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的生活很富足,因为她是经过层层筛选,选出来的样貌与身段比例都极佳的人儿,是华阳太后专门蓄养来侍候人的“玩具”。
    外观上,当然必须赏心悦目,而要做到这些,必须要每日五餐严格的把控饮食、进行适当的运动训练、以及脱离繁重的体力劳动。
    同时,他们的内在,也被教授了《诗》、《书》等高贵的学问。
    金玉其外,锦绣其内,说的便是她,以及与她有相同命运的一些人。
    可,不管生活条件有多么优越,她到底只是个玩具,是贵人们攀谈交情、互换利益时候用来缓解关系的玩具、而不是“人”。
    他们,往往在自身作为人的身份之中得到认同,感觉得到自身在人类社会之中作为一个单独个体“人”而存在时候的残缺,也因此,对于能够给自己带来“标的”和更多价值量的“钱”有着难以想象的偏执。
    鞠子洲坐在桌案前,看着蝴蝶娇媚讨好着用勺子喂给自己羔羊羹,面无表情。
    鲜香美味的羔羊羹与这一个月以来所吃的粗粮和齁咸的酱、寡淡的韭、骚腻的肉等菜根本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羹汤在味蕾上绽放,鞠子洲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喜悦,能够感受到渴望,能够察觉到自己唾液的分泌。
    他只是静静地看、静静地吃、静静地想。
    ‘我果然靠不住’鞠子洲想。
    他以前扶贫时候也吃苦。
    但那些苦楚,如今已经像是风化了的景观一样,不去细想时候,还能够找到只字片语的轮廓,辨认出饮鸩、寻觅到眼泪、察知到无奈。
    而仔细地想要找寻时候,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事情的全貌。
    那些应该熟悉的脸庞、应该熟悉的技术、应该熟悉的手段、应该熟悉的味道,已经一点一点从他脑海之中抽离。
    七年了,七年时间不能见到熟悉而具体的景物与事物,他都快忘记那些美好与苦楚了。
    他只能记得,昨天吃了黍臛、吃了菘菜羹、吃了半生的猪肉,猪没骟,肉腥臊。
    又喝了一口鲜美的羔羊羹,鞠子洲摆了摆手:“好了,余下的,你自己喝吧,记得打理好府中财务……我是没有什么收入的,家里的钱,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什么增加,你自己注意省着点花。”
    鞠子洲说着,推开了蝴蝶,低头开始书写自己所观察到的一切。
    凡事须得研究,才能明白。
    鞠子洲想要做的事情决定了,他需要真切地看到底层人的生活、了解他们的现状、明白他们的需求、掌握他们的诉求、解决他们所面对的问题,而后才能够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他过去一个月的亲身体会,是去看、去体会、去做最基本的了解。
    了解现状之后,就是找到问题,追根溯源,了解问题的本体,明白它们为何会发生,从而找到短期内解决问题的办法,以及长期里彻底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后估量以目前的能力,有没有办法彻底解决问题。
    他这样想着,慢慢书写。
    一旁的蝴蝶却说道:“主上不必担心的,府中现如今多了六顷田,每月月首,王上及太后都会各自送来二十斤黄金以供花耗,府中的钱粮,虽然不算很多,但也不缺。”
    鞠子洲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蝴蝶连忙将鞠子洲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汇报。
    鞠子洲没有在意,挥了挥手:“你自己看着处理吧。”
    蝴蝶有些失望,也有些窃喜。
    ……
    鞠子洲写完调查报告的初稿之时,再度换上衣服离开了“家”。
    他还要趁着天光好,赶快返回铜铁炉的工地里去。
    而此时的工地里,苟正拼命地吞吃着自己碗里那相当难吃的豆饭。
    “新来的吧?”身边有人见他如此吃相,不由嘲笑。
    苟没有抬头,只是使劲吃。
    但是他听着那笑话自己的人说话,总觉对方有些中气不足……就好像是,昨日大战之后脱力的秩和呦一样。
    “那小鬼,你是新近进入工地的吧?讲讲,你是如何进来的?”有人颇感兴趣问道:“招工不是都停了半个月了吗?”
    “你放屁!”身旁立刻有人反驳:“分明是停了一个月了!”
    秩坐在旁边,看着两个将要吵起来的家伙,嗤笑说道:“招工才停了多久,这群蠢鸟脑袋都快锈蚀了,连这个都记不清楚!”
    苟此时恰吃完自己的饭,打了个饱嗝,眼睛又忍不住瞟向秩手里的饭碗:“秩大兄,洲大兄为何还不出现啊?”
    原本正在吵架的两人和一旁起哄的工人们听到这句话,纷纷看向了苟。
    苟长这么大,头一回被如此多人围观,他有些慌张,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忍不住问秩:“秩大兄,众人为何纷纷……”
    “小鬼!”一人打断了苟的问话,他走近了两步,问道:“你是通过洲进来工地的么?”
    苟愣了一下。
    那人立刻将饭碗放下,搁在苟的面前:“回答我的问题,这碗饭便赠予你!”
    秩嘲笑说道:“他要吃饭可自去盛饭,何要你的剩饭?”
    ……
    嬴政坐在宫中,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席位,双目微阖。
    好久,他起身,找来了宫中的侍卫,问道:“你的勇力,在骠骑之中如何?”
    侍卫见嬴政如此问话,脸涨得通红,整个脸上透出一股难以遮掩的喜色:“禀太子,小人的勇力,在骠骑之中,也应是最上等的!”
    这是在吹嘘。
    嬴政知道。
    他继续问道:“那么,你一人可以战多少农夫?”
    “耕田除草之辈,我一人可以战数十人!”侍卫傲然回答。
    “那么,如果农夫饱食呢?”嬴政问道。
    侍卫有些疑惑,咬了咬牙:“即便是彼辈饱食,我自当也能战十人!”
    还是吹嘘。
    嬴政不理会他夸口大话,继续问道:“若是农夫饱食、持刀兵呢?”
    “这……至不济……也能战五人!”
    还在吹嘘。
    “如农夫饱食、持刀兵、经受训练呢?”
    “这……”侍卫有些傻眼,但大话已经说出去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再是如何,那等人,我还是能战三人的!”
    嬴政点了点头:“如此,你可为勇士了……下去吧。”
    他将侍卫摒退,而后继续跽坐,看着面前的空位。
    即便是精锐的勇士,面对经受训练、手持刀兵、吃饱了饭的农夫,也并不能表现出什么碾压式的的压制。
    至多同时上三人,便可以将那种自幼饱食、花大价钱培养的良家子拿下、格杀。
    那么,农夫们的力量,与政权神器的力量差距,真的很大吗?
    嬴政闭上双眼,鞠子洲的声音仍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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