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意气风发做大将军的爷爷头上爬满了白发?
    爷爷的手不再能像他小时候一样,教他拿枪射击;脚步也不再踢出过正步,年轻留下的伤造成风湿,让他常年饱受病痛,以至于现在走路都不能没有拐杖。
    梁易的童年里,父亲因为驻扎军区甚少回家,身影模模糊糊;母亲的疼爱也不长久,一次重病后便再无法从那张床上起来。
    是爷爷带他在身边,政局会议,国宴晚席,看花遛鸟,都将小小的男孩挂在了裤腰上。
    这个双眼紧闭的人,什么时候变成了这般脆弱的模样?
    最记得那年永不能忘怀的夏日,一年日光最长的那天,母亲永远离开了年少的他。还是少将身份的父亲从军区匆匆赶回家,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女人最后一眼,参加完丧礼就又要返回基地。
    站在老宅重木大门前,爷爷正和年轻的父亲交代什么,梁易年少站在两人之间,半懂不懂。当父亲终于结束谈话,身着深绿色军服的男人低头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大手落在少年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便要转身离开。
    十来岁的梁易已经接受家族训练一段时日,心智城府比普通孩子成熟许多,但那一刻他记得自己是从未有过的愤怒,不甘,和怨恨。他想冲上去和少将级的父亲干一场架,他想被人责骂,也总好过这般轻轻拿起又轻轻放下!
    这让他感到母亲的不重要,自己也不重要——
    “做将军又如何?算什么男人?你什么时候做过一个丈夫和一位父亲?!”他想要大骂出口。
    最后是这双更为沉稳有力的双手制止了他。
    是爷爷。
    慈爱又稳如大山的手,按在他的肩上,陪伴他一起站在门口,目送父亲上车离开。“易易,别怕,你还有爷爷在家。你父亲,不是不伤心,但在家字之前总是‘国’字,你要理解他。明早爷爷带你去广场看看升国旗好不好?”
    但凡能做选择的,都不会难倒今日的梁易。他利落果断,从未试过做事这般拖沓——
    可惜这是一道没有选择的题,天秤一边是家族亲情,另一边,是那一个人。
    成长后的梁易偶尔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在漫长的岁月里懂得也开始承担和父亲一样的责任。
    他不能将安子兮变成自己的母亲,也无法极端地反抗年迈的老爷子的期许。这人如父如母地抚养他长大,投入所有的人力物力和心血。现在被他气进了医院,打着点滴躺在床上。
    光荣的老人应该颐享天年,无憾而终。他逼得爷爷站在了悬崖边上,却都不能成为放开安子兮的理由。
    煎熬如地狱。
    福伯再次进入房间,年轻而越来越权重的男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姿端正,雍容自成,沉稳而沉默,似乎盯着床上的人出了神。
    “少爷。”福伯恭敬鞠躬。
    “嗯。”那人姿势没变,动也没动。
    “给将军报告了情况。将军指令,密切关注,持续汇报。”
    “嗯。”
    两人在房中沉默,一坐一站。
    过了许久,已经服侍叁代梁家的福伯头发也花白,眼角的纹路深深,添了睿智的颜色,他轻声出口劝导:“少爷,您别逼得自己太紧。老爷子、老爷子是心疼爱护您——梁家上下旁支亲戚全在军营里,只您一人跑去经商。老人家怕日后走了帮衬不了,给您结个好姻缘,那李家日后还不是要助你一臂之力的?”
    坐着的人仍无应答,但福伯知道他在听。
    “这几个月那李老头子应是发了火,军职调动都是小事。你那公司股价暴跌,出货厂房又处处受阻,能和他没关系?!日日都是近百亿的损失,咱老爷子看得着急上火这不是到处想办法么?”
    “您……您要真不愿意,就按自己的路走吧。手臂拗不过大腿,您要真找到钟意的人,老爷子哪里拗得过你呢?他也只是想你好。不过但凡讲个门当户对,京中能衬得上你的,也只有李薇薇了。少爷您看,要不一人各退一步就别再吵了。”
    男人像个雕塑,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福伯也只好一直站着陪同。
    日落黄昏之时,那人终于有了动静,“让人把祠堂整理一下,我今晚在那歇息,”又看了眼床上的老人,跪是不用跪的,这人从小到大每次说祠堂罚跪,最后都只是让他去祠堂睡一晚,“他说要罚,醒了见我还在这里估计又要气晕过去。”
    起身抬脚离开,“醒了通知我吧。”
    福伯说的不对,哪里会只是一人退一步这么简单呢。
    无论前进还是退后,他的一步就是剜心。
    不是洗白。
    只是成年人的世界,并不是非白即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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