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了,离开建康已经半年,未见温宥也已半年。我从一开头的苦苦相思,到差点生离死别,到如今,颇有踌躇。压抑多日遗忘多日的思念几乎要喷薄而出。
    我却有点不敢问师父,他的消息。
    他在建康好不好?他为何一直不给我写信?他这次为何没来?是不是皇帝不许他来,还是被什么琐事缠身?是什么人什么事,使他不能来看我?他差点死掉的未过门的妻子?
    我站在三重宅门外,望着远处林放紧闭的房门。手上的玉镯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的绿影,胸中却被什么东西拥塞得满满登登。
    门终于开了,师父走了出来。似有感应,他远远的就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脚步一顿,他扭身往一旁走了。
    那些犹豫害怕顿时被我抛到脑后,我几个起落,停在他身边。
    “在院子里还施展轻功做什么?”师父笑道,“走,我带你去见见跟我过来的其他人。”
    我拦在他身前:“师父,温宥呢?”
    师父顿了顿,道:“他走不开。”
    噢,原来这样?
    可是,我历经这么多磨难,林放也被人重伤,这么大的事情,他为何不来?
    却跟师父问不出口。
    “师父,温宥他,没出什么事吧?”
    “……他在皇宫当差,很受皇帝赏识,温峤大人也是春风得意,极好。”师父平静道。
    “那……他有没有……”我咬咬牙,“他有没有中意,其他的姑娘?”
    师父沉默片刻道:“泓儿,子苏的为人,你我都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没有人比他更坚毅,没有人比他更深情。那就是说,没有了?
    我一颗心才放下来。
    师父看着我:“如今大敌当前,整个江东武林同仇敌忾。儿女私情,应当暂且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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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人马尚未集齐,也要等待周昉大军,于是我们在这小镇继续盘留数日。然而刘光和刘恪叔侄却要离开了。
    送别那日,我竟有些舍不得刘恪那臭小子。他在这里的这些天,给我增添了多少生活乐趣呀!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然后不明不白的被我瞎指使干这干那。
    我对刘光的感觉也不错。毕竟紧要关头,是他仗义出手。我们欠了他一份极大的人情,他却不说有何事相求,也不强迫我们跟他回辽东。倒反而让人惴惴不安——这人情,总是要还的,行走江湖者,谁不明白这道理?
    林放不能下床,师父带着我们相送。看着他们的人马渐渐走远,小刘恪很有良心的回了好几次头,我心中也有些感动。
    “战姐姐,要到辽东来看我!”那小子远远吆喝道。
    我呆了呆。我威逼利诱了这么多日,小我两岁的刘恪也不肯叫我一声姐姐。今日离开,却突兀的这么唤我。
    “好!我一定来!后会有期!”我大声喝道。远远的,我想刘恪脸上一定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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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夜间,我又捧了碗极品鸡汤,例行跑到林放的房间。
    他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好了,也能勉力下床行走,我甚欢喜。他似乎丝毫未受此次被劫事件影响,反而面上时常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可见盟主大人的精神果然强大异常。
    照例,鸡汤他喝掉大半,我喝剩下的一点点精华。喝了汤,他照例捧了本书细看,我在一旁看传奇小说。
    小刘恪没走时,还曾跟我唧唧歪歪,说我不该每夜与盟主共处一室。真是俗气!我跟盟主清白可昭日月!我就喜欢在盟主身边呆着,他身上好像有特殊的气息,让旁人的心也跟着宁静。
    这个道理,刘恪自然是不懂,还往男女之爱上扯。我战清泓像是朝三暮四的坏女人人么?
    看着看着,却又有些想温宥了。那些两人在一起时的亲密,那些让人心动的延伸和话语。
    书有些看不下去,脸也有些热。还是出去走走吧!放下书,却见林放一双黑眸正凝视着我。
    呃……我的反常这么明显么?丢人了。
    “你气色倒是好得很。”林放道。
    “呵呵——”我站起来,“我回房间了!”
    “等等——”林放道,“你……有事?时间还尚早。”
    我每日都在林放这磨一、两个时辰才走。今日才坐了不到一炷香时间,难怪他奇怪。
    我看着林放可称慈爱的柔和面容,心中一动。
    或许,可以说给他听呢?
    “那个……阿放,你觉得,子苏是个……嗯……专情的人么?”我问道。盟主这么聪明绝顶,看人眼光必定很准!想到这里,我期待的望着他。
    他放下书,看着我,缓缓笑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啊?我奇道:“你不是很会看人么?你都看不准,还能指望谁啊?”
    “何谓专情?”他目光灼灼,“男儿在世,牵绊太多。哪种程度,才算专情?如何很容易定性一个人是否专情,那我就想请问泓儿——”
    他逼视着我:“你觉得我林放,可是专情之人?”
    呃……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可是,盟主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对心爱的女子,必定会非常非常疼惜吧?他对下属都如此爱护,更不论自己喜欢的女子吧?
    “我觉得阿放你是专情之人。”我肯定的道,“你的专情程度一定不亚于温宥。哪个姑娘若是成了你的心上人,必定幸福无比。”
    他愣了愣,忽然笑了,笑得很欢喜。
    “还是泓儿了解我。”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道,“泓儿,你记住了。我若是中意了谁,就必定会让她,一生一世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
    不同于往日的清冽温和、内敛深沉,此时的他,竟有一丝肆意的张狂。就仿佛一副水墨山水,忽然显现浓墨重彩的一笔。
    我怔怔的点着头,虽然知道盟主只是跟我聊天,可在他的凝视下,我的脸竟然又很不争气的火辣辣起来,比方才更厉害!
    哎,果真是,美人误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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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我们收到确切消息,往西与周昉大军汇合。
    集结在这小镇的四十余人,趁着夜色,往西而去。
    这一路,我除了盟主护法,还多了一个角色——盟主的丫鬟。何其悲也!本来林放养病期间,我就一手负责了他的日常起居。而师父到来后,专门找了个时间,温和的暗示我,林放此次遇险,说到底我也有责任——身为盟主护法,怎能将盟主丢了?
    于是师父嘱咐,除了要好好练剑,努力提高剑术外,也要在林放痊愈前多多照料,以赎己罪。
    我欣然从之。
    这些日子下来,我竟渐渐摸熟了林放的诸多习惯喜好——可见我确实有做丫鬟的天份。
    譬如:林放看着清清淡淡的一个人,却嗜辣,每次吃饭无论什么菜他都不动声色平平静静,可筷子却多多伸向重口味的菜;譬如,他其实并不花很多时间去谋划策略,相反,很多时间,譬如在房间、在马车上,他都是在闭门养神。而在关键时刻,他才能异常精神抖擞挺身而出感染所有人;譬如,他其实对武学很有天份,看了我几页剑谱,竟能指出我的不当之处。要不是从小身体不好,几岁时又被仇人断了经脉,他绝不是今日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譬如,他其实是个很骄傲而孤单的人,即使与我师父,也不会过于清净。更多的时候,他宁愿一个人呆着——当然,他并不烦躁身边多了一个我。
    我常想,就是这样清瘦孤单的一个人,在当今江东武林叱诧风云、威震四方,着实令人敬服!
    每日清晨醒来后,我第一个去林放那里报道;一日三餐,我都陪着他吃;他喝过的每一口茶,都是我亲手烧的;他衣服破了,直接扔给笨手笨脚的我来缝。即使缝得不堪入目,他也照样视若无物的穿着,照样云淡风清的仙人之姿。一切一切的亲密相伴,林放理所当然云淡风轻,我也就觉得清白无辜。
    我已习惯习惯安安静静的呆在他身边,内心安定。在他强大定力的感染下,我甚至不再为温宥的杳无音信而焦躁不安。我告诉自己,要相信,相信温宥的专情,相信我们的缘分。
    只是,与林放这样的亲密,在温宥眼里,应该算过火吧?周博亲我一口,他都要发狂;我与另一个男子形影不离——哪怕是我们共同的武林盟主,他应该会生气吧?
    可是温宥,你不在我身边。
    我会想你,过于担心,过于想你。有盟主在,我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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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人行了几日,终于抵达约定地点——沌阳。
    虽已是深秋天气,此处却依然绿树葱郁,艳阳高照。一条碧玉般的大江绕着城郊蜿蜒而下,与蓝天白云相衬,美不胜收。
    树下凉亭,立着个挺拔的男子。见到我们一行人马,快步奔过来。只见他约莫二十出头,一身戎装,样貌冷峻、精神抖擞、举止利落。还未走到我们面前人便拜倒,朗声道:“卑职在此恭候两位将军与诸位英雄与多时!”
    我与师父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满意。从面前这男子气质风骨,便可见周昉治军的气质。
    我们随着他翻越了两座山,眼前突显豁然开朗的巨大山谷。只见极低的云层环绕下,一片黑压压的军队正在操练,杀声震天、尘土飞扬。不同于沔州军的散落羸弱,这支黑色大军,仿佛一条蛟龙,浑然一体,赫赫生威!
    隐隐可见一黑甲蓝袍将军,站在不远处高台上,负手而立。
    我们随那年轻士兵走近,只见那黑甲将军铁塔般高大。还未等士兵通报,他便似有知觉的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英气勃发的脸。只见他浓眉大眼、胡须荏苒,浑身上下杀气腾腾,双眸漆黑、精光四射。
    “哈哈哈——周某平生最敬佩侠义英雄!林将军,战将军,诸位英雄,周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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