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请我师兄进来。”嬴政挥挥手,使身边宦官前去迎接鞠子洲。
    目视宦官离开,嬴政深深呼吸,努力将思绪排空,使王翦与三名正在对练的民兵停住,与自己一齐静站着等候鞠子洲。
    鞠子洲到来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便是嬴政身后鼻青脸肿的四个人。
    “这是怎么了?”鞠子洲问道。
    鞠子洲的声音在嬴政脑海中回荡。
    ‘斗争’他说道。
    “不过是使他们徒手搏击,检验一下半年以来的训练成果。”嬴政看着鞠子洲,平和微笑着。
    声音越发浩大。
    ‘斗争,斗争在一切事物的运行之中发生!’他说道。
    鞠子洲点了点头:“检验一下也好,但是也需要注意一点,不要下太重的手。”
    “都没敢下重手,”王翦揉了揉自己的脸:“至于脸上,不过是一些小问题。”
    三名民兵此时心思惴惴。
    嬴政摆出“请”的姿势:“师兄,坐下聊吧。”
    “是要好好聊一聊的。”鞠子洲点了点头:“我最近的实践之中,发现了很多东西,也做了一份新的社会调查报告,而且……你这边,朝堂里的事情,我想我也应该了解一点。”
    嬴政微微颔首,表情依然沉静:“师兄这段时间,又黑瘦了不少。”
    “小事。”鞠子洲说道。
    声音如洪流席卷,自动的浸润进入一切的事物之中,变作存在任何于“关系”之中的独特而复杂的运作形式。
    ‘斗争,斗争是始终存在于事物之中,并且不可分割的。’
    “说起来,师兄,我好像长高了一些。”嬴政笑着说道,笑容温和。
    鞠子洲停住脚步,上下打量嬴政。
    他倒是没怎么注意嬴政长高了没有。
    “好像是长高了一些。”鞠子洲点了点头。
    以前,嬴政是到自己哪儿来着?
    鞠子洲没有表现出异常。
    青宫之中熟悉的矮榻,鞠子洲刚想坐下,就被嬴政拉住。
    “师兄,这次,我们换一换位置,你坐在那里。”嬴政指了指以往他常坐的位置,说着,自己在鞠子洲经常坐的位置坐了下来。
    鞠子洲有些吃惊,旋即明白嬴政的意思,点了点头,很是开心。
    是接受了斗争的思想传承了啊。
    鞠子洲略略心安。
    但还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坐定了,看着面前的嬴政,说道:“我最近在铜铁炉的工地里,观察到很多人和事情,觉得极有价值,想要讲与你听。”
    嬴政颔首:“师兄请讲。”
    “首先是铜铁炉那边的工人们,他们的来源多是破产农民,要么是完全失去土地的,即将沦落为盗匪或者奴隶,要么就是手中的地极少,产出粮食不足一家人果腹,即将沦落为更加贫穷的存在。”
    “是因为秦国的固有制度么?”嬴政问道:“秦国将土地作为农民财富的唯一可靠来源,以此逼迫农民为国家作战以获取土地,过上富足的生活。”
    鞠子洲点了点头,心中不安更甚:“是的,秦国的土地政策如此,他们的施政目的并不是为了让农民富强起来,而是为了让大多数的农民徘徊于饥与饱之间,同时可以似有若无地看得到上升途径——军功爵制,看得到以此获取更多的土地,更多的财富的可能性,从而奋勇作战。”
    嬴政沉思:“但是不是有很多例外吗?”
    “小手工业者?”鞠子洲问道:“还是商贾?”
    嬴政摇了摇头:“说不上来……那么师兄,铜铁炉中的那些工人……与一般的农民有什么不同吗?”
    “获利方式。”鞠子洲说道:“他们新近与铜铁炉签了四十年长约,个人的食宿因此就被保证,只要铜铁炉还在,他们便不愁吃住。”
    嬴政点了点头:“所以他们已经跳出了饥与饱的徘徊,成为了实际上比一般的农民更高一级的存在?”
    “是这样的。”鞠子洲点了点头。
    在这一刻,他觉得嬴政说话的语气十分熟悉。
    但,又十分陌生。
    声音响彻,成为思想的组成部分,成为思考的基础,成为难以磨灭,不可消除的根源。
    ‘斗争,斗争永恒存在。’
    “那么,他们所需要的、他们所想要的、他们的诉求都应该改变了才是。”嬴政若有所思。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的身份、地位、诉求,现在都是比一般农民高的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嬴政问道:“他们身上有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吗?”
    “他们现在在冶铁。”鞠子洲说道:“技术正在进步,他们目前所冶炼出的铁器,性能上不比铜器差多少,价格更是比铜器低得多,最重要的是……产量真的很高!”
    嬴政恍然:“所以,他们的“生产力”提高了?想要与之建立起牢固的‘生产关系’,就需要付出更多,就需要转变策略?”
    “的确。”鞠子洲点了点头:“技术会慢慢弥散开来,同时,目前我所给予他们的待遇是极高的,所以他们对于“铜铁炉”这个整体的认同感是极强的。”
    “就好像那些游侠,体会到了从无到有,因此一开始的这一个阶段里,他们的忠诚是近乎绝对的。”嬴政点了点头:“但是随着他们开始适应新的“身份”和待遇,他们心中那因为从无到有的感动而生出的忠诚将会被一点一点消磨掉?”
    “是的,所以到时候我们需要付出更多,同时给予他们一条如同“军功爵制”一样的明确的上升路径。”鞠子洲说道。
    嬴政点了点头:“那么他们如今的需求是什么呢?”
    “他们目前还刚刚从贫农的身份里挣脱出来,思想上有着比较鲜明的贫农思想特征——一有机会便耽于享乐,无法自制。”
    “而有这种思想特征的原因,是他们过往所遭受的苦难太重,以致于他们看不到明天,找不到希望,心中全是去战场上赌命的思考,没有对未来的期望与规划。”
    嬴政叹气:“大部分的秦人都是如此的吧?”
    鞠子洲点了点头:“是这样的,这些需要通过改变他们的处境和改造社会制度本身来改变,而想要做到这些,就需要提高生产力。”
    “但是秦法是钳制“生产力”发展的。”嬴政说道。
    所以问题又回到了原点。
    嬴政看着鞠子洲,目光温和:“师兄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只是观察一个月,便可以察知到农民的思想特征,并且找到造成这些特征的原因,给出改变这一切的办法,而且还有了成功的例子……”
    他笑着,似有意,若无意,轻声问道:“那么师兄,你观察过我吗?找到了我的思维特征、以及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和改变这一现状的办法了吗?”
    鞠子洲目光渐冷。
    下首跽坐的王翦皱了皱眉,不安地向后挪了挪身子。
    他总感觉,气氛有了一些不妙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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