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夏默默皱了皱眉,心里想着不会又是什么醉汉之类的吧,但终究没有说话。
    由此又是一两分钟的沉默,随后那位男乘客终于低着头走了出来,他那么年轻,那么高,目光涣散,一声不吭,脸颊因为过分消瘦而深深凹陷,整张脸散发出一种不健康的浅青色,嘴角蔓延起来的小胡楂也似乎很久没有处理过了。
    舱内四下有窸窸窣窣的埋怨声,这人却毫不在意,疲倦地撑着手臂坐在了小夏后面一排靠窗的座位上。
    失神地睁大了双眼的小夏,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手里装热咖啡的塑料杯已经被自己捏得严重变了形,只是那么怔怔地扭过脖子,盯着这张显然病了的憔悴的脸,良久才一把解开安全带,用一种哑哑的嗓音压抑地喊了一声:“许和风!”
    这一刻两个人才终于目光交汇,拘谨而惊愕地彼此对视了几秒钟。
    “小夏……是你……”和风深深地愣了愣,霎时间鼻子冷不丁一酸,他下意识卑微地逃窜出了座位,不知所措地在舱内四面张望,却没有一个小角落可以让他好好躲避。
    他心深处,虽然万分不愿就此与她分开,却也本能地害怕在自己这样又狼狈又可怜的时刻遇见她。他刚刚闷在卫生间里,跪在马桶旁经历完一场每天都要忍受的痛苦的催吐,皱巴巴的衬衫还不小心弄脏了,此刻的样子一定难看得像个邋遢的疯子。
    从童年到青春期,至少有十年了,何时何地都是他耐心温柔地陪伴她,帮助她,像个兄长一样背着她走过每一场生命里的风雪。所以他的自尊不允许他以这样一个弱者的身份,重新闯进她的生活里,给她带来数也数不清的困扰……
    “许和风,你先不要跑!”她紧紧跟在后面,嗓音笃定极了。
    他默不作声,直到没有地方可以走了,才在机舱两边座位之间狭窄的缝隙处停下脚步,难堪地蹲下了早已瘦得脱了形的身子,像个孤独又无助的小孩子。
    “你为什么不敢望着我?你怕了吗?”她全然不在乎周围奇怪的目光,也在他身旁默默蹲下,憋住哽咽,努力硬气地低声问他。
    “我没有怕!”他低下头,却忍不住毫不犹豫地驳斥道。
    “那……请你拥抱我吧,现在,立刻,你就拥抱住我,像以前一样。快,我不怕丢脸,本来也确实没什么好丢脸的。”她鼓起勇气继续说,眼神很尖锐,却又很安宁。
    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修长又苍白的手指在颤抖,却终究还是抿住嘴,纹丝不动。
    “那好,既然你不肯,那让我来拥抱你好了。”她话音刚落就前倾身子,用她细细的两只手臂圈住他的肩膀,抱得那么用力,那么紧密,像是要让他就这样在沉默里窒息一样。
    气味总是在某些时刻,恍如催泪弹一样,她将脸埋在他外套毛茸茸的领子上,闻着那种熟悉的柠檬草的味道,忽然就任性而痛快地哭出了声音。
    他近在咫尺地听着她的哭声,一再忍耐,一再抗拒,终于还是认输了一般地伸手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又默默将她拥抱得更牢固了一些,良久才在她耳边难受地说:“小夏,你可能还不清楚,现在的我……”
    “我不想知道,也不用知道,”她脸上还挂着滚烫的眼泪,却不忘打断他,“你现在的样子,在我心里,和过去一样,没有改变。只要你还是许和风,我的眼睛里就只能看到你最好的那个样子,没有第二种。”
    “那你就这样跟我走了,多伦多这边大学里的课怎么办?”他温柔地望着她,揉了揉她的头发。
    “不管怎样,我都先要和你在一起,回南街陪着你度过这段最难熬的时间。你爸爸一定也过得很艰难,我在旁边一定可以帮忙的。广阔的北美洲就在这里,一百年内都不会沉没;而我们的大学也就在这里,不会跑了,反正在北海道的时候,你说好要和我四年一起走过的啊,等到雨过天晴的时候,我们再回来念完就好了。许和风,你知道吗,我什么都不怕。”是的,只要他还在她身旁,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可以一路陪他走过最好的时候,也遇过此刻这种最坏的时候。过往的漫长岁月,总是她厚着脸皮依赖着他,将他当作躲避风雪的唯一屋檐,这一次,她终于也可以体会到被他需要的感觉了。
    恰在这时,飞机也刚好完成了上升,静静地穿梭在雪白雪白的云层里,像是要载着他和她去往下一段崭新而又美好的生活。
    他们都一点也不怕,就这样并肩坐着,手臂放在一起,他将她小一号的手放进他宽阔的掌心,暗自决定,无论往后等待他们的,是泥泞还是美景,他余生都不会再松开。
    全书完
    谢宁远 最终稿12月9日晚上 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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