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说,仙人朝游北越暮苍梧,一颗道心,坐望万丈红尘,两袖神通,颠倒天地山河,好似这修仙人士,就一定要无所不能。
    断生死,别轮回,上天入地,遨游星海,随手丢出一枚仙丹,就能让人长生不老。
    但实际上,仙人并没有传说中这么厉害。
    这些刻板的印象,都是凡人对于求而不得的事物的一种感性的寄托,与其说他们信奉尊崇仙人,不如他们在追逐的其实是无穷的欲望。
    而就算是无所不能的仙人,其实也有属于自己的烦恼。
    就比如现在,曾为仙尊境的修士,在存在性上,已断离不死,理论上说足称长生不老的蓬莱老祖,正以灵体的形式,悬停于蓬莱秘地之下的灵阵中。
    庞大的神魂,已尽数苏醒,塑成人形。
    其魂体之凝实,不见丝毫淡薄轻盈。各色霞光笼罩在魂灵之上,如七彩霞衣,塑造出一套像是道袍,但又像是长衫般的衣物。
    还有灵气附着形成的光纱一般的光带,轻盈的附着在老祖躯体之外,那光带在变化,就像是有自己的生命一样。
    腾龙,玄龟,鸣凤,麒麟,它们不断的幻化出各色瑞兽,神秘的出现,又神秘的消失,衬托在老祖身后的空间中,就像是变幻不休的迷雾。
    这种因自身存在而存在的奇特景象,给强大的老祖蒙上了一场神秘的气质。
    那是凡人和中下游修士们无法想象的神妙,也是老祖所修行的仙道体现,尽管在仙尊境,也只是刚刚接触到大道的规则,并无有深入研究与修行。
    但即便如此,这些随着老祖心意变化的灵气光纱,依然透露着一股不同于其他花里胡哨仙法的奇异味道。
    他精通变化之术。
    没有七十二变那么夸张。
    但在临安之战中,老祖借蓬莱道君的躯体,施展出的诸般变化,引来各色神兽神通降下,依然让武者们吃尽了苦头。
    那还是在老祖神魂只苏醒三分的情况下。以如今这神魂的强度,哪怕悬于那处灵阵之中,佁然不动,也如吞天覆海的巨兽一般。
    散发着沉重的压力,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老祖其实很烦恼。
    别看他方才以万灵阵的灵气为媒介,启动护山大阵,将整座仙山蓬莱,从海底托举到高空,犹若神迹浮现,威风霸道,给来访的武者们带来了可怕的心理压力。
    但他其实,也并未做好百分之百的准备。
    究其缘故,就在老祖身前存放的那一物。
    在灵阵前的石台上,摆放着那具枯瘦的不成样子的龙虎宝体,它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依然是那副皮包骨头的样子。
    就好像体内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一样,和寻常的干尸区别不大,不过在万灵阵散发出的灵光照耀下,这宝体之上倒映着温润的光芒。
    那皮肤上倒影出的,琥珀色的光,才让它有了一丝仙家宝物应有的神秘姿态。
    蓬莱人从艾大差那里,换的此物,带回蓬莱后,显然是用心保养了一番,宝体上下,被刷的干干净净,还被穿上了一件显得宽大的,仙气盎然的素色外袍。
    在宝体头顶,还有一尊通天冠,身上各种配饰,给它添了一丝雅致之气。
    这具宝体在千年前被千锤百炼,几乎已达到了武君的极致,只差一步,这宝体也能踏入炼体的仙尊之境。
    又经历千年时光不腐不朽,其皮肤之坚固,以天下名刃穿刺,也伤不得分毫,虽然躯体已死,但残留蛮力依然霸道。
    对于老祖这样失去了原本躯体,只剩下庞大神魂的仙尊修士而言,就是完美的承载体。
    不但可以妥善保护神魂,以这躯体的千锤百炼,也能让老祖在用变化之术时,威能再胜三分,甚至要比老祖原本的躯体,更适合行变化仙道。
    几乎没有弱点。
    但老祖依然在犹豫。
    客人们已经来了,就在蓬莱秘地之外等候,等待着此地主人现身,今日也是计算过很多次的良辰吉日,只待老祖现身,这悬于高空云层之上的仙山,便要往中土挪移,到达天下灵阵交汇之地。
    然后以仙山中的万灵阵为源点,收割天下灵气,许诺的灵域千年之后,由此降下,或者,干脆做的更绝一些。
    从那沈秋手中,抢得那“钥匙”,再炼化中土万灵众生,得滔天灵气,供自己继续修行,待入道祖境,便踏出这方桎梏,好好在这片陌生星海里,游走游历。
    大灾难已经过去了,新的时代,美好的时代,该来了。
    以他高绝于这个世界的实力而言,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诸般皆可,百无禁忌,就像是摆在眼前的一道美食。
    只需伸出手来,就可以将它纳入腹中。
    但要跨过这一步,对生性谨慎的老祖而言,并不容易。
    因为,眼前这具宝体,来的毕竟有些蹊跷。
    虽然门下告知老祖前因后果,逻辑通顺,事理明了,前后一切都能连得上,就好像这具宝体出现,当真就如他们所说,乃是个意外之喜。
    但本能在告诉老祖,这其中,怕还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虽有波澜,但大体上亦有些太顺利了。
    能修行到仙尊境的修士,都是人中龙凤,都经历过无数次的凶险,在这些与死亡无数次擦肩而过的经历,会给他们带来一种关于危险的预知。
    而随着修行越发深刻,尤其是在接触到大道规则之后,这种危险的预知往往会被具象化。
    恶事到来,心有征兆。
    劫难降下,心神不宁。
    对于一位仙尊而言,哪怕只是一个怪异的梦,某一瞬心头闪过的惊悸,都必然是包含着某种警示。
    而此时,老祖看着眼前这具龙虎宝体时,神魂心中闪耀的危险感知,让他有种如过电一般的知觉,就好似身上寒毛倒起。
    这说明,眼前之物,有凶险。
    不过感知只是如此,细细想来,却应没有殒身之祸,否则本能的报警,必然会呈十倍百倍的增强。
    有些凶险,也有巨大的收获。
    老祖悬于灵阵之上,那被霞光遮蔽的双眼,打量着眼前这具宝体,心中心思百转千回。
    自己,要不要用它呢?
    若是不用它,就靠目前手头的力量,够不够制住已达仙山的凡俗武者?
    仙尊心思如电,一瞬便推演出百般结果,有些悲观。
    在红尘,东灵身死,搬山叛逃,临安一战失去大部分骨干的情况下,以蓬莱目前的实力,若自己不出手,便很难挡住集群而来的武者。
    而在临安战中,也已证明,仅靠寻常仙术压制,奈何不得这些死不低头的武者。
    还有那沈秋。
    和他手中那把“钥匙”。
    必须得到。
    不惜一切代价。
    想及此处,老祖分出一缕神念,第三十七次,扫过眼前这具龙虎宝体,以他的感知,就像是手持一把显微镜,在这躯体中每一处扫过看过。
    宝体中空荡荡的,神魂不再,只残留一丝泼天怨气。
    这可以理解,毕竟龙虎君当年被他暗算,含恨而死,若是宝体中不存怨气残响,那才是怪事。
    而丹田,神庭,各处经络,都也完好无损,这宝体中并非没有血液,只是因为神魂已去,导致血液不再流动,积蓄于血管之中,已成若实体一般的堵塞。
    但只要用灵气冲刷,便可重新流动。
    难得宝体没有一处伤痕,便不存破防罩门,这样的躯体,用作变化之术,简直是天作之合。
    以第三方视角来看,以老祖的角度来看,这宝体并没有什么问题。
    “罢了,时也命也。”
    老祖长叹一声。
    以鬼道的夺舍转生之术,想要寻得另一个和他命格相同,还要体魄足够强大到承担他神魂的躯体,就算搜罗天下,也得耗费很多时间。
    而中土凡人,正在飞快的速度,拆除天下灵阵节点,再拖下去,事情就会变得相当麻烦,时间,并不在他这边。
    容不得再挑挑拣拣了。
    且老祖也有种隐隐的感悟,或许,这一切都是命数如此,在这千年之后,在他复苏之时,手持“钥匙”的武者也在这个时代出现。
    即是命数如此,便也不需要再犹豫。
    我辈修士,做好万全准备,直面灾厄便是,末法大劫他都挺过来了,难道还怕眼前一群凡人不成?
    他的神魂向前飘动,落在地面,又伸出手来,如触摸一样,扶在龙虎宝体的额头之上。
    在两者接触的那一瞬,老祖庞大凝实的神魂,就如烟雾消散,又如流水渗透,融入宝体之中,像是神魂归位。
    下一瞬,这具干瘦的躯体,鼻子微动间,这方灵阵中枢,庞大的灵气若海般卷动,犹如巨兽吞水,灌入宝体之中。
    像极了干瘪的海绵落入水中,那干瘪的躯体之内,体内血管中凝滞的沉重血液,也开始重新流淌起来。
    如皮包骨头一样的龙虎宝体,就像是吹气球一样,在计息之内,就变得圆润挺拔,若骷髅般的面颊也变的栩栩如生。
    剑眉星目,英武的很。
    尤其是那一双紧闭千年的眼睛,睁开之时,神光外溢,体内骨骼微动,便有雷鸣之音,随手打出一拳,激的这片地下秘地中,风起云涌。
    “不错。”
    老祖感受着这具宝体,活动着肩膀四肢,初时还有些生涩,但很快就变的鲜活起来,他伸出左手,放在眼前。
    五根手指一根根的扣紧,从每一块肌肉中迸发出的力量,让老祖有了种不同于以往的感觉。
    这种霸道,这种压迫,这种摧毁的蛮力,让他有种依靠双手,就能掀翻世界的感觉。
    “可惜走炼体武道,让这宝体不通灵枢,用不得繁琐仙家秘法,就是变化之术,也只能往蛮力那方变化。
    稍稍有些美中不足。
    但变化力道何止五倍以上,又有各色变化神通可用,倒是比仙术秘法更方便一些。”
    老祖摸了摸脸颊,稍有些意犹未尽,不过这也足够了,仙尊神魂,配上这近仙尊的武道宝体,他已有十足的信心,镇压那些忤逆的武者。
    只要除了他们,这天下可定!
    该出去了。
    老祖笑了笑,转身拂了拂衣袖,向前踏足一步,在青石与脚下山体,悄无声息的碎裂间,往秘地之外走去,客人们已经在那等候。
    身为主人,不能让他们等待太久。
    那太失礼了。
    “花青和刘卓然呢?”
    蓬莱秘地之外,那九层肃穆大气的木楼之外,沈秋看到白灵儿载着一众武者,御风奔驰到此地,大家伙从灵兽背后跳下。
    一个个活动着筋骨,打算大干一场。
    他扫过人群一眼,便发现少了两人,便向张岚问了句,后者载着秘地之前,观望四周,听到询问,便回答到:
    “刘卓然去他师父故居祭拜,他对这里比我们熟。
    至于花青,我也没见到他,不过他是第一个越过山门的,踩着飞剑飞过来,大概此时还在这仙山中巡游吧。”
    “这样吗?”
    沈秋微皱了一下眉头,他回身看着阿青,阿青也在看着他。
    沈秋对她微微点头,阿青抿了抿嘴,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木楼,便提着自己的青玉竹,往山外飞掠而去。
    目送阿青离开,沈秋又回身对身旁的林慧音眨了眨眼睛。
    就像是传递暗号一样。
    慧音女侠握紧了手中剑,微微点头,向后退出几步,混入人群,陆玉娘,大胡子杨复和李义坚几人,也从两侧走过来,悄悄聚在了林慧音身边。
    人群中熙熙攘攘,就在此处秘地外的装饰华美的白玉平台之上,这里说要办那灵域降下的仪式,但却什么准备都没有。
    既没有桌椅,也没有台子,更不见有侍者奉茶。
    眼前这依山而建的木楼大气是大气,云雾缭绕中,亭台楼阁若隐若现,一派仙家景致,也足够古朴,古色古香,但也就这样了。
    四周冷清的很,冷清到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好像空气都冻结了,连带着人心都要冻结到一起。
    “来了!”
    十几息后,在越发安静的人群中,闭目养神的纯阳子,突然开口说了句。
    下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木楼前方,随着紧闭的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素色长袍,身形挺拔,头戴高冠,身缠霞光的人,踏足而出。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人甩了甩衣袖,正欲开口,便听到长刀出鞘,一抹妖异红芒于人群前泼洒开来。
    “冠冕堂皇的废话,就不必说了吧。”
    忘川宗主前踏一步,左手握着血光四溢的却邪,右手向身后握住摇光刀柄,随着手腕挥舞,又有星光猛虎的虚影,在虎吼中一闪而逝。
    在身后利刃出鞘,光影闪动中,沈秋手持双刀,盯着前方那人,他高声说:
    “今日吾辈至此,唯死战尔!”
    “蓬莱老鬼,以你这仙山为战场,以千年恩怨为名,赌上你我性命与这方世界,分个高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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