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邑······”
    “武州······”
    看着眼前满目猩红,恨不能即刻飞到马邑的矮小贵族,冒顿满带着迟疑之色,暗自盘算起来。
    “楼烦王。”
    略有些慵懒的轻唤一声,冒顿的脸上,便缓缓涌现出一丝阴冷。
    “那些肮脏的奴隶,果真去了马邑方向?”
    “又或者,是楼烦王想去汉地探探亲戚,才来欺骗本单于?”
    须得一提的是,楼烦部族作为游牧民族中,少有的‘历史悠久’的民族,和草原其他部族,都有着很大的区别。
    就拿几个耳熟能详的草原部族来说,曾经的草原霸主月氏、东胡,以及如今的匈奴,实际上都算不上是一个民族。
    无论是月氏、东胡还是匈奴,实际上都是按照‘一个勇敢、聪明的壮年男子组建家庭、壮大家庭,再把家庭慢慢发展成部族’的线路,通过吸收、征服其他草原部族所形成。
    即便是历史上,于汉朝之后出现的游牧民族,基本也都和匈奴、东胡、月氏等曾经的霸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月氏人被匈奴人打的满地找牙,一路从幕南跑到河西,再到西域伊犁河流域,最后又逃到中亚。
    逃到中亚的那部分月氏人,便是后来建立了贵霜王朝的大月氏。
    而那些不愿意西迁,留在河西、西域等地,与羌人一同生活的草原盗贼,便是小月氏。
    至于几百年后祸乱神州的鲜卑、乌恒等民族,实际上就是东胡被匈奴击败后,所残存下来的势力。
    其中,乌恒是原东胡贵族,鲜卑是原东胡奴隶阶级;由于被感到了后世大兴安岭地区的乌恒山、鲜卑山,才得乌恒、鲜卑之名。
    而被后世研究者称之为‘百蛮之国’的匈奴,算是游牧民族史上,民族文化最混乱、基因最复杂的民族之一了。
    原因无他:匈奴的崛起,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了匈奴根本没有时间按照草原的惯例,先育下足够多的青壮,再一点点扩大势力。
    要知道冒顿鸣镝弑父,夺取匈奴王座的时候,还是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
    而到汉高皇帝七年(公元200年),冒顿率军南下,与汉太祖刘邦会猎于平城,上演了那出‘包围于反包围’的经典战役——白登之战时,匈奴就已经掀翻了以前的草原霸主:东胡!
    短短九年的时间,冒顿就带着匈奴,从一个草原与中原边界的小部族,一举成为草原独一无二的霸主!
    如此迅速的崛起,自然不可能通过草原往常的‘先和部族的女人生出一支部队,然后带着由儿子组成的部队征战草原’来达成。
    实际上,匈奴的扩张,算是游牧民族史,上第一次出现‘贪吃蛇’式的统一。
    即:匈奴凭借五万人,去攻打另一个人口五万的部族,等战斗结束,匈奴就有了八、九万战士!
    再带着这八九万人去攻打一个十几万人的部族,打赢了,匈奴就有了二十万战员。
    这一点,从匈奴与东胡的争霸战争中,就能轻松看出端倪。
    ——如今隶属于匈奴的三驾马车:白羊、楼烦、折兰三部,曾经可是末代东胡王最看重的中坚军事力量!
    除了这三部之外,其他的草原部族,如若卢、呼延、呼揭、金山、且渠、林胡等部,乃至于在匈奴享有极高威望的‘四大家族’,基本上也都曾经向东胡王,献上自己的所有忠诚。
    说白了:草原上的生态环境就是如此——某个部落一旦出现一位雄主,随之而来的必然是各部族自发的靠拢。
    这种奇特的景象,主要来自于草原的丛林法则:生存,以及强者通吃。
    当一个部族以不可阻挡的势头,悍然向草原霸主的位置发起冲击之时,摆在草原部族面前的,就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打,要么跪。
    通常情况下,这两个选择会带来同样的结果——要是打不过,那就跪的麻利点,也能谋求一个生存机会。
    如果打过了·······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就像钢铁意志想要统一西伯利亚,结果硬生生让毛子从奴隶制社会直接进阶到现代社会一样。
    如今,匈奴还算是处于游牧政权统一草原的上升期,摆在匈奴面前的,还剩下最后一个敌人:在河西苟延残喘的月氏。
    但显而易见,如果没有外力干扰,匈奴最多会在三年之内,就和历史上那般击溃月氏,将月氏人敢去伊犁河,由此彻底统一草原。
    再然后,就是匈奴为了追月氏人踏过伊犁河,随即发现一块全新的‘大陆’——西域。
    在草原‘三足鼎立’时期,月氏人在忙着骑墙,想做渔翁;东胡人依旧沉寂在‘草原霸主’的历史荣光之中。
    只有匈奴,在冒顿的带领下不遗余力的吸收、征服其他草原部族。
    到最关键的一战,即匈奴以弱胜强,彻底掀翻东胡的霸主地位,把参与的东胡人感到大兴安岭的冰天雪地里捏泥巴,把东胡王的头颅拿来制作酒器的那一场战斗时,匈奴,已经有了‘百蛮大国’的雏形。
    现如今,匈奴光是本部,即单于庭、左右贤王、四大部族加在一起,就已经有了四十万以上的‘人口’。
    这里的人口,指的可不是四十万人,而是四十万个具有战斗能力的牧民,以及其所拥有的家庭!
    若是将其他的附属、奴隶部族计算在内,匈奴的人口,便大体在将近二百万人。
    这二百万人,就是冒顿敢一言不合,就纠集二十余万大军南下,只为给刘弘、给汉室一个‘教训’的底气所在。
    只不过这二十万人,并非全都是‘战斗编制’。
    本次南下,冒顿带来了单于庭本部的十二个万骑,近十万人;
    左贤王、右贤王本部的各四个万骑,共六万多人;
    折兰、白羊、楼烦部各两个万骑,近四万人;
    以及呼揭、浑邪、休屠、卢水、兰氏、须卜氏、且渠氏、呼延氏八个正派附属部族的各一个万骑,大约五万人。
    但想想就知道:一场参战人数远远大于十万人级别的大规模战役,显然不可能是双方各派二十万人,然后来一场‘二十万vs二十万’的大型pvp。
    首先,作为匈奴象征至高威权的单于庭本部,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是不可能下场参战的。
    ——最起码,不可能在一个小小的马邑城外参战。
    而左、右贤王两部,由于其掌控者本身具有单于继承权,在匈奴‘成王败寇’的丛林法则下,显然是先天具有‘兵变动机’。
    所以通常情况下,单于庭大帐所在之处方圆五百步,要么全是单于庭本部的护卫。
    而在战争中,左、右贤王两部分也很难有机会参战。
    ——为了不让对方杀了冒顿,然后成为新的单于,左右贤王二人都必须紧紧跟在单于大帐边,监督、威慑对方。
    这样一来,能大概率参与战斗的,也就只剩下白羊、楼烦、折兰三部,以及其余的八个附属部族。
    那问题又出现了:白羊、楼烦、折兰三部,再加上附属八部族,共十一个部族,就意味着有十一位王。
    要是十一个部族都一股脑压上去,大家伙听谁的?
    再者:光是白羊、楼烦、折兰三部,就是六个万骑,满编三万六千人了。
    除了云中城那样的刺猬之外,整个已知世界,能让这三个部族的三万多骑兵集群吃闭门羹的地方,一个手指头就数的过来。
    ——而且基本全都在长城以南!
    很显然,马邑并不在那几个‘坚城’的范围内。
    所以攻夺马邑一战,在匈奴这边的状况已经很明显了。
    作为大boss,单于庭本部的十二个万骑会留在后方,充当一个类似中军的角色,或者掠阵的作用。
    左右贤王部出于政治考虑,也要留在后方。
    至于冒顿征召的八个附属部族,则大概率会打打下手,在侧翼查探情报、遮蔽战场,顺便扫荡一下城外的村落。
    而攻城的主力部队,当仁不让的落在了匈奴的三驾马车:白羊、楼烦、折兰三部身上!
    关于这一点,哪怕冒顿还没有做下部署,甚至大军还没在南池征集完毕,参战部族的头人也大都心里有数。
    在这种情况下,楼烦王作为必然参战的三部之一,特意送来了‘韩王部从武州进入汉室’的消息,自然也由不得冒顿多想。
    ——楼烦人,可并非是匈奴的专利!
    在汉室的北方边界,恰恰就在马邑以南数十里,便屹立着一座汉人的城池。
    那座城池的名字,就叫楼烦县!
    甚至冒顿心中都清晰的知道:那座楼烦县里的汉人,和如今匈奴的楼房部族,在百余年前是一个整体!
    只是当时,汉人出现了一个英明的赵王,用游牧民族最擅长的方式,将古老的楼烦国给击溃。
    楼烦王国灭亡后,残存的楼烦人也和历史上的月氏人一样,分成了两部分。
    其中一部分,是由楼烦王国的贵族组成;这部分人由于担心被‘斩草除根’,便北逃到了草原。
    由楼烦平民百姓组成的另一部分,则选择留在原地,与赵人一起生活。
    北上草原,逃离赵国势力范围的那部分,便是如今匈奴楼烦部族的祖先。
    而愿意留在原地,与赵人一起生活的那部分,则是如今汉室楼烦县内所居住的汉人的祖先。
    按理来说,这两部分楼烦人可谓是‘同宗同源’,属于地道亲戚,哪怕不能好的穿一条裤子,也起码不至于成为敌人才对。
    但现实情况却是:汉楼烦县内的楼烦人,恨不能撕碎匈奴楼烦部族!
    因为在楼烦县的汉人看来,如今草原的楼烦部族,是那些平日里只知道打压子民,最后却抛下子民,自己逃跑的小人之后代!
    反过来,草原上的楼烦部族,也同样对汉室楼烦县的楼烦人咬牙切齿。
    这就好理解多了。
    ——往上数一百年,老子是你的主人!
    居然敢质疑主人?
    你们这帮肮脏的奴隶后代!
    就这样,两个明明同出一宗,同样以游牧为生、齐射为技能,甚至信仰同一个神明的亲戚,结成了死敌。
    ‘楼烦部族’和‘楼烦汉人’之间的茅盾,在草原上也是妇孺皆知的饭后杂谈。
    现在,草原楼烦部族的头人,在本部族基本确定参战的情况下,来到冒顿面前说:单于,我们应该打马邑方向······
    ——冒顿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一旦马邑城破,那在之后的半个月之内,楼烦部的两个万骑,就将完全脱离他的掌控!
    在汉楼烦县被夷为平地之前,就算是冒顿,也不可能把这帮杀红了眼的楼烦人拉回来。
    这也是过去这十几年,冒顿几次三番率军南下,却始终不从马邑方向进攻汉室的原因。
    因为在匈奴人的信仰中,月亮是否残缺,便是判断出征‘是否吉利’的重要参照。
    通常情况下,匈奴人都习惯月圆而出,月亏而退,刚好半个月时间。
    匈奴骑兵的干粮储备,基本也就能维持半个月。
    在这种情况下,冒顿实在不敢让草原的楼烦部族,在汉人的楼烦县城下滞留半个月以上。
    ——楼烦县再破,那也是一座城池,里面住着汉室绝大多数楼烦遗名的后人,战斗力丝毫不亚于草原的楼烦部!
    而匈奴军队基本都是骑兵,并不擅长攻城,就算花费半个月,楼烦县也几乎不可能从外部告破。
    至于过去屡试不爽的‘从内部急迫’,在楼烦县也完全没有可操作性。
    ——楼烦县内,就算是最卑鄙的人,也不可能被草原上的楼烦部族给收买!
    再者说了:匈奴骑兵集群最主要的战略优势,还是在高机动性。
    即:我想打就打,想跑就跑。
    这儿打一枪,那儿射一箭,汉人笨重的步兵根本防不胜防。
    可要是让楼烦部落一股脑囊在楼烦县外,半个月不挪窝,等汉人的步兵反应过来,楼烦部几乎必然会陷入包围。
    作为单于庭极为依赖的三驾马车之一,楼烦部对冒顿而言,可谓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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