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朗离开侯府之後一路将小皇帝和钟太后送回宫,天都黑了才回到镇国公府。
    顾旻走之前还依依不舍地望着程朗,希望程朗能答应教他练武。程朗只能望向钟太后,这种事情他自己也做不了主。
    钟太后反问顾旻「若想学有所成,需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点偷不得懒,皇上可知程将军吃了多少苦才有如今这一身的好武艺?」
    顾旻连连表示自己不怕吃苦不会偷懒。
    钟太后不置可否,只说顾旻若能跟宫中的教习坚持一个月再谈拜师的事情。
    顾旻听了之後自然是信誓旦旦跃跃欲试,程朗的心里却一阵哀嚎,皇帝的师傅是那麽好当的吗?
    这些天因为昔星河的缘故程朗也暂时住回了镇国公府,此时天色已晚,程夫人还给他单独留了饭。
    虽说在侯府已经用过晚膳,但程朗从头到尾提心吊胆根本没有好好用餐的心思,这会儿见到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才感觉到自己早就饿得不行了。
    於是程朗一个人吃出了行军的阵势来。
    「阿朗,你慢点儿吃。」程夫人说着又盛了一碗腌笃鲜给程朗。
    这是江南的菜式,春笋,火腿,鲜肉入锅辅以绍酒文火慢煮,熬出来的汤浓白咸鲜,滋味醇厚,长安城这边一般没人做。
    程朗放下碗筷「原来在江南多是吃春笋,没想到这冬笋炖出来的腌笃鲜滋味也不错。」
    「当时你们从姑苏回来,两个半大的小子为了做这道菜差点儿把厨房给拆了。」程夫人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边说边笑「厨房的人又不敢拦着你们,吓得急吼吼地来找我过去。」
    想起自己当时和云霁两个人手忙脚乱的场面程朗也笑了起来「是啊,我俩确实没有庖厨一道的天赋,最後还是嫂嫂你给我们做好了我们吃现成的。」
    坐在边上喝汤的程颖看见小叔和娘亲都在笑,自己也抿着嘴笑。
    「这些年你不在,家里可冷清多了。」程夫人看着程朗道「我知道阿朗现在长大了,是大将军大英雄,你要搬出去嫂嫂当然不会拦你。」
    程夫人叹了口气接着道「但既然都回到长安了,还是时不时回来看看咱们才好。上次你送逸儿回来都到门口了也没进来……」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面,程朗最见不得程夫人难过,急忙想要辩解「嫂嫂,我当时……」
    「我知道,不怪你,你身上担着差事。」程夫人摇了摇头,继续道「而且要怪也怪你大哥那个老顽固,你从小就是个仁厚的性子,这回是被他伤了心啦。」
    程朗有几分惭愧,低声道「我只顾着跟大哥置气,却伤了嫂嫂的心。」
    程夫人拍了拍程朗的手,温柔地笑道「我跟你说这番话并不是要挑你的理,而是想跟你把当时的事情说清楚。不过你刚回来那阵家里忙着逸儿的婚事,後来你又搬出去了总也见不着人,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程朗安静地听着程夫人娓娓道来,没有开口。
    「我当时往军中给你寄了家书,想告诉你云家的事情,结果那些书信都被你大哥在军中的旧部拦截了。」程夫人说起云家,也是一阵唏嘘。
    程朗听了这话却突然抬起头,握住程夫人的手颤声问道「嫂嫂,你当年是什麽时候给我寄的信?」
    「长安城一直乱到冬月间局势才稳住了,那年我给你写家书的时候b现在的时节晚一点点,之前书信一直寄不出去的。」程夫人回忆道。
    程颖抬起头看见小叔突然趴在桌上,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小丫头童言无忌「小叔,你是不是哭鼻子啦?」
    程夫人知道程朗与云霁两人之间情谊深厚,她没让程颖继续问下去,给人穿上一件小花袄之後把人打发出去玩了。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程朗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他红着眼对程夫人道「嫂嫂,那个时候阿宁他其实还活着,如果……如果我当时接到你的信回了长安,阿宁他也许就不会死。」
    程夫人没想到这当中还有一层曲折,问道「当时云家被叛军灭门,无一幸存,云霁怎麽会还活着?」
    程朗大概说了云霁被人救下最後却仍旧不治於次年去世的事情,只是隐去了钟毓和慧一两人的身份。
    程夫人听完之後也愣住了,云霁跟程朗一样年纪,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想到他先是经历灭门之祸後来又郁郁而终,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云霁去世的时候不过才程逸现在这般的年纪,人生还没有开始就戛然而止。
    「你大哥他……」程夫人今天本来是想帮程源和程朗两兄弟说和,这会儿却说不出口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儿道「他就是个老糊涂蛋。」
    程朗肉了肉自己的眼,才开口道「嫂嫂,从小我就没有娘,一直是你照顾我,我才没长成一个野孩子。我和阿宁之间的事情,说到底是我两人年少气盛才阴差阳错地走到这一步,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怨不得旁人。」
    程夫人听着程朗萧索的语气不禁叹了一口气。
    两人聊着聊着就过了戌时,程夫人带着在院子里跟下人玩雪的程颖回去歇息了。
    自从抽了程逸一顿鞭子之後就被程夫人赶去睡书房的镇国公,今晚仍然睡在书房。
    昔星河跟程逸两个人用过晚饭之後就回屋手谈去了,这两人一局棋从早上下到深夜仍没有分出胜负,只好留着明天再继续。
    程朗独自一人倚着窗看了半宿的雪,他想到姑苏的雪,想到慧一说云霁已经前尘尽忘再入轮回,想到钟毓说从当初是死人堆里把云霁救回来的,又想到云霁留下的那些书画和隐藏在其中的字句。
    云霁在隐藏的书信里提到的几个人,其实正是这一夜钟毓告诉钟蕴的那些人。
    程朗和钟毓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已经窥得了当年真相的一角,反而互相提防着有渐行渐远的趋势。
    庭院里的雪越积越厚,程朗盯得久了有些眼花。
    不知怎的,他最後想到的竟然是今天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神情淡漠的钟毓。
    *****
    承恩侯府
    亥时将尽,钟蕴才神色恍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路走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彷佛踩在棉花上。
    映雪见她裙角湿了一片,想是回来的时候扫到了路上的积雪,连忙叫人先把衣服换了。
    钟蕴也只点点头,任人摆弄。
    「姑娘,你上哪儿去了?弄得这一身都是。」映雪一边收拾钟蕴换下的衣服一边问道,钟蕴却没答话,一脸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映雪走上前去轻轻推了推钟蕴,钟蕴才回过神来,愣愣地望着映雪。
    映雪轻声道「姑娘,咱们还得去给太太守灵呢,你这麽失魂落魄的可不行。」
    「哎呀,瑶光还一个人在灵堂。」钟蕴闻言连忙站起身要往灵堂去,映雪连忙从後面追上去一道走了。
    顾瑶光自然不会是一个人在灵堂。
    承恩侯府仆从众多,哪怕钟毓和钟蕴兄妹俩这会儿都没在灵堂,也仍旧井然有序各司其职。
    钟夫人的棺椁停在灵堂,顾瑶光身份特殊,除了下午行礼那阵给外祖母磕了三个头之外是不用跪着守灵的。
    她坐在边上的一方小桌前,钟蕴他们都不在,顾瑶光就一个人拿了些金银纸过来像模像样地叠起了纸钱元宝。
    这些纸钱元宝要从头七烧到尾七,顾瑶光专心地低着头折元宝,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意。
    钟蕴和映雪过来时便看见顾瑶光面前的纸钱元宝已经堆得快把人挡住了。
    这会儿没有外人,连请来做法事的僧侣都已经去休息了。钟蕴也没再去灵前跪着,坐到顾瑶光身边学着她的样子摆弄着面前的纸钱。
    映雪叫人拿了个大筐子来收起顾瑶光刚才叠好的纸钱到一边放好,才与两人坐到了一块儿。
    「我这手怎麽这麽笨?」钟蕴见顾瑶光和映雪两人都是十指芊芊几下摆弄轻轻松松就叠好一个,怎麽到了自己这儿就全然不是那麽回事儿了?
    另外两人却都不说话,一副本该如此的表情。
    之前三人一起住在寺中的时候,顾瑶光和映雪就已经见识过了钟蕴的心灵手不巧,这会儿自然也没指望她能帮上多大忙。
    钟蕴认清了自己只会添乱的事实,便在一边给乾活儿的两个人斟茶倒水。映雪自然地端起钟蕴倒给自己的茶抿了一口,倒也不觉得钟蕴给她倒茶有什麽不妥。
    这一幕被叶姨娘看在眼里,心里嘀咕了一句都是当丫鬟的,她在钟夫人面前做小伏低了一辈子,映雪这小妮子倒是命好。不过也无妨,等丧事料理完了自己就能去儿子那边享几年清福了,好日子总在前头。
    钟蕴是个坐不住的性子,没一会儿就开始问「瑶光,映雪,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叫厨房送些点心来?」
    顾瑶光闻言抬起头浅笑着睨了她一眼「你自己若是馋了只管叫人送些吃食来便是,可别拿着我和映雪做筏子。」
    「殿下,我家姑娘就是这样的,自己嘴馋又不好意思,就总问别人要不要吃。」映雪手上没有停,头也不抬地打趣道。
    「那待会儿你俩可谁都别吃!」钟蕴颇有些恼羞成怒地道。
    「这是要吃什麽?」
    三人闻言齐齐地抬起头,看到钟毓也到灵堂来了。
    钟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钟毓身上已经半点儿都瞧不出来之前的狼狈,失态还有狠戾,谁也看不出来他刚刚杀了一个人。
    顾瑶光现在不b从前那麽文静,在钟蕴身边待久了嘴也变快了,立马告诉钟毓「小姨她自己嘴馋,被我们说破了就恼羞成怒,舅舅你快来评评理。」
    钟蕴气急败坏「瑶光!你怎麽能跟他告状呢!我们才是一伙的。」
    钟毓也坐到她们这一桌,伸手就往钟蕴的脑门儿上敲了一个爆栗,失笑道「怎麽我反倒成了外人了?」
    钟蕴捂着脑门儿想起了方才钟毓告诉她的那些隐情和身世,连忙拉着钟毓的手臂道「哪儿能啊,兄长怎麽会是外人,你就是我最亲的亲人。」
    这是实实在在的心里话,这些年来她跟钟毓在这侯府里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於她而言,钟毓确实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亲的亲人,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承恩侯和钟夫人他们可b不了。
    钟毓听明白了钟蕴话里没有明说的意思,心里有几分熨贴,无声地冲着钟蕴笑了笑。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映雪身上。
    「映雪也快到及笄的年岁了,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才这麽高。」钟毓说着说着往桌边伸手b划了一下。「这些年看着你长大,我和蕴儿都是拿你当一家人看的。」
    映雪见钟毓神情认真,也放下了手中的金银纸,正色道「三爷怎麽突然说起这个?」
    钟毓沈声道「我想做主让你入我钟府的族谱,我和蕴儿以後就多了一个妹妹。你若要嫁人,那便是我侯府的嫡小姐出嫁,若是没有中意的,承恩侯府自然也养得起你一辈子。」
    说完後他看向映雪,问道「不知映雪你可愿意?」
    映雪想起上一世,她在承恩侯府终老,活得b钟家兄妹都要久,最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不知上天为何要让她重活一回,但能再见到故人映雪觉得自己每一天都是赚来的。
    见映雪半天都没有反应,钟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笑道「莫不是高兴傻了?」
    映雪连忙点头答应「当年全靠三爷和姑娘救我一命,我哪里有什麽不愿意的。」
    顾瑶光在一旁帮腔,提醒映雪道「以後就得改口叫兄长和姐姐啦。」
    映雪便从善如流地叫了钟毓一声兄长,再叫了钟蕴一声姐姐。映雪向来稳重,这会儿却连耳朵都红了。钟蕴以为她乍然改口不好意思,也没再逗她,只应了一声「映雪妹妹。」
    这下映雪低着头连脖子都红了。
    「唉,不对,这样你不是平白b我高出了一辈去?」顾瑶光後知後觉地反应过来,摇头道:「这可不行,我不依。」
    钟蕴朝顾瑶光丢了个元宝,笑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
    四人一直在灵堂待到天色微亮才回去休息,不过小睡两个时辰之後就又得起身去招待前来吊丧的四方宾客了。
    钟毓独自回到书房看了一眼,所有的痕迹都已经清理乾净。他将书房的窗户打开,任由凛冽的寒风灌进来,自己才转身回了卧房。
    一夜的大雪,什麽都没有留下。
    ————————————我是冷到瑟瑟发抖的分割线——————————————
    作者这边的气温降到零下,作者已经冻成了胡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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