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知雪醒来时,尉迟琳琅睡得正熟,四周还散落了些长轴奏章,两支干涸的毛笔滚落在一旁。她发髻睡得有些松散,几根发丝黏在脸颊上,被他轻轻拂去。她眼下的阴影厚重,想是多日没有好眠。
    口有些干渴,慕知雪小心向里挪了挪,不惊动她,两腿触地,却如踩在棉花上,尤其是右腿,疼痛难忍,似有千万只蚂蚁在上胡乱爬动。他一个不稳,跪在冰冷地面上,这响声惊醒了尉迟琳琅,她连忙扶住他:“怀思哥哥,可有伤到?”
    慕知雪额上满是汗:“我的腿……怎么了?”
    太医院的数处灯光亮起,宋纤云闭目替他把脉,脸上浮现一点忧思。
    “宋大人,你但说无妨。”慕知雪淡淡道,“这几日我也曾清醒,是否有回转希望,请直言。”
    他道:“并非全然没有希望。只是要花上些时日,且这过程苦楚是必受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随即化为叹息。
    尉迟琳琅轻轻搭上他的手,一片冰凉。良久,他坚定地回握过来,似是要让她安心一般,点点头。他之名,之身,绝不为此等磨难所泯灭,其心亦然。
    近年来自海外传来一种名为轮椅的物件,可帮助无法行走之人出行,他伤势未全好时,便由小厮推去院外散心透风。待到身体好转,在宋纤云的指导下,尝试锻炼双腿。这过程何等艰难,初时每走一步,就要忍受一次钻心剧痛。他素来清冷的脸也皱了起来,豆大的汗珠滚落,即便这样,也未曾放弃,在那条小道上来回走了千次,才肯休息。
    在她回来后,宁杀众人方才现身,他们只听从于拥有宝石指环的人,因此尉迟瑾在位时难以调遣。她自然也培养了一批影卫杀手,在行之被捕后,四处逃散了。尉迟琳琅便派出宁杀追捕,至今已全部缉拿。
    但她仍思虑,要选一位信得过的人担当首领。因为宁杀在她手中,不仅仅再是过去那个暗中行事的影卫,而要做更多的事。
    越竹溪道:“臣倒有一个推荐的人选。臣自回京,与往日同僚交往,听闻了一件事。四方院中原有一位掌南使,是康王看重的人,但他在我军逼近京城时,竟抛下家中妻子,带着美妾逃走了。”康王乃尉迟瑾封号,是以相称。
    “你莫非是要举荐这不忠之人?”尉迟琳琅笑道。
    “非也。那掌南使逃至城门,被他的妻子拦下,让他在休书上签字画押。随后,她斩杀了那男人用来逃命的马,弃剑而去。”
    尉迟琳琅惊讶道:“这女子倒有几分侠义。”
    “康王在位,党羽间联络更是严重,许多人都成了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越竹溪道,“但总有人还记得……”
    他躬身行礼:“陛下可否愿意见见她?”
    尉迟琳琅微微颔首,就见宫人领着黑衣兜帽的女子上来,她取下乌黑长纱附着的兜帽,下跪叩拜:“臣女阮玉仪,叩见陛下。”
    她何等诧异,站起身来,亲下去扶她:“是你……”
    阮玉仪道:“臣女本应早来拜见陛下,但臣女的身份……”她顿了顿,“幸得越大人相助,才有此日。”
    尉迟琳琅道:“你那前夫君既然已将休书与了你,如今便是自由身了。你父亲的事……我也听说。朕这宫中有一职,若你愿意,便留下来吧。”
    阮玉仪与越竹溪对视一眼,见他面上和煦笑意,又听尉迟琳琅道:“当年,阮家小姐琴艺无双,是时候让水云一名,响彻五国了。”
    她眸中含泪,再度叩首:“臣多谢陛下。”
    叁月光阴,不过转瞬即逝,尉迟琳琅终得了空,去太医院看望尉迟瑛和慕知雪。谁知走进院中,见他倒在一旁,身边还散落了几张密密麻麻写着字的纸。她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掌打开,发出清脆一声。
    “怀思哥哥,怎么了?”
    慕知雪脸色苍白似纸,手中攥着的卷轴快要变形,她晃眼看到落款处盖着刑部大印,蹲下身去捡起其余纸页,此时已近寒冬,她体质特殊,手心脚心都是暖和的,读罢却如坠冰窟,怔在原地。
    行之下狱之后,未施以酷刑,因他神志昏沉,时而清醒时而癫狂,他清醒时,常面带微笑,吐露康王旧党所在,癫狂时,嘴中主上陛下的不停叫唤,如同鬼嚎,在诏狱中更显吓人。一日,他突然道:“叁殿下想必已要为慕家翻案,不如让在下来助她一臂之力。”
    他说道锦州某县,有一位屠夫,平日行的是猪狗之事,实则身负奇才,专临摹他人字迹,便是本人也难辨认。他与灵薇素有来往,知晓她决心设局诱圣朝军入套,自康王府中偷来军防图,又使尉迟瑾误以为慕相要先下狠手,揭穿她隐瞒之事,长风岗惨剧后,在他献计下,拟造往来书信,构陷慕衡及慕家。
    灵薇口中吐露的言语,是他二人早已商量好的。
    “所求不过朝政纷乱,诸王离心……”但尉迟瑾万万不会想到,此事以毕家军湮灭为端,实则伤人伤己,事罢虽有怀疑,在他哄骗下不再追究。
    这份供词,不知为何到了慕知雪手上,可若只是如此,他定不会如此伤神。
    “那送信的人说,要我与康王见上一面。”慕知雪似才回过神,“抱歉,我方才失态了。他说……要见到康王,才知道全部真相。如今想来疑惑,为何一个宫人知道我在此处,又为何能拿来这连你也未见的口供?”
    尉迟琳琅震怒不已,令人彻查,原来刑部中仍有不少忠于康王的人,一连串拔出来,更觉心惊,知晓一日不除,便难以清静。
    越竹溪得知此事,竭力劝阻,无论那人意图为何,万不能与康王见面。
    她心有疑虑,但慕知雪早已做定打算。
    冬日苦寒,这处屋顶压的低低,破落的窗户口刮进冷飕飕的风,她低着头靠墙坐着,见有人来了,整整衣襟,抬起虽然憔悴,依然美艳的面庞。想当年,大公主一袭红衣,在春猎上拔得头筹,圣朝女子,向来不逊于男儿。如今褴褛陋服,越想不低于人,却越让人觉得可怜。
    她目光落在拐杖上:“叁妹,你是要好好谢谢我,没杀了他。”
    尉迟琳琅道:“大姐姐有什么要说,便快说吧。怀思哥哥不能在冷的地方久待。”
    尉迟瑾嘴角噙笑:“你这般爱护他,不知道他听了我说的,又会如何对你呢?”
    “我登基后不久,手下抓到了一个宁杀的人,他愿意用一个秘密来换他的性命。原来那日卫将军在听副将报信前,已收到了一封密信,他带人赶到时,毕氏全军覆没,却仍能夺回长风岗。能在千里之外调度军队,又命宁杀前去报信的,你猜猜是谁?”
    尉迟琳琅手指一颤:“你,你说什么?”
    “赵灵薇自觉做的天衣无缝,却没曾想到,整个圣朝其实都在母皇的掌控之下。她想要谁生,谁便能生;她想要谁死,即便是曾为她打拼江山,立下功劳的功臣,头掉地不过瞬间的事。”尉迟瑾冷笑,“慕家权势滔天,几位皇女中,唯有我有军备支持,她一下除去两个心患,是为了谁?”
    “是为你。母皇从始至终属意的,只有你。”她眼神锋利似刀,“但她没想到,我敢起兵封了皇宫,我跪在她床头,她却始终没有望我一眼,只最后在我手中写了一个字,一个荇字。原来母皇已知晓……”
    尉迟琳琅脑中一片混乱,慕知雪更是不管不顾地上前揪住她衣领,大手青筋毕露:“你所言可是真的?”
    她声音轻柔:“慕怀思,你可知我为何留你性命?因为我要你活着知道真相,知道你的家人族人,全因你爱的女人而死。但这又换来什么呢,你身有残疾,万万比不上他人啦。”
    她哈哈大笑,眼角却渗出泪来,四周守卫闻声而来,不敢让她再靠近。尉迟琳琅背过身去,步伐如同千斤重般,每走一步,便想起往日欢笑岁月,然而身边却只有尉迟瑾笑后吟的小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而慕知雪只是停在原地,未瞧上她一眼。
    她这才觉得,皇城真的下起雪来了。不仅是手脚,心口也冷了起来,铁锈味涌到口中,她骤然吐出口血来,旋即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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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写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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