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办呐······”
    看着不远处,那连绵数百步的关墙,以及屹立在关墙西端附近的烽火台,郦寄的脸上不由流露出一丝难色。
    重夺武州塞的行动,已经有了初步预案:东路军分出三部精锐,其中两部各五千人,分别在马邑以北三里、以南二里处的山林中潜伏待命。
    在今晚太阳西落山后的一刹那,这两支部队便要迅速从潜伏点跳出,将武州塞南、北的道路阻断!
    于此同时,第三支,也是最重要的一支精锐,也要开始行动——从郦寄此时所在的山坡上潜行至武州塞关墙,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掌控烽火台!
    至于东路军其他部分,则分散在洪涛山附近区域,避免匈奴人从洪涛山所在的方向,向南、北逃走。
    南、北两个方向的阻断人物,以及洪涛山的封锁任务,对郦寄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武州塞那座烽火台,却是让郦寄、栾布二人伤透了脑筋。
    先前建造武州塞时,汉室显然是想到了‘匈奴人从洪涛山发动突袭,在烽火点燃之前控制烽火台’的可能性,特意把烽火台,建到了关墙西端立里数十步。
    这样的设计,显然保证了匈奴人无论如何,都很难阻止武州塞通过点燃烽火,来向身后的马邑、楼烦示警。
    但反过来,当匈奴人掌控了武州塞,轮到汉室要阻止匈奴人点燃烽火时,武州塞这个设计,就颇有了些‘汉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意味在其中。
    就拿现在来说——郦寄、栾布等人所在的灌木丛,大概是武州塞关墙以东的洪涛山山坡之上,最靠近关墙的安全潜伏点。
    今晚东路军针对武州塞的突袭,也大概率要从郦寄现在所在的这个点发起。
    而这处灌木丛,距离武州塞的关墙足有一百七十步,
    但即便是在踏上关墙东角后,突袭部队距离烽火台的距离,也足有百丈!
    二丈约合三步,百丈关墙加一百七十步的山林,这就是三百余步,近一里的突袭距离!
    这样的距离,别说是徒步跑了,就算是策马疾驰,都得要那么二十息。
    汉室如今射程最远的大杀器——床子弩的有效杀伤射程,也不过三百余步。
    而在这三百余步的突袭路径之上,至少站着五十名匈奴士卒;除此之外,关墙两侧也驻扎着近二百人的守备力量。
    这样一来,突袭武州塞的这队精锐,其任务也就十分明确了:在匈奴人点燃烽火之前,突破至少五十名匈奴士卒的阻碍,完成三百步距离的高速突袭,抵达烽火台下。
    之后,这支突袭部队还需要在得到资源之前,承担起烽火台的保护任务。
    这,无疑是将郦寄逼到了疯狂挠头的程度。
    武州塞关墙宽不过两丈,顶多能并排站立六到八人。
    即便按最乐观的情况,即汉军突袭部队趁着黑夜,潜行到关墙以东一米,才被关墙上的匈奴人发现来算,摆在突袭部队眼前的,依旧是一段长达一百五十步的关墙。
    要想在匈奴人点燃烽火台之前,突破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突袭部队的人数绝对不能太多,至多不能超过五十人。
    而这五十人,才刚好能和关墙上的匈奴守卒形成一比一的数量比。
    就算拼着损失三十到四十人的代价,把那十几二十人送到关墙西侧,也还有一个难题等着突袭部队。
    ——烽火台,并不在关墙之上,而是在关墙以内约十步的位置!
    也就是是,在完成从关墙东端点到西端点的狂奔之后,成功抵达关墙另一头的突袭部队,还要沿着阶梯走下关墙,才能到烽火台十米以内的范围。
    而在关墙下的接替口,很可能会有近百人的匈奴士卒,拦在突袭部队前往烽火台的必经之路上。
    “啐!”
    不耐烦的轻啐口唾沫,郦寄便烦躁的扯了扯衣领,心里暗道了一声晦气。
    如果任务是想办法点燃烽火,那郦寄肯定会感到很愉快。
    ——都不用抢下武州塞,光是几支火箭就能解决!
    但阻止烽火被点燃,实在是让郦寄绞尽脑汁,都依旧感觉到心力憔悴。
    想不出好的方案,郦寄便怀着一丝丝侥幸,望向身旁依旧在观察关墙的程未。
    “程什长。”
    “这武州塞,可有何暗道之类,能使吾等自此处直抵烽燧?”
    虽然问出了这个问题,但郦寄心里,却对此丝毫不抱期盼。
    果不其然,程未接下来的回答,也印证了郦寄的猜想。
    “将军说笑······”
    “武州塞之重,本就以烽燧为首,俺们便是再大胆,也不敢留一条自外同往烽燧之暗道,以供胡破塞啊······”
    闻言,郦寄苦叹之余,不由为自己问出的问题感到好笑起来。
    ——作为汉室专门用来示警的前哨站,武州塞怎么可能会留下一个能更容易抵达烽火台下的暗道?
    就好像汉室的城池,根本不会留下一条能直通城内的地道一样,真要这么做,那主持城墙建造的官吏,怕是有九本户口都不够杀的!
    就算是有那么个万一,武州塞真的‘未雨绸缪’,留了这么一条可以从洪涛山山坡直通烽燧的通道,程未也绝对不可能敢告诉郦寄。
    ——留下这么一条可能造成武州塞失守,而身后地区得不到示警的暗道?
    同样的道理:哪怕程未有九本户渎,都不够杀的!
    “唉······”
    “许是天命吧~”
    郦寄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汉室建造了一座不可能被攻破的城池,结果被匈奴人占据,汉室反倒要头疼怎么攻下这座不可能被攻破的城池。
    ——根本没办法~
    苦笑着摇了摇头,郦寄便缓缓撤出灌木丛中,踏上了回到本部的路。
    “既烽燧不可速多,则当速杀武州之胡!”
    “突袭武州之部,便定为斥候精锐五百吧。”
    “另于山中寻泉水一处,多备些水吧······”
    郦寄想的明白:武州塞的烽火台,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要被匈奴人点燃了。
    既然这一点无法改变,那就不用再在这件事上浪费脑细胞了。
    放弃烽火台,直接将目标放在武州塞留守的匈奴士卒之上!
    五百人呼啦啦从山里跑出来,就算有匈奴人能想起点燃烽火,也必然会有一部分怕死的,向南、北方向逃窜,随后被南、北方向的汉军截杀。
    ——能被匈奴人安排在武州这个‘大后方’的,自然不可能是些勇敢的人。
    这样一来,只要突袭部队尽快肃清武州塞,然后用水把烽火剿灭,也能有很大概率达成战略目的。
    毕竟是夜晚,烽火被浇灭后的浓烟,在夜晚根本无法看见。
    ——起码不可能被几十里开外,驻扎于马邑城下的匈奴先锋,以及同样北距马邑数十里的匈奴主力看见。
    针对武州塞的突袭行动,性质也从‘通过突袭控制烽火台’,变成了突袭杀敌,突袭部队的伤亡也能大幅减小。
    很显然,栾布也想清楚了郦寄的打算,咱三思虑之后,也终是无奈的承认:这已经是目前的状况下,最好的解决方式了。
    正当栾布想要提出亲自带队,发动对武州塞的突袭之时,走在最前面的郦寄脚步猛然一止!
    几乎是在一瞬间,栾布、程未以及杨二杨七,都下意识的警惕起四周!
    却见郦寄缓缓的回过身,以一副怪异自己的表情,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郎中令且替某一观,此何物?”
    听闻此言,栾布满是疑惑地上前,才发现郦寄的鼻尖之上,挂上了一滴水珠。
    没等栾布开口,原本静谧的丛林间,便响起一阵微不可微的淅沥声。
    耳朵,鼻子,后勃颈······
    当郦寄伸出手,清晰地看见滴落在手掌正中央的雨滴之时,丛林之内,顿时响起一阵明明在刻意压制,却依旧没压抑住的畅笑声。
    “天佑吾大汉······”
    “天佑吾大汉!”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与此同时,站在马邑北城墙角楼之上的柴武,也看着身旁低落的点点雨滴,而发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如此一来,武州塞那边,曲周侯应当是手到擒来了······”
    暗语一声,柴武脸上的浅笑便如过隙之白驹一般,转瞬即逝。
    而匈奴人的攻城部队,也随着雨水再一次退去,重新组织起新一轮的进攻。
    “北墙将士伤亡如何?”
    柴武冷声一问,身旁的监军主簿赶忙转过身,在城墙上快速跑了一圈,便气喘吁吁的回到角楼之上。
    “禀上将军,伤者近五百,亡者百余!”
    闻言,柴武不由紧皱起眉头,面色凝重的望向城外,正在重新阻止进攻队形的折兰士卒。
    ——马邑保卫战,才爆发不到一个时辰!
    刚刚结束的,也不过是匈奴人的第二波攻势而已。
    短短一个时辰,以长安羽林军材官校尉二千将士为骨干充足的四千守城将士,便伤亡将近一成五!
    要是再打五六个时辰,材官校尉岂不是要全军覆没?
    虽然柴武心里知道,账根本不是这么算的,伤亡应该也是由原本不属于材官校尉的关中青壮承担下大半,但对于如此数量的伤亡,柴武还是感到有些不能接受。
    ——在材官校尉巨盾司马的防守、强弩司马的掩护之下,匈奴人的第一波进攻,甚至连梯子都没能搭上城墙!
    即便是在第二波进攻中,匈奴人趁着强弩司马装填箭矢得空隙搭好了木梯,但也依旧没人能摸到墙头!
    单从这两点来讲,柴武对主持北墙防务的舒駿,那是一百个满意。
    但柴武对舒駿有多满意,就对这近六百人伤亡数有多么无法接受。
    ——匈奴人到现在,可是连马邑北城墙的墙垛都还没摸到!
    也就是说,这六百多人的伤亡数字,匈奴人几乎是全靠着远程打击手段所完成。
    作为曾经的飞狐军主将,柴武实在不是很能理解:在巨盾的保护之下,北墙守卒还能被匈奴那堆破弓烂矢,在一个时辰之内硬生生射出六百人的伤亡数量!
    自然而然,柴武脑海中,也出现了一个略有些自责的想法。
    “莫非是老夫履任大将军,关中男冬训之事反懈怠了些?”
    不能怪柴武有这样的感受,实在是过去这几十年,‘关中良家子’这个身份,在汉室军队打下的名号实在太大了些!
    自汉室立至今二十余载,军方将领,基本都是从丰沛地区从龙的开国功侯阶级。
    少有的例外,也大部分是楚汉争霸时期判处归汉,出身关东齐、楚等地的‘降将’。
    但与军方高层,几乎完全不见关中人身影的状况截然相反:汉室几支具备战斗力的部队,几乎都有三成以上的关中青壮的身影!
    部署于长城一线的边防卫戍部队且不提,在内陆,包括飞狐军在内,能得到军官更高评价的,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关中士卒。
    在汉室军方将官看来,相较于豪爽有余,而纪律性不足的燕赵之卒,以及纪律严明,战斗意志却有些薄弱的齐、楚之兵,关中出身的青壮,总是能更好的检具纪律性和勇敢。
    原本的历史上,以严格军纪闻名的细柳营,以及程不识所部,几乎都是以关中良家子为骨干力量。
    过往几十年当中,从秦末战乱,到楚汉争霸,再到汉室鼎立后的异姓诸侯之乱,关中良家子总是能成为长安中央最坚实的力量。
    如此光荣的‘履历’,也怪不得柴武对‘关中良家子’这个群体,抱有更高的期待和要求。
    但柴武不知道的是:关中良家子群体的兵源优先级,即便是在原本的历史上,也是从高皇帝鼎立汉室开始,呈现出一个稳定的下降趋势。
    如历史上的文帝一朝,与燕、赵之卒同样勇猛,却更具纪律性的代、上之卒,便已经取代了‘关中良家子’在汉室兵源选拔中的龙头位置。
    到了景帝一朝,‘北地骑士’群体又随着汉室逐渐富裕的马匹储备而强势崛起,借着汉室大肆扩建骑兵部队编制,成为了与上、代之卒并列的优秀兵源。
    武帝一朝,猪爷更是颇具创造性的挖掘出了‘丹阳兵’这一古代精锐兵源地,让丹阳兵首次在华夏历史上,留下了专属于自己的篇章。
    若非是李陵最终带着手下五千丹阳精骑葬身草原,随后又判汉降胡,恐怕早在公元前的西汉,丹阳兵就能彻底成为刘汉政权的一支利刃!
    而与这些‘新兴兵源’相比,关中卒从汉室初的享誉盛名,一点点退出了历史舞台。
    按道理来说,在汉室‘士不教不得征,男年十四而行冬训,以训射、刺之术’的背景下,关中良家子本该愈发精锐才对。
    尤其是关中位处皇城脚下,冬训的严格程度本就比关东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更是在大多数情况下,由军方最高领导者——太尉或大将军直接过问。
    这样的背景,显然与关中良家子最后的走向不太相符。
    但这并非是汉室的国民军事素质建设工作没做好,亦或是下面的官吏阳奉阴违,而是一个历史趋势。
    想想汉室鼎立之前,关中被称为什么?
    ——老秦!
    关中出身的士卒青壮,在战国时期,被称为‘虎狼之师’!
    这么一想,关中士卒质量稳步下降,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在汉室鼎立之初,中央征召士卒青壮,家里的父母长辈作为‘过来人’,还会满怀期翼的告诉儿子:争取杀两个人,或许能谋个官爵!
    但到了下一代,父母给即将出征的儿子做的嘱咐,可能就是:争取夺两个首级,看能不能换点赏赐。
    再到下一代,等汉室对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的摧毁工作接近尾声,武帝猪爷都到了不得不推出‘武功勋’,以激发百姓送青壮上战场的激情之时,关中良家子退出历史舞台,也就成了历史的必然。
    说到底,这并非是汉室在关中的冬训做的不好,而是二十一级军功勋爵名田宅制度,对军队士气的鼓舞作用太大。
    大到了封建时代,再无取代之物的地步!
    所以从历史的客观角度上来讲,汉室的国民军事素质建设,实际上已经减缓了关中良家子,即原‘老秦锐士’的战斗力减退速度。
    现在,柴武还能看见自己率领的大军,大都是操着关中口音的长安、丰县青壮。
    等再过个十几二年,柴武从大将军的位置光荣退休之后,从长安出发,剑指草原的汉军将士,则可能很难见到关中士卒的身影。
    又再过了几十年,等刘弘都到了柴武这个年级,变成一个年过半百的老皇帝之时,汉室的军队,可能就是由‘内陆地区’的北地、陇右、雁门卒,来接过大旗。
    但这一次,判汉将军李少卿,显然无法再玷污丹阳兵,在史书上享受的盛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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