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谈了一阵。庄维也很快就回来了,对着床上睡着一般的男人,面无表情,只抿着嘴唇,曲同秋想安慰他似的,在他身边坐着。
    「医生说了,照这样,今晚应该就能醒了。」庄维「嗯」了一声,脸上并不见放松。
    「你担心醒来以后的情况吗?
    」庄维不大地应了一声,依旧锁着眉头。
    曲同秋忙安抚地:「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嗯。
    」男人的言辞和感情一样,都是简朴而真实:「楚漠是个做大事的人,比普通人要强,命也大,一定能好起来。
    庄维看着他,和他十指相扣,握住他的手掌。
    当晚楚漠真的醒来了。欣喜过后,曲同秋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休息,相反的更加忙碌了。一个楚漠那样的病人,清醒着反而比昏迷的时候会更麻烦些。
    即使有任宁远在,他还是和庄维发生了口角,两人不欢而散。
    吵架的过程曲同秋没听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有什么过节会到这种时候还消不了,只能就和任宁远轮流照顾楚漠。换班的时候他再去公司打工,顺便帮庄维把欠下的工作搬回家来,好让庄维不用加班,能有点探望病人的闲暇。
    在医院的时间一天天过去,楚漠的身体恢复得很顺利,至于跟庄维之间僵持的关系是否有缓和,曲同秋也说不上来。
    他有点难以理解,他觉得那两人之间还算平和的时候,任宁远却暗示他那是吵架,他觉得他们在吵架了,任宁远又会让他不必担心。
    他们像是有套属于小团体的密码似的,而他显然不在其中。不管怎么说,离楚漠康复出院的日子近了,事情终究是往好的方向发展,在磕磕碰碰中上了轨道,这让曲同秋觉得欣慰和平静。
    协调病房医护人员之类的事,任宁远他们在做,他帮不上忙,有了点时间,他就在家给病人熬了锅鸡汤。长年父兼母职,对他来说,负责这些缺乏男人味的事,也早就是生活的一部分了,无所谓高低,尽一分力就好。
    装好了汤,带去医院,楚漠却不在病房里,只有任宁远独自坐在边上看杂志。曲同秋略一迟疑,任宁远已经抬头看见了他,放下杂志,温和道:「庄维陪他做检查去了,等下就会回来。」曲同秋「嗯」了一声,有些机械地迈了步子走过去,把手里的保温壶放到桌上。
    「你也坐吧,总不能人也没见到就走了。」曲同秋绷紧着找个地方坐下。任宁远看着他:「你还记得么,之前肇事的车子是被偷的,车主已经报失了。」「嗯……」「车祸前一天晚上有死囚越狱了,和偷车撞了楚漠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警方下了通缉,犯人据说还在这一带,你晚上再出门,要小心些。」曲同秋又「嗯」了一声。纵然是善意的叮嘱,他也无法和任宁远交谈,只能勉强点了头。和这男人单独待着,令他难以忍受。
    幸而庄维和楚漠很快回来了,打破这一层让人窒息的尴尬。楚漠看起来确实是恢复得很好,又回到往日的模样,就是对曲同秋的态度改善了些,这也让曲同秋很高兴。
    大家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庄维面色难看地给楚漠削了个苹果,气氛大体还是好的。临走的时候,曲同秋想到一件原本一来就想告诉庄维的喜事。
    「庄维。」「什么?」庄维刚让喝完汤就要上洗手间的楚漠「滚出去」,在背后关上门,转头看着他。
    「我今天去拿签证,通过了。」两个男人都看着他,庄维先「啊」了一声,说:「那就好,也不枉我花那么多力气。」「是啊……」「下个礼拜我就得回去美国一趟,刚好也赶得及。」「嗯……」正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得楚漠在外面走道上喊:「庄维!」庄维骂声「医院里吵什么吵」,而后搂了曲同秋的肩膀一下,摸摸他的头,说:「我们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便开了门出去。
    剩下他对着任宁远,曲同秋不知怎么的有点害怕的感觉,忙拿了保温壶,在那男人开口之前,转身就逃了。
    这天晚上庄维很晚才回来,曲同秋都快睡着了,才看见那习惯性微皱着眉的男人推门进来,一手有些不耐烦地解着领口衣扣。
    「回来啦?」「嗯,」庄维到床前,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怎么还不睡?」「快了,」曲同秋有点睡眼朦胧,「你今天很辛苦吧?」庄维眉头皱得更紧,哼道:「幸好他明天就出院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简直被他拖累死。野蛮人,整个大脑进化未完全,没法沟通。」骂的是楚漠,曲同秋听着也有些无措:「其实,他对朋友挺好的……」庄维看着他:「你没必要替他说好话吧?」「脾气虽然是比较不好,但他从来都这样,也不是什么……」话没说完庄维就堵住他的嘴唇,在他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深入接吻之后,又亲了他鼻子,摸摸他的头:「你啊。」关了灯在床上躺着,庄维搂了他,让他枕着胳膊入睡,时不时摸他的头发。
    曲同秋迷糊睡了一阵子,似梦非梦的时候,总感觉到身边的人轻微却清醒的动静。
    「嗯……不睡吗?」「嗯,我想起还有点工作没做完,」庄维亲了他的额头,索性坐起身来,「我去做事,你睡吧。」书房的灯亮到什么时候曲同秋并不知道,一晚上他只在自己的梦里。
    第二十五章
    次日楚漠出院了,他住院期间陆续还有些熟人和生意伙伴来探望,不管是否真算得上「朋友」二字,赶着要捧他场的人终究是很多,这回顺利康复,自然皆大欢喜,于是商量着要弄个派对来替他庆祝。曲同秋也在受邀之列,便包了个礼物过去。
    其实他和楚漠一直谈不上交情,两人处世的方式差得太远,对彼此只怕永远也无法喜欢得上,连那一点旧日同学的情分,也绝对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但出了这样一场事故,很多感觉都变得不一样了。在死亡面前,人类的那点原本看似很大的恩怨就显得很小很小。
    日后他和楚漠多半还是点头之交,但他为楚漠担忧和庆贺的心情是真实的。
    包下来开派对的酒吧甚是热闹,庄维和任宁远都以好友的身分在主持大局,曲同秋是客人身分,在这种地方就有点跟不上节奏。大多人他并不认识,看着大家拼酒调笑,嬉闹的尺度越来越大,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
    庄维过来的时候见他正坐着发呆,便伸手摸猫一样摸了他的后颈:「你要是累了,等下就先回去吧。不用勉强的。这几天你最辛苦。」曲同秋渐渐喜欢上他这样的爱抚了:「也没有……」「对了,楚漠要切蛋糕了,你来拿一块。」曲同秋被牵到今晚的主角面前,楚漠对他态度确实比以往好得多,还对他笑了笑,露了一排白牙。
    「喂,别切那么难看,最好的这块是要给曲同秋的。」庄维几乎是用命令的口气。
    楚漠倒也神奇地没发火:「被车撞了的人是我呀。」「照顾你最花力气的人是他。快点。」楚漠也很识趣地把那相当漂亮的一块三角形完美地移出来,冲着曲同秋:「辛苦你。」「多说个谢字你不会吗?」「是男人就不用这么计较吧。」两人还是说不了两句就要吵,庄维依旧不给楚漠好脸色,和往常没什么不同。
    蛋糕一时是吃不掉的,包起来留着给曲同秋带回去,庄维嫌楚漠弄得太难看,让他滚了,而后帮曲同秋弄好,方便路上提着。
    「你回去了就先睡觉,我们得留到最后,晚点才会回家,你不用等我。」「嗯。」庄维又揉了他的头发,摸一下他的脸颊:「去吧。」曲同秋迟疑了一会儿,提着蛋糕走开,他隐约感觉到有点什么不一样了,但说不出来。
    要走到出口还得走过长而暗的楼梯,这暗藏乾坤的幽深设计,就把喧闹声给统统抛在背后了,曲同秋小心翼翼地下着台阶,背后却有人叫了他一声。
    「曲同秋。」曲同秋站住了一下,感觉到那人接近的气息,突然有点不敢回头。
    「外面下雨,不容易叫车,我送你一段。」「……不用……」任宁远没再说话,只突然伸了手。曲同秋猝不及防,那温热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皮肤碰触的瞬间,他整个人像被烙铁烫着一般猛地跳起来,蛋糕袋子都失手飞了出去,在地面上发出不大而沉闷的一声。
    两人都未料到这种反应,各自僵了,在阴暗里对视着,还是任宁远先开了口:「抱歉。」曲同秋也尴尬地朝他点了头,想再下几级台阶,去捡那稀烂了的蛋糕。
    「我不是要伤害你。」「……」「我是想帮你。」曲同秋停了一下,喉头忍耐地上下动了一阵,像是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又因为太多的东西一古脑儿堵在嗓子里而无法出声,在漫长的,憋住了似的静默过后,终究只说:「不用了。」也许这样是太不识抬举,但他这辈子,都再也不敢要这男人的「帮」。
    任宁远在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看了他一会儿,低声说:「你不用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曲同秋咽了一下,等着他说话。
    「你这次别去美国。」曲同秋抬头犹疑地看着他,任宁远也望着那眼角微微下垂的,形状温良的眼睛。
    「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庄维和楚漠,他们才是真正该在一起。楚漠追了他十几年,现在都没放弃,以后也不会。你不适合,也不该和楚漠争。」曲同秋愣了一会儿,在任宁远那些微的怜悯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任宁远低头看着他:「你放手吧。」曲同秋发着呆。
    「庄维并不适合你,真的和他去了美国,生活也不见得就会像你想的那样,以后你会明白。我知道现在离开他对你来说不容易,但庄维答应你的那些,我会替他们补偿你。」曲同秋有些发起抖来,他所拥有的,不多的东西,总会被拿走,而后给点什么来「补偿」他。即使他软弱惯了,这次也觉得无法屈服。
    「不。」任宁远像了愣了一下,而后才说:「你喜欢庄维,也没有用。」「……」「你赢不了楚漠,或早或晚,他都能让庄维回到他身边。你不该介入他们中间。」曲同秋没有答话,摸索着转身要继续往下走。
    任宁远又一次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他推着压在楼梯扶手上,「曲同秋,你听我的话。」加大力度的时候,任宁远感觉得到身下男人绷紧了的颤抖,「我是为你好。」曲同秋没出声,挣了两下,还是被任宁远按着。激烈的情绪开始在那沉默的躯体里四处流窜,即使在幽暗中也分外清晰,汹涌着随时要把那瘦而薄的皮囊撑爆开来一般。终于他有了动作,是往任宁远脸上用尽全力挥出一拳。
    任宁远侧头避开,伸手接住,反应比他的攻击要敏捷得多,只顺势将他制得更紧,朝他低下头。男人被这弱势的绝望逼得有些疯了,拼了命挣扎,毫无章法的扭打里终于挣脱了任宁远,却也踉跄着往后摔下去。
    任宁远没能抓住他,眼睁睁看他一路栽了几个跟头,最后姿势难看地头朝下着了地面。
    男人仰天躺在那里,两条腿还搁在楼梯上,摔晕了的甲壳虫一样,还没从那自作自受的笨拙里回过神来。大概有那么几秒钟,任宁远觉得他在看着黑漆漆的天上发呆,很累似的,好像再也不愿意动了。
    而不等任宁远追下楼,他却又爬起身,摇晃着站了一站,一瘸一拐地走了。
    曲同秋一个人回到公寓,发了会儿呆,就动手收拾些去美国要带着的东西。他的行李不多,但身上摔得有些痛,便歇了一歇,坐在床边上等着庄维回来。
    然而在困倦得不知不觉睡着之前都没等到。
    天快亮的时候,曲同秋才在迷糊里听见轻微的进门的动静,而后是浴室里的水声。庄维洗了澡才上床,掀开被子的时候带进来一点冷空气。
    曲同秋因为感觉到凉意而缩了一下,庄维抱住他,亲了他额头,他就迷糊地把脸埋在庄维颈窝里,那里有热水淋浴后残留的温度和纯粹的淡淡香气。
    「曲同秋。」曲同秋「嗯」了一声。庄维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又亲了他,搂小动物似的把他搂着。曲同秋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睛。
    清晨曲同秋醒得比较早,就让那男人继续睡着,自己去多做了一份早饭,以防庄维醒来会肚子饿。
    而庄维一直在沉睡,曲同秋三番两次到床边小心翼翼看他,想等他有些醒意了就去替他热一下早点,好让他一刷完牙就刚好能吃上热的早餐,毕竟冬天东西凉得太快。
    床上的男人到中午也未醒来,曲同秋守了一上午,也不忍心打断他的睡眠,便起身悄悄去做午饭。怕声响吵醒那男人,曲同秋就关了门在厨房里炒菜,爆了一把辣椒就有点呛,开窗子散了半天的烟。
    等一切都准备好,端着米饭推门出去,却看见庄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了,也换好衣服,衣冠楚楚的模样。
    「啊,」曲同秋看他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打开鞋柜挑鞋子,不由问,「是要出门吗?」「嗯,去见个朋友,」庄维转头看他一眼,「你都做好饭了?」「我做了香辣虾和椒盐鸡脆骨还有冬瓜海螺汤……」庄维摸了他的脸:「都是我喜欢的,嗯?」男人有些局促,他还是不善表达,但只要长了眼睛和心的人,都看得出他那点期待。庄维看着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摸一下他的头发:「其实我也没什么事,你想我陪你,那我就不出去了。」两人坐在一起吃着饭。曲同秋的厨艺以家常菜的水平来说,算是很好了,毕竟做了十几年的饭。这也是时间给他带来的不多的财富之一,是他身上难得的长处。
    他没有什么比别人强的地方,没法和楚漠比。只能做自己所能做的,尽他的力量去对庄维好。
    他希望庄维能感觉得到。
    吃过饭,收拾好碗筷,两人在沙发上对坐着,一时竟似乎有些无聊起来。以往庄维喜欢袭击他,时不时就趁他不备把他按倒,未必真的做什么,但赖皮着纠缠着,混乱里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也热闹。
    而现在这么一人一个位置端正坐着,突然就觉得房间变得更空更大,也更安静了。曲同秋在冷场的静默里略微无措,庄维也并不自在,两人目光相对上,便都立刻笑了一笑。
    「看电影吗?」「好啊,你想看什么片子?」庄维这比起平时分外的温柔和客气,让他都觉得有些慌了,忙从架子上随便拿了一张:「这个吧……」影碟机开始工作,电视屏幕上开演了冗长而晦涩的文艺片,背景单调,分镜诡异,情节跳跃,人物也谈不上悦目,说着难懂的语言,用尖锐的声音发笑。两人安静地看着,尽量专注在盯着屏幕,做出投入情绪的样子。
    电话又响了,庄维拿出来看了看,先是按掉铃声不予理会。过了一阵,铃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庄维还是接了,「嗯」、「啊」着,起身开门,到阳台上去说话。
    曲同秋略微紧张地坐着,已经不知道电影在演什么,等庄维重新推门进来,把手机收回袋内,低头看着他:「不好意思,我得出去一趟。」「嗯。」「你不用做我的晚饭了。」曲同秋又应了一声,送庄维到门口,看他穿鞋子,开房门,他不能问他要去哪里,只能在身后问:「你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庄维看了看他:「也不会太晚,不过你不用等我,先睡吧。」「嗯……」庄维走之前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曲同秋觉得,那还是有些温柔的。
    然而这天晚上等到很晚,庄维也并没有回来。曲同秋熬不住,钻进被子里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天上的颜色微亮,淡淡的发青。庄维也还是没回来。
    曲同秋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但那终究只是一种感觉,还不是事实。
    所以他还是认真做了两人分量的饭,菜色完全不敢马虎;房间也打扫得很干净,该擦的都擦了,该洗的都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等着被检阅一样。
    天色渐渐暗了,他就在那等着,等得都有些发愣。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细微声响的时候,男人就像被从冰冻的呆滞里点醒了一般,一下子站起身,连眼睛都活过来。推门而入的果然是庄维,还是一如既往的骄傲的英俊和高尚,只有头发比起平时略微有些乱,连同他的表情。
    「你回来了。」「嗯,」庄维回应着,眼睛却并没有看向他,「曲同秋。」曲同秋看着他,等待着。
    「你还没有爱上我吧?」曲同秋「咦」了一声,意识到那腔调中的怪异。那并不是询问的口气,或者说,并不是想要一个肯定答案的口气。
    庄维又急促地问了一遍:「你现在还没认真爱上我,是吧?」曲同秋突然之间明白过来,「啊」了一声,一时没能说出话,庄维又迅速说:「还没爱上那就好。」对话匆匆就被强行结束了。
    曲同秋的声音还在喉咙口,张口结舌地愣着,望着庄维。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他才领会过来,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想听他说,于是又「啊」了一声。
    这一声之后,他就再没有声音,只看着自己的手,而后低头去看着地板。
    「曲同秋。」男人没有反应。庄维在他面前蹲下来,抬头去对着他躲藏在阴影里的脸。
    曲同秋掉转了眼光,并不想看他,但是看见他衬衫领口泛着黑色的,明显的洞。
    那是躺着抽了一晚上烟,被烟灰烫出来的。曲同秋微微抬起眼皮,用发红的眼睛看着蹲在面前的男人,庄维也望着他。
    「曲同秋。」「……」「我还是会带你去美国,我会照顾你。」男人把头低下来:「……不用了。」「这是我答应过你的。」「……没关系。」两人都没再说话,庄维突然伸出手去,两眼通红的男人挣扎着抵抗,却终于还是被抱住了。
    庄维略微粗鲁地用力搂着他,勒得死紧,直到他怎么努力都动弹不得,自己胸口也被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磕得发疼,而后低声说:「曲同秋。」「……」「曲同秋,我那时候,不是在骗你。」男人被死死闷在他怀里,呼吸困难,过了许久,才能含糊「嗯」了一声,声音发抖。
    「你跟我去美国吧,只作朋友也一样的,楚漠不会介意。我有很多房间,你可以和我们住一起。反正你也不喜欢和我做爱,只生活在一起的话……」庄维说得急躁,渐渐的却也没了声音。
    他自己心里也很明白。
    这男人最起码是一个人,不是一条狗。不能因为有着几分喜欢,舍不得扔掉,就硬养在家里。不是给他一点饭吃、给他一个窝住,就能占有他的一生。
    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也有一点和他们平等的,作为人的尊严。
    快要窒息的时候才被放开,曲同秋艰难地大口喘着气,而后看着庄维突然站起身,去拿出支票本,找到一枝笔,迅速写了个数字。
    两人都各自发着愣。
    过了一会儿,庄维才用力签了名字,撕下那张支票:「这个你拿着。」曲同秋被烫了似的,立刻把手往后缩着,不肯接。
    庄维的手还是伸在他面前,低声说:「你拿着。」「……不用了。」庄维抱住他,硬从他身上搜出瘦瘪的钱包,打开来,将支票放进去,而后要把钱包塞回到他衣兜里。「你用得着的。」曲同秋只拼命躲着那装了支票的钱夹,小声地:「不用了……」庄维还在固执地抓着他:「你用得着的,你做一点小投资,或者直接花了,都能过得好一点。要是你钱不够,联系我,这是我应该的。」「不用了……」钱包终于还是被塞进他口袋里,男人没再说话,认命似的,眼里渐渐满是泪水。
    「这公寓下个月的租金我缴过了,你可以住到那个时候,慢慢再找地方,或者换个城市住……你也可以去乡下,那钱能买大房子,再……」庄维停住了,像是说不下去,在忍耐的沉默里,声音变得嘶哑:「你会过得好好的吧,曲同秋。」「……」「你恨我吗?曲同秋。」曲同秋红着眼角,看着那满眼也都是血丝的男人,终于无声地摇了头。
    他什么都没有了,但这好歹是光明磊落的结束。没有什么欺骗,欠他的也偿还了。
    庄维对他,比其它所有人都要来得好。他是他这辈子遇到的,对他最仁慈的人。
    夜里庄维抱着他睡了一晚上,这次没有做爱,只是抱着,怕他冷似的,紧紧握着他的手掌。他在那最后的暖意里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朦胧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屋子里光线昏暗,庄维却已经穿好衣服,在床边坐着,轻声叫他的名字:「曲同秋,曲同秋。」「嗯……」「我要上班去了。」「啊……」曲同秋略微清醒,也想跟着爬起来,「……几点了?」庄维用不大的力道按住他肩膀:「今天没什么活要干,你休息吧。再多睡一会儿。」曲同秋在那从未有过的温柔眼光里,又慢慢躺回去。庄维替他把被角压实些,坐着看他,手在被子里握住他的。那种温柔就像做梦一样。
    「冰箱里有菜,要是你不想做,就叫个外卖,冰箱上有贴电话号码,你知道的。」「嗯。」「今天会降温,你在家别舍不得暖气。」「嗯……」「记得吃饭。」「嗯……」庄维又看了他一会儿,俯下身,亲了他的额头。
    温暖的触感让他几乎要生出点希望来。庄维却终于放开他的手,站起身,低声说:「我走了。」曲同秋最后「嗯」了一声,看他走向门口的背影。开门的时候带进来一点清醒的冷空气。
    第二十六章
    天快黑的时候,曲同秋才起了床,摸索着穿好衣服,习惯性地把床整理好,收拾了屋子,再给自己烧水,煮上一碗面条,坐在桌前慢慢地吃下去。寂静里只有吃面的单调声音,和墙上挂钟几不可闻的声响,从今天起他要一个人生活了,必须习惯这种安静。
    吃完了他还洗了碗,然后坐着,手放在膝盖上,呆想了半天。
    原来的人生道路完全错了,于是他选了另一条,结果也是错的。他在这些不曾停止的错误和失败里,渐渐直不起背来。
    他一直都只简单地,像一头老牛一样生活着。套上犁他就往前走,直到太阳下山才停下来休息,吃完得到的草料就又过了一天,日复一日。
    他只知道人生需要努力,只要努力了就好,一定会过上好的生活。
    最后他得到的是一张支票。
    曲同秋按着口袋里的钱包,看着窗外发呆,眼睛周遭是圈不浅的黑色。他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而因为撑不起来,整个人显得更干瘪。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几声之后转入答录模式,等庄维的嗓音说完「请留言」,接下去便是等待着的微妙的空白,安静里有些轻微的沙沙声响。
    曲同秋隐约听到一点熟悉的呼吸声,一时像是有了幻觉,而竖起耳朵。那点呼吸声终于清晰起来,而后变成一个熟悉的稚嫩的声音。
    「爸爸。」男人像被雷击中一样,一瞬间僵着挺直了背。
    「爸爸,你现在好不好?我住在任叔叔家里,他对我很好,很照顾我,我有变胖,也有长高。上学期我的期末成绩总评是第一名,爸爸,我要开始多修课,早点把书念完,然后就可以工作赚钱,你不用再替我交学费……」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声音变小了,「爸爸……」男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电话,嘴巴不自觉微张着,僵着不敢动。
    小女孩带着哭腔说:「爸爸,你是不要我了吗?」「……」「我想你了,爸爸……」曲同秋全身都哆嗦起来,站起身的时候几乎绊了一跤,连滚带爬地到了电话边上,然而来不及接起来,只差了一点,那边已经结束留言,挂断了。
    男人在话机前面蹲着,像在梦里似的。他还有他的小女儿,她竟然还是牵挂着他。
    黑暗里像是有了最后一道光,突如其来的生的希望让他颤栗着,简直不敢相信。
    话机表面都因为他凑近了的热切呼吸而起了层雾,他还在等着,不知道该不该回拨。他想着女儿,也许她仍然只当他一个人是父亲,她并没有变成任宁远的女儿,她还是愿意跟他一起生活,虽然过得很不富裕,要吃种种的苦。
    等待里不自觉地按着装了钱包的口袋,里面有一张并不光彩,却能负担起女儿将来留学费用的支票。冰凉的手掌也发起热来。电话再一次铃声大作,只响了一声,男人便急忙接起来,抱着听筒,声音克制不住地轻微颤抖:「喂?小珂?」那边静了一下,而后是低沉的声音:「曲同秋。」男人被冻住了似的,顿时没了动作和声响。
    「你也该知道了吧,小珂她还是想着你。」「……」「你很久没见她了。我知道你很想见她。其实她很需要你。」男人没说话,只有握着听筒的手上青筋突显着。
    那边也略微顿了一下:「我也需要你,来帮我照顾她。我一个人有些做不来。」「……」「也许你更想带她走,但这对她和你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不会赞成。」男人喉结上下动了动,暴突的经脉清楚地浮在额头和手背上。
    「你也明白,她在我这里能过得很好,而你如果能来陪着她……」男人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任宁远。」那边静默下来,等着似的。
    「你不要……这样利用她……」任宁远沉默了一阵:「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吗?
    」男人喘了一会儿,费力地:「我……很快……要去美国……」那边又是短暂的沉默,而后带了点怜悯的意味:「楚漠已经告诉我了。他和庄维在一起。
    男人没再说话,失去了声音的死静。
    「你需要小珂的,」任宁远又顿了顿,「曲同秋,不如,过去的事,让它过去。我们重新来过。
    电话那头一点声息也没有。
    「我过去接你。你等着我。
    」任宁远比预计的多花了些时间才到达庄维的公寓,在雨天的交通状况面前,谁都没有特权可言门铃按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等叫来房东来了门,屋里却是漆黑一片,曲同秋已经不在了他们没再找到他,三个人在屋内相对着的时候,在那一些难言的尴尬之外,都有着各自的微妙情绪。庄维口气生硬地说:
    「他本来可以住到下个月的。」「其实也没多大差别,早走晚走还不一样都是走,你别太为这个计较了,他身上有钱包,只要有钱和证件,就不会有问题。
    就算受了打击,也不至于过不了日子,那么大的人了,他会照顾自己,再说,衣服行李什么的都没带,他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任宁远也没什么表情,只说:「我已经报案了,这两天也让人在找了。很快会有消息。」庄维抬头看他:「宁远,你让他歇一歇好不好?他根本没法面对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已经把他从这里逼跑了,是不是非得把他逼到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了才罢休?」任宁远还是沉着声音:「没有找不到的地方。只要他还在这个城里,就算躲在地底下我也能把他翻出来。」庄维站了起来:「你到底是想把他怎么样?他欠你什么了,你非得这么逼他?」任宁远没回答,手机在他口袋里响了。取出来看了一下,接通的时候,他脸上神色多少轻松了些:「喂。有消息了?」其实这则新闻他们都在报纸上看过。连日降雨让路况大受影响,加上降温,路面骤然结冰。出城的高速公路上深夜发生了连环车祸,重伤者众。
    其中一辆出租车被重型卡车从后面撞上,几乎辗扁在车轮底下。司机所幸被抢救回来,后座的乘客则当场死亡,在巨大的冲击和重压之下甚是凄惨,简直面目全非。
    他们在早餐时间边喝咖啡边读的报纸,都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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