劝皆没用,久而久之墨雨也无法,只能由着他去。隆儿不肯上朝,不代表他可以了事,虽无人当政,接到的奏折却是往日的几倍多。大部分是打着奏折的旗号来挑衅,但墨雨的文笔和文章造诣鲜少有人能及,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笔下过两回,不久后消停了不少,直到近日才有一些切实可行的建议被呈上来。
    在战乱中让百姓辛勤耕作似乎是一项艰巨的任务,都城内依旧歌舞升平,墨雨一挑丹凤凝眸,嘴角漾出一个讽刺的笑,也罢,世间之事本就如此。
    闭上眼,湿润的风徐徐吹着他的青丝,从殿前竹林里的吹过的风,带着竹叶的清新,像极了玄熠身上的味道,清傲中带着一份淡然,全然不同与其他皇室用的浓重龙涎香。不知是否自己的错觉,感觉玄熠此时就站在身后,那么近,连他呼吸都闻的见,恍惚间是他温热的身躯抱紧了自己……
    疲倦占据了身体,却执意着不想睁开眼眸,自从玄熠走后,自己再没上床睡过觉吧!害怕梦里与他温柔缠绵,次日醒来发觉是南柯一梦;害怕在梦里见到他对自己千叮咛万嘱咐,醒来得到他尸裹沙场的战报。
    天边透出了几分晨曦的亮色,湛蓝苍穹渐渐明朗起来,日光熹微。他才缓缓地睁开双眸,盯着远方,一连三日,他都未曾接到过玄熠的书信,如何让他不担心?!过去不曾知道的相思之苦,如今再没人比他体会更深。
    一阵风吹过,掀起他雪白的袍角,一头青丝散乱在风中,他闭着双眸,低昵道:玄熠,你还好吗?
    玄熠站在城墙上,兵荒马乱,又抵御了一夜的猛烈进攻。立于一片废墟中,他眯着眼,望着东方开始泛白的苍穹,杀气腾腾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一抹温柔,只有在这时,他才会想念起那个人,不知墨雨还好吗?宫中之琐碎事多,一定让柔弱的他忙得不可开交吧?!
    李卿琦一脸倦意,却丝毫不减他身上的从容不迫,千军万马中,青衫淡薄,缓缓地沿着城墙走过来。
    整整三日三夜的战争,伤亡无数,掠来的战俘更是数量庞大,眼下需要时间来休整,只是不知,是否有这样的机会。多年练就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领,在看见皇上眯起眼眸里的柔情时,活跟见了鬼一样。他负手讥讽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臣还以为这话不存在呢!”
    玄熠虽衣冠不整,人却很精神,他站在城墙上吹着风,威严地笑道:“朕现在才想起他。”
    李卿琦愣了片刻,不由得撇嘴道:“好在皇上没在带头杀敌之时儿女情长,不然我们就班师回府,坐等江山易主。”
    玄熠抹了一把脸,上面尽是火灰,他唇边溢出丝笑,饶有兴致地盯着李卿琦,沉声道:“那你是不知温柔乡的好处,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李卿琦也笑了笑,只是目中一片凝肃,嘴里不服气地反讽道:“臣以为温柔乡是英雄冢……”
    话还未说完,就被皇上坏笑打断:“卿琦,你该不会是有病吧?正常热血男儿都不会独守空房。”
    李卿琦若不是思量着对方是皇上,此时真想一脚把人从城墙上踹下去,一阵寒风吹过冷的有点哆嗦,眼眸一转,轻笑道:“苍苍之天,莫知其极,帝王之君,谁为法则?往事不可及,来世不可待,求己者也。”
    这话本是尉缭子里治本一卷,被李卿琦此时拿出来,还咬重了最后几个音节,就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冷风夹着火烧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玄熠从城墙上跳下,刚与他反唇相讥,只感觉瞬间几乎破腔而出的血流奔涌而出,口中一阵腥甜,没把持住一口血吐了出来,身子一歪,却扶住了粗砾墙壁,半张脸低头隐在黑暗中,仿若是阴暗的感伤。
    顷刻间,说不出的难过填满了李卿琦的胸口,周身如踩在雪中的寒意,幼年时,是皇上在皮鞭下救他出了李家那个火坑。这些年他与皇上一起长大,虽为君臣,实为手足。为了完成太子的大业,他苦做卧底数年;为皇上的统一,他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此生此世,再无人能如皇上一样懂他。
    玄熠抬起头看着李卿琦一脸悲切的神情,笑骂道:“赶紧把药给朕,傻杵着干嘛?”
    李卿琦死死咬着唇,微微颤抖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青花瓷瓶,倒出一枚药丸,递给皇上,轻声道:“不能吃太多。”
    玄熠仰头吞了下去,半响才道:“朕知道。”
    李卿琦一皱眉,一把夺过皇上的手腕,边诊脉边嘟囔道:“要是臣早知道,就不劳皇上亲驾沙场。”
    玄熠倚着城墙,仿若在寻找一星半点的力量,他闭上眼眸,疲倦地靠着,喘了半日,才道:“还有多少城池?”
    李卿琦目光微垂,轻轻叹了一口气,抹去刚刚夹杂的情绪,厌倦、自嘲、讽刺和凄凉,露出平常一般温润的神情,分寸拿捏恰到好处道:“十一座。”
    玄熠抬起头,寒若冰霜的杀气从眸子里溢了出来,他扶着胸口,冷笑道:“与朕一举拿下这些,然后再吞并南疆北凉。”
    李卿琦抿抿唇,倒退三步,恭敬一礼,沉声道:“臣一定会助陛下一臂之力。”
    玄熠重重吸了一口气,浑浊的空气仿佛灌了冰碴子一般灌进肺中,扎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他赶忙扶着城墙,闭上眼,用内力压制着身体的不适。他猛然回首,对着李卿琦道:“你上次说朕还有多少年来着?”
    李卿琦眼眸里染上一层悲色,肃穆地回答道:“若不劳苦,还有十年。”
    玄熠望着远方,突然朗声笑道:“十年后,隆儿已十六岁了,够坐稳江山。”
    李卿琦目光陡然一冷,沉声道:“待新帝登基,臣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随即,心下担忧,微微动容道:“皇上……”
    玄熠靠着城墙,冷哼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是不是跟博远混久了?怎么也学他婆婆妈妈的?”
    李卿琦生生咽下了担忧,嘴角一勾,溢出丝轻蔑之色,道:“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臣看皇上生龙活虎,必定天寿齐福。”
    玄熠拼了半生的涵养才没在瞬间扑过去,把他打倒在地,再狠狠踏上一脚。原本要动发现周身皆没力气,不由得把火气慢慢咽回到肚子里,冷笑道:“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
    李卿琦顿时像活吞了一只苍蝇,脸上又青又白,一双眸子像被墨泼过似的转了半日,恨得咬牙切齿:“上梁不正下梁歪。”
    玄熠黑色的眼眸一下子从深邃中明亮起来,目光在李卿琦脸庞上微微一转,占了嘴上的便宜,虽身体还不能动,却神采飞扬道:“爱卿客气。”
    十年前皇上就是这副德行,一吵嘴赢了便兴高采烈,若输了就不服不休,李卿琦顿时哭笑不得,大大的翻了个白眼道:“皇上你现在还有点做圣上的样子吗?”
    玄熠把战盔拿掉,反唇相讥道:“还说朕,你怎么还赖着不走,战阵布设,攻行之道,练兵之法那个不得你亲历而为,你还想朕干活去吗?朕给你发俸禄,不是养白吃饭的。”
    李卿琦一咬牙,抬腿便走,刚走没几步,又退了回来,勾勾嘴角道:“皇上,你还没付臣诊金。”
    玄熠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去,当即怒道:“你给朕诊治多少年了,朕还在吐血。”
    李卿琦抿住嘴角的笑,低低道:“臣医术不好,治兵不精,皇上怎么还不降罪?”
    玄熠寒气凛然道:“你以为朕不想吗?回去朕第一件事就是下旨给你娶亲。”
    李卿琦顿时哑巴了,面色涨红,咬牙道:“皇上是打算下旨让臣娶个东施回去?”
    玄熠看着他吃瘪的样子,暗暗好笑,低声道:“朕可没那么小心眼,打算让你娶个如花似玉的娇娘回去,然后生个漂亮的小丫头,给隆儿做媳妇。到那时你就是国舅,想辞官回家种地都跑不了。”
    李卿琦眸子一寒,手指微微一缩,不阴不阳道:“臣谢主隆恩,告退。”说罢,竟一点城墙,跳了过去。
    玄熠心满意足地鹱盘阳,半响,才道:“修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齐修云一袭黑衣立于皇上身后,低声道:“北凉确实已落入王爷之手。”
    玄熠微微露出个笑容,盯着修云的眼眸一寸一寸冷了下来,道:“你把老五藏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意=:1、兵贵胜,不贵久孙武
    看着君臣斗嘴,我自己都笑抽了,我最喜欢两个腹黑斗嘴,表面镇定的要死,心里都在想,干脆掐死对方算了,哈哈哈……好有喜感。
    ☆、第49章 问君归期未有期
    灰蓝的苍穹,薄雾中日光变得灰暗,淡墨连绵起伏的山岭上百草烧得黑黄,凌厉的西风卷起战乱后的火炭,刮得人刺痛,偶尔从这里掠过的乌鸦发出几声凄厉的叫声。
    玄熠倚着残破的城墙壁,扶着一呼吸就如刀灌入的胸口,冷冷道:“修云你自幼跟着朕,从不会说谎,说,老五去哪儿了?”
    齐修云一袭黑衣,侧跪在地,束起的头发漏了一缕,他听闻此言,浑身像被雷劈中了一般僵在那里,血一下子涌到了脑子里,眼眸都变成了赤红色,他低低道:“属下不知。”
    远远的风刮过面上,带着烧焦的味道,玄熠早已疼出一身虚汗,他慢慢坐下,威风凛凛地冷哼道:“你都跟他在一处了,连他的书信都没收到?”
    齐修云的眼眸一寸一寸冷了起来,有风吹过他黑色的袍角,那煞气如刀锋入骨,他低头冷声道:“属下没有收到。”
    玄熠一蹙眉,这不合常理,只知道老五最后一次联系他时,北凉已出事,若修云都无法得知的话,那么玄熵的下落可归为不明,真是这样麻烦就大了,不由得面色冷峻道:“熵儿只要活着会不会联络你?”
    齐修云目光冰寒,他凌厉的声音刺透了薄雾,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激动道:“他永远都不会联络属下。”
    这回轮玄熠一怔,敢情这小两口闹矛盾了?看着修云冷冽的眼神,不免有些想笑,不由得低咳一声,委婉道:“这夫妻之事吧!时而需要多多宽容对方……”
    齐修云摘下面纱,露出一张长期不见日光素白的面孔,他的线条刚柔并济,也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只是双眸太冷,他冷冷打断皇上的话,沉声道:“属下在皇上身边许久,也见过皇上和沈巍是何等琴瑟合鸣、相敬如宾,属下自认为与五王爷并非情爱,所以属下恳请皇上,不要再过问属下任何有关王爷之事。”
    玄熠听完一挑眉,敢情自己乱点鸳鸯谱了吗?还有这个打小就知道习武练剑的修云,真的懂什么是情爱吗?从不动情的人,一旦动情,坚不可摧。想到这里,他抿抿嘴角,这是好玩的事情,当下收好神色,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修云,淡淡道:“要么你去,要么你派其他人去,你自己拿主意。”
    玄熠说罢转身,扶着粗糙的城墙,蹒跚地离去。留下齐修云一人站在原地,他展开手中书信,映入眼帘那熟悉的笔迹,颤抖了许久,握着手中竹剑许久,才下定很大决心,转身与皇上走了相反的路。
    军中大帐里漫着站前那种紧张又微妙的气氛,李卿琦和赵君如着手仔细分析每一份到手的情报,企图从每一个战场的微末细节中,截取到更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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