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衙,范主簿正苦哈哈地带着两个实习生赶材料。
    每年的最后一个季度,都是给朝廷交材料的忙季,他们必须把当地的人口、土地、物产、赋税等等变化汇总起来,每一项都是政绩的考量指标。
    范主簿本来是坚决拒绝让实习生参与这项工作的,毕竟这些事都是县中要务,怎么能随便让几个白身经手?
    可是实践下来,范主簿发现这些实习生实在太好用了,他们似乎对这些簿册了若指掌,随随便便就能把各项数据整理得明明白白!
    这感觉真是,谁用谁知道!
    苏辂就是不耐烦做这些整理工作,才拍拍屁股出去视察县学。
    这会儿他优哉游哉回来了,一眼便对上范主簿幽怨的眼神。眼睁睁看着一个正气凛然的大男人被逼成这样,苏辂也很无奈啊!
    苏辂摸摸自己为数不多的良心,关心地询问道:“整理得如何了?”
    范主簿说道:“还差挺远。”
    苏辂说道:“那我先让其他人停了手上的事,先把这事儿搞定再说。”
    需要人手他可以给,要他动手绝不可能!
    聪明人都知道知人善用,傻子才事事亲力亲为。
    范主簿听了却一阵气闷。
    他承认这两个实习生能力很出众,可金水书院应该没把学生培养到个个都这么优秀的程度吧?
    范主簿忍耐着以下犯上的冲动,尽量客观地说出自己的顾虑。这可是要上送朝廷的材料,出了问题可就不是小事!
    苏辂听了范主簿的考虑,说道:“别担心,不会出错的,他们从入学开始就在做这类练习,熟练得不得了。而且这次能考过来的二十五人,小则组织过同好会,大则管过学生会,都有实践经验的。”
    范主簿觉得苏辂牛皮吹大了,忍不住说道:“今年朝廷才定下要统一用这些新簿册,金水书院还能提前知晓不成?”
    苏辂说道:“能啊,司马谏议没和你说吗?这是他和我老师一起商讨出来的,去年就在朝廷那边过了明路,今年初春正式下发给各地,”苏辂语气轻描淡写,不见丝毫炫耀之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当时我还提了不少建议来着!”
    真要说起来,最后拍板定案的还是他岳父!
    唉,朝廷是个圈,绕来绕去又绕回他家了!
    沉默。
    满室沉默。
    范主簿默默闭嘴不说话了。
    两个实习生看向苏辂的目光更为炽烈。
    不愧是他们的“幕后山长”啊,听听这对话——
    “你们书院的学生怎么可能个个都懂朝廷的新考核政策!”
    “当然懂啊,这新出的考核政策我有份拟定的啊!”
    这叫人范主簿怎么接话?
    这话根本没法接!
    大冬天的,苏辂也不忍心让实习生们挨家挨户去搞人口普查,正好让他们过来整理年终材料,先熟悉熟悉地方材料,再做进一步动作。
    范主簿观察了几天,发现这些人整理得又快又好,压根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心里已经彻底信了苏辂的话。他隐隐觉得,自己可能上了一艘了不得的船!
    没有谁是天生的工作狂,范主簿听从了苏辂的建议,只当个负责调配人手的监工。他动手的次数变少了,答疑解惑的次数变多了,很快从实习生那收获了不少敬佩的眼神。
    最近几天早上范主簿的妻子亲自给他梳头时,惊讶地说道:“夫君你头发掉少了。”
    范主簿颇为惊讶。
    接着又觉得理所当然。
    最近他烦恼的事少了,吃得香睡得好,精神头都不一样了!
    这不,连头发都掉少了!
    他们苏县尊,真神人呐!
    范主簿仿佛年轻了十岁,脚步矫健地去上衙。他走进前衙,就察觉气氛有些古怪,不少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议论纷纷。
    范主簿拧起眉头,正好迎面撞上从里头走出来的孙县尉,便问道:“怎么回事?我感觉大伙有些古怪。”
    孙县尉喝退周围的人,才埋怨道:“还不是我们那位县尊,把人家妹妹留在身边红袖添香,今天别人哥哥找上门了,闹得外头人人都知道了!”
    “红袖添香?谁?”范主簿对此一无所知。
    “您没发现吗?我还以为您知道。”孙县尉说道,“就是县尊身边那个项云,前些天新来的。”
    范主簿知道项云,苏辂说项云考试通过了,这几天留在县衙帮忙打打杂。
    项云长相确实好,但做起事来非常利落,有人差遣她跑腿她二话不说就去;有时候实习生们一起讨论县务,她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这世上男生女相的人不少,范主簿又是个对妻子一心一意的,平日里根本不会多看外面的女人一眼,从不在意旁人长相如何,因此压根没怀疑项云是个女孩儿。
    孙县尉虽然是习武的粗人,平时却不时会找外头的花娘欢快欢快,而且还常年抓贼查案,眼神比旁人利多了,一眼便瞧出“项云”是女子。
    不过苏辂和范主簿都没说什么,他也就不吱声了。
    没想到范主簿根本没看出来!
    范主簿对上孙县尉那“不会吧你不会真看不出来吧”的眼神,脸上有些赧然。他追问道:“那闹事又是怎么回事?”
    孙县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给范主簿讲了,“项云”本来姓云,乃是开封正当红的歌女云想,她家父母都不在了,只剩下个好赌成性的兄长,对方欠了一屁股赌债,去开封找自己妹妹要钱,没想到妹妹已经赎了身离开开封。
    这人听说妹妹回了中牟县,在县里打听了好些天,终于发现自家妹妹现在跟着苏辂。
    这人就纠结一些闲汉在县衙前闹起来了,说是要苏辂给他一个说法,他妹妹现在已经从良了,没有良家女子不明不白跟在个男人身边的道理。
    要么给他一大笔钱当聘礼,要么就让他接妹妹回家,他好给妹妹另外物色个好婆家!
    反正他那么大一个妹妹,总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没了,他还有那么多债等着还呢!
    “人都在哪?”范主簿问道。
    孙县尉表情一言难尽:“县尊叫人把他捆去他债主那边了,还专门雇了两个膀大腰圆的闲汉盯着他给债主做工还债,给的钱还不少。”
    苏辂好歹是个知县,哪怕是地头蛇都得给他点面子,得知云想成了苏辂的人,债主哪敢再打云想的主意,便也接受了多个帮工的事实。
    事情虽然解决了,底下的人却免不了议论纷纷,觉得他们县尊可真是年少风流。
    而且这手段,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欠债还钱,还不起钱自己以身抵债完全合情合理!
    范主簿听到苏辂没把人关大牢里,顿时松了口气。
    幸好,他们这位县尊年纪虽小,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事情真要闹开了,苏辂自己名声也臭了!
    毕竟人家兄妹之间的事情,他就算再看不惯也不能无缘无故把人关押起来,这事儿说出去那简直有理说不清!
    范主簿觉得自从苏辂这个新知县来了,他的心情每天都起起落落,时刻得担心会碰上什么突发变故!
    范主簿吩咐道:“你约束一下底下的人,别再议论此事。”他说完便迈步入内,看看苏辂那边有没有个说法。
    堂堂县衙,他带个红颜知己在身边算什么事?
    范主簿到了苏辂办公的地方,却见云想正坐在一旁抹泪,歉疚无比地向苏辂道着歉:“是我连累了县尊。”
    苏辂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云想,有些纳闷这些女孩子一个两个怎么都这么爱哭。
    她在开封不是挺有名的吗?以前都是怎么混过来的?
    苏辂说道:“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既然通过了考试,那我就按照早前的约定留下你。有这样的家人又不是你的错,你别哭了,真觉得连累了我,你就多帮我做点事吧。”
    范主簿进屋时听到的就是苏辂这硬梆梆的宽慰。
    范主簿觉得自己没能发现云想是个女子,苏辂要负很大的责任。
    一般人真要弄个红颜知己到身边红袖添香,哪有苏辂这样把人当骡马使的?
    云想真要对他们这位县尊芳心暗许,怕只会落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下场!
    云想听着苏辂的话却不觉得伤心。
    在此之前,她虽然有着与其他女子不同的抱负,心里却仍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孩儿。
    那天苏辂没有二话不说留下她,她总觉得苏辂没有给她应有的优待。
    今天苏辂雷厉风行地帮她解决了兄长的纠缠,她又忍不住潸然落泪。
    归根到底,是她没有真正地强硬起来,没有真正摆脱过去那段菟丝花般依附别人的生活。
    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已经把她卖了一次的家人,才敢来再打卖她第二次的算盘!
    苏辂说得很清楚,她要变得有用。
    只要她有足够高的价值,就可以获得足够多的庇护、足够高的地位。这个价值不是指她的相貌,而是指她的能力!
    “云想明白。”云想认认真真擦掉脸上的泪,郑重地应道。
    苏辂又瞅了云想一眼,不晓得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算了,只要她别哭哭啼啼就好,管她有什么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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