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碧兰沉声说:“禁军听令,陛下有旨,若他殡天,将此人铜浇铁铸,立于帝陵,令她提灯执戟,为他守墓。现在……陛下已近弥留,这些事也需要早作准备。尔等还不速速动手?”
    蓝锦荣等人齐声应:“是!”
    左苍狼明白了,说:“现在就急着杀我?不怕陛下醒过来?”
    姜碧兰说:“呈上毒酒,本宫要亲自看她饮下。”
    蓝锦荣端了托盘上来,姜碧兰说:“你也是个体面的人,还是自己饮下,以免他们动手吧。”
    左苍狼说:“娘娘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呢?毕竟对太子有威胁的是三殿下。”
    姜碧兰还没说话,旁边可晴说:“娘娘别跟她多说,小心她拖延时间。”
    左苍狼看了她一眼,拿起盘中杯盏,杯中酒泛着盈盈蓝光,她说:“姜碧兰,是你害了他们。”姜碧兰说:“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
    左苍狼点头,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竟也没有什么痛苦,不多时,她慢慢倒地。姜碧兰十指交握,蓝锦荣上前,说:“卑职这就将她带至皇陵。”
    姜碧兰说:“慢着!”她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见确实气息全无了,仍不放心,又去试她的心跳和脉博。许久之后,她终于说:“去吧。”
    蓝锦荣问:“娘娘不前往亲验吗?”
    姜碧兰说:“本宫不能离宫,画月,你跟蓝副统领前往帝陵。一定要亲眼看着左苍狼被铸为铜像,以免违背陛下旨意。”
    画月应道:“是,娘娘。”
    蓝锦荣命人用白布将左苍狼裹了,一路扛出晋阳城,来到城郊的地陵。画月跟在后面,刚刚下得地道,突然看见里面有个人。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顿时失声惊叫:“薜东亭!”
    薜东亭微微一抬下巴,画月旁边的禁卫抽刀向她劈过去。她惨叫一声,顿时一命呜呼。
    薜东亭上前,接过蓝锦荣手里白布包裹的左苍狼,说:“其他照旧。”
    蓝锦荣应了一声是,将画月换了衣服,铸于陵下甬道尽头。
    薜东亭扛着左苍狼离开皇陵,来到城东码头,夜色正浓。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渔船,船上坐着一个削弱老叟,一身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见到薜东亭,他只是将他让到船上。
    薜东亭把左苍狼身上的白布解开,老叟为她诊脉,许久说:“交给老夫就好。”
    薜东亭说:“还请姜大夫顺水直下,将她送往益水镇,藏歌会在那里等她。”
    老叟当然是姜杏,他说:“老夫知道。”
    是夜,小船顺流而下,离开晋阳城,消失在厚重夜色之中。
    左苍狼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嘴里一股腥味。她走出船舱,姜杏在船头煎药,外面碧波烁金,夕阳西斜,已是傍晚时分。
    她回首而望,只见烟水茫茫。旁边画舫之中,有说书人讲《将军传》,说大燕名将,无外乎温离、温砌、左苍狼……
    那夕阳缠金带赤,披裹着河山。
    她在船头坐下来,衣绦垂水,橹桨轻响,小药炉咕噜咕噜,沸腾出袅袅轻烟。
    正是来时杀伐惊世人,去时城郭渐黄昏。
    ☆、第 132 章 终章(网络版完结)
    晋阳宫中,慕容炎醒来之时,已经是五天之后。王允昭跪在榻前,有宫人送来汤药,他挥手打翻。顿时整个寝宫的宫人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慕容炎看了一眼王允昭,终于问:“发生了什么事?”看他的脸色,只怕是事情不小。
    他声音干涩,王允昭端了热水喂他,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慕容炎说:“怎么,现在孤的话,你可以听若未闻了?”
    王允昭赶紧说:“老奴不敢!陛下……”他想了一阵,还是说:“只是陛下大病刚醒,一些事,还是等龙体好些再处理吧。”
    慕容炎喝了半杯水,慢慢坐起来,说:“孤应该什么时候处理什么事,孤自己会考虑,不是你该干涉的。”
    王允昭咬了咬牙,终于说:“五天前……王后娘娘以陛下病势沉重为由……把左将军……”
    慕容炎说:“说下去。”
    王允昭说:“王后把左将军赐死,铸进陛下寝陵了。”
    慕容炎手中杯盏坠地,碎瓷四溅,他抬起头,慢慢问:“什么?”
    王允昭没有重复,他知道慕容炎已经听清了。他以为慕容炎会有雷霆之怒,但是他只是说:“孤虽病重,她却并没糊涂,会因为王后一句话,就乖乖被赐死?”
    王允昭说:“可是……老奴派人去陛下地陵验过,陛下……这事,是真的。”
    慕容炎慢慢下榻,王允昭赶紧为他穿鞋子:“陛下,您刚刚醒来,这是准备去哪啊?”
    慕容炎说:“孤不相信。摆驾,去皇陵地宫!”
    王允昭说:“陛下,这夜深露重,外面冷,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慕容炎根本不理他,已然大步出了寝宫。
    皇陵在晋阳东郊,慕容炎去到该处时,天堪破晓。纵然大病初醒,他却走得很快。王允昭跌跌撞撞地跟在其后,很快便进了地宫。甬道漫长,慕容炎的脚步竟也放慢,王允昭领着禁卫跟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阴暗的地底,再华丽的雕纹陈设也掩盖不了这压抑和凄凉。一路行到甬道尽头,铜门紧闭,兽首衔环。一个人左手提灯、右手执戟,沉默地守卫在铜门之前。很近的距离,他却走了很久。
    铜浆微赤,伸手摸触却格外冰冷。他轻轻抚摸那铜像的身躯,很久很久,才低声呢喃:“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没有人回应,那铜像竟然还微笑着,双眼平视前方,面容宁静而安祥。慕容炎抬手,削去她的尾指。但见那铜浆铁汁之中,女人的尾指已被浇透,却仍隐隐可见经络骨骼。
    那一瞬间,如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将额头抵在铜像肩膀,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剧烈颤抖。
    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不敢看见他的颤抖。许久之后,王允昭轻声说:“陛下?”
    许久之后,慕容炎站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冷肃:“走吧。”
    王允昭一脸担忧,慕容炎回首,又看了一眼那铜像,说:“这个人,看似温情,其实冷酷无比。这么多年,来了去,处心积虑,到这一步,也不过是想换孤一场伤心,真是其心可诛!”
    王允昭不敢搭话,他盯着那微笑的铜像,说:“孤偏不伤心,”他微微抬头,一脸倨傲:“偏不如你心意。今生就算生不同寝,百年之后,你总算还在这里。”
    他挺直腰身,大步走出地陵,再不去看那甬道尽头的铜像。外面天已大亮,他出得地陵,用手挡住突来的强光,从此世界入膏肓。
    宫里,姜碧兰自从知道他清醒之后,就一直提心吊胆。太子慕容泽跟慕容兑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慕容炎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召见任何人,而是直接去了皇陵。
    及至夜里,姜碧兰还未睡下,慕容炎已经进来。她上下打量他,说:“恭贺陛下旧疾尽去,圣体安康。”
    慕容炎没有跟她说话,只是一招手,王允昭低着头,捧着御旨上前,高声道:“王后娘娘,请下跪接旨。”
    姜碧兰也不意外,缓缓跪下。王允昭开始宣读圣旨,当听到“废除后位、贬为庶民,迁居长宁阁”,她抬起头,望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原来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心里的恐惧与悲伤层层堆积,反而趋于平静。
    她说:“我知道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回首来路,即使后悔,也无从后悔。惟有当初与陛下的初遇,才是真正令我心如刀割的事。陛下,为什么当初我要遇见你?又为什么要爱上你?
    这一生啊,你编织一场梦,让我用尽最美的年华,把一块石头捂在怀里,从此朝思暮想、费尽心机,以为它会有情有义。到最后,你慢慢让我摊开双手,让我发现原来掌心之中一无所有。”
    禁卫上来将她剥去后服,拖了出去。姜碧兰没有挣扎,眼泪模糊了所有,一场荣华一场空。机关算尽之后,那些滔天富贵、无边锦绣,竟没有一丝留在心头。
    慕容炎在栖凤宫站了很久,那一年,情窦初开的姜碧兰一身红色猎装,牵着白马款款行来,笑着说:“炎哥哥,你也在啊?”
    他微笑,随手折了一根铆钉,轻抚马背,刺入她的马鞍之下。娇俏的女孩自马上跌落,坠入他的怀中,也曾含羞带怯,也曾风情万种。
    他走出栖凤宫,往事寸寸消融。
    次日,慕容炎废黜太子,贬慕容泽、慕容兑为庶民,令二人立刻迁出宫苑,于晋阳城另择一处民宅安居。朝中当然也有人反对,但是这一次,他几乎是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连王允昭也没有规劝。
    当天下午,慕容炎发令召回安阳王慕容宣,又封晴良人之子慕容羽为卫王。
    宫中只余下这两位皇子,诸臣不得不重新考虑立场。可晴心跳若擂鼓,虽然慕容宣目前看上去较有优势,但是慕容炎一直忌惮左苍狼,就是因为她手中权势太大,党羽众多。
    如今慕容宣相比慕容羽,又何尝不是根系深厚?慕容炎是不喜她,但也不喜芝彤,她未必没有胜算。当务之急,是要让姜碧兰彻底无法翻身。
    当天夜里,长宁阁。
    姜碧兰给姜碧瑶披上自己的衣裳,说:“入夜了,外面露重,不要坐在这里。”
    姜碧瑶披头散发,嘴里不知道呢喃着什么,时哭时笑。姜碧兰把她扶起来,说:“走吧。”外面突然进来一个人,姜碧兰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可晴。
    她说:“你现在来,总不会是向本宫请安吧?”
    可晴说:“哪里,只是给娘娘带点糕点。以前承蒙娘娘照顾,如今见娘娘落到这种地步,可晴实在不忍。”
    姜碧兰伸出手,说:“拿过来吧。”
    可晴把食盒递给她,她看也没看,径自打开,捡了里面的糕点,喂给姜碧瑶。姜碧瑶张开嘴,似乎察觉味道不错,用手使劲往嘴里塞。姜碧兰说:“到了那边,爹娘会照应你。你虽任性,但我们姐妹一场,我又能怪你几时呢?”
    可晴听这话不对,强笑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碧兰扶了姜瑶瑶进屋,关门时徐徐说:“你自去作你的美梦吧,以后这里不要再来了。”
    她关上门,最后一丝微光也敛了去。可晴在风中立了一阵,身后的宫女这才说:“晴良人,我们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看着就叫人害怕。”
    可晴嗯了一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钉满横木的窗。
    姜碧瑶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昔日宠妃,如今一副薄棺,悄然下葬。
    慕容炎开始拒绝喝药,甚至不许太医诊脉。他的身体看似又恢复如常,却只有王允昭知道,这个人夜间在寝宫里,如何地辗转反侧,孤独地忍着顽疾的苦痛。
    他一直没有再立储君,群臣也不敢提。倒是慕容宣和慕容羽跟在他身边,又过了两年,两个人都长成了大小伙子。
    旧事化尘,温砌、左苍狼、袁戏、冷非颜、杨涟亭,这些人一个一个,慢慢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他看上去,已经伤愈,全然忘记。
    这年初夏,慕容炎精神异常好,在承天阁祭祖之后,一行人去往南山打猎。慕容炎在前,王允昭随侍,周信、慕容宣、慕容羽等人跟随其后。薜东亭带了禁卫护驾。
    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了南山,慕容炎纵马于前,拉弓之时,只觉胸腹一阵闷痛。他翻身下马,王允昭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可是旧疾又犯了?”
    他忙不迭地催促宫人送药,慕容炎抬起头,突见眼前一片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其下萱草葳蕤,延绵接天。他愣在当场,身后周信上来,说:“多少年了,这里还没有变。陛下可曾记得,当初曾在这里拾过一个小孩……”
    他终于想起,多少年前的南山,有满地萱草,野蔷薇开成漫漫花海。
    延绵花墙之外,他以绳索套取野马。野马长嘶,惊动狼群,他抬头,向她望去。
    晴空湛蓝,山色如黛,万里繁花碧草之中,他笑说:“你现于山之东隅,又与苍穹野狼为伴,就姓左,名苍狼。”  回忆是切金断玉的刀,就那么锋利地划过心肺。他指着那片野蔷薇与萱草,喉间隐约有声,用尽全部力气,终说不出一个字。王允昭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忙大声喊:“来人,将那片野蔷薇全部铲尽,一片叶子也不许留!”
    禁卫高声应是,纷纷上前。慕容炎手捂胸口,只能摇头。然而那花那叶,却在他眼前被连根拔起。
    他眼中失去了焦距,一瞬之间什么都看不清。隐约之中,又回到当年盛夏午后,他位于晋阳城的府邸。骄阳如炽,繁茂的野蔷薇攀满古雅的院墙,粉与红交错的花朵绽放在碧叶之间,风动尘香,花墙摇曳,层层如浪。
    年轻的二殿下一身羽白,撩开垂藤,只见花叶萧萧满地。
    那一年的她,眠在花丛里。
    他一口血喷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错过的风景。她的笑在蔷薇萱草之间,云淡风轻。
    是夜,燕王慕容炎殡天。王允昭捧出他生前所立的圣旨,慕容宣搁置一旁,大司农达奚琴取出另一封圣旨,当庭宣读,称陛下有旨,传位于安阳王慕容宣。
    王允昭欲言又止,慕容宣接过他手中的圣旨,随手投入火中。达奚琴问:“殿下不想知道,里面真正的储君是谁吗?”
    慕容宣摇摇头,说:“传孤御旨,封太妃芝彤为太后。父王嫔妃不多,晴良人入陵陪葬。至于孤的两位皇兄,一位皇弟,意图谋反,死在乱军之中了。”
    薜东亭和周信都心下了然,同时领命。慕容宣突然说:“他们好歹是孤手足,你们还真准备去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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