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江畔的密林之中,时有扬鞭抽打与马蹄翻飞之声。
    云台观一众挟持着落半山主仆三人,催马疾行。
    落半山长这么大从未骑过马,以前的他一直觉得饮马江湖潇洒快意,大丈夫生于世上便该如是。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散架,屁股和马鞍一直在打架,颠得他头晕眼花,连连作呕,惹得同行的土匪们一阵讥笑。
    兴许是那马队首领忧心于行程缓慢,或者是他实在看不下去,这才特意招呼众人停下,十分认真地向落半山教授了驯服马匹、掌握节奏的技巧。再让落半山来回溜了两圈,才总算让落半山找到了一些感觉。
    再催马时,落半山虽然还是跟不上,但好歹已经没有了随时仰身落马的危险。
    到后来,他也愈发熟练,竟隐隐能够跟上众人的速度了。
    “喂老兄,之前你说到那什么捡尸门人,十个当中没一个是人?”
    马队行进速度无忧,落半山一夹马腹,策马与最前的首领并行,同时不忘打听之前那行径古怪、莫名其妙出现而后又莫名其妙消失的捡尸门人。
    首领本不屑与落半山这种做生意的斯文人胡搅蛮缠,但又忍不住想显摆一番自身的见多识广,于是说道:“捡尸门捡尸门,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捡尸体的门派。你想想,躺在坟坑的你不就差点被捡走了吗?幸亏你小子命大,还留着一口气醒转了过来,否则的话,现在的你恐怕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老兄见过世面,实在佩服。”落半山拙劣地拍拍马屁,又接着问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难不成先前那九个壮得夸张的大汉,都是捡来的尸体?”
    首领道:“你小子倒也机灵,不错,那九个壮汉,都是被捡尸门以特殊手法炼制而成的傀儡死尸了。”
    傀儡……落半山一听这词,就大概知道捡尸门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
    “老兄,你们云台观作为七峰十二寨的上七门,想来部下云集,气派得很吧。”
    略作思忖后,落半山便将捡尸门的事抛诸脑后,继续拍着他那实在拙劣的马屁。
    不过那首领竟也受用,尤其是长宁帮七峰十二寨本无上下之分,这时被落半山扣了个上七门的名头,虽不尽属实,但念着确实气派。于是首领心下便已有了喜意,开口道:“部下云集这说法夸张了些,不过倒也人丁兴旺,云台峰方圆三百里陆地、长宁江两百里水域,恁大的地盘,没个几万人是肯定看守不住的。”
    “几万人!”
    落半山故作惊讶,掩嘴轻呼,“我原以为白马镇就已经很大了,可镇上顶了天也不过六千人啊。”
    “白马镇算什么,”首领越说越嗨,“光我们云台峰,就四千人啦。”
    落半山又免不了惊讶一番,接着又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些别的事情。
    那马队的小首领兴头一起竟大有收不住的趋势,好多算不得秘密的事情,不消落半山细问,他主动就能详尽地告知落半山。这倒省了落半山大把的逢场作戏夸张奉承的功夫,落半山初来乍到,就能将这土匪小头头哄得一荤二素找不着北,实在已经算得上了不起了。
    听着身旁首领滔滔不绝的声音,落半山不由感慨:世界是不同的世界,可人还是这样的人呐。
    ……
    ……
    马背上的颠簸持续了大约两个时辰,云台观一众挟持着落半山主仆三人,终于赶在了太阳落山之前到达了云台峰顶。站在云台观颇显古朴的观门之前,落半山翻身下马,还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天边那通红的落日与彩霞。
    一路驰来,部下们对落半山与自家小首领的亲切交谈自然全都看在眼里,所以没人会在这时去打扰落半山的雅兴。待得落半山收回视线后,那些部下中一个机灵的小伙子才去扣门通传。
    到了土匪窝,自有人过来交割接待。
    那一路押送落半山回来的十余人马,简单地经过了一番通传之后,将落半山三人领到了后山一处僻静的小观之外,接着便得了可自行下去休息的指令。十余人自也乐得清闲,将三人交给了一个自称“不争道人”的少年道士。
    少年道士一边抚着青色道袍的广袖,一边上下打量着落半山,久久不语。
    落半山觉得这小道士好生奇怪,彼此又不认识,却偏这么直勾勾地盯着。
    “这里不是土匪窝吗?怎么来了个道士?”
    就在落半山和少年道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时,小狐妖从落半山的身后蹦了出来,左顾右盼,没有看见想象中扛着大刀、手握长枪守山门的土匪,反而只看到了一个干干净净、穿戴整齐的小道士,不禁问了出来。
    那少年道士一笑:“云台峰有土匪,云台观自然有道士。”
    说着他推开观门,朝里做了个请的姿势:“几位,寨主已在里面等候多时。”
    看着洞开的观门,落半山发现里面的空间似乎并不大,一丈见方的庭院后,隐约是一间小巧的房屋。房间里没有多余的陈设,正中有一个身躯正背对着观门盘坐,大概就是少年道士口中的寨主。
    落半山不及多想,拾阶而上。
    鼠狐二妖又要贴身跟随,却被少年道士拦下,寸步不让。
    落半山轻轻对两小妖点了点头,示意他们不要担心,然后跨过门槛,朝内里那个盘坐的身影走去。
    见落半山进入庭院,少年道士便要合上观门。
    这时落半山倏地转身,快速地扫了少年道士一眼,皱眉问道:“我们……见过?”
    少年道士搭在门环上的手突然一僵,瞳孔涣散,似是刹那间想起了什么,但转瞬却又只剩一片空白。他轻轻甩头,将刚才那一瞬间似是而非的感觉抛在了脑后,笑着回道:“我们哪里见过。”
    语气很平和,并非疑问。
    吱呀。
    老旧的木门轴承腐朽,合上时带起了令人难受的响音。
    少年道士面门而立,久久没有转过身来,他回味着刚才和落半山的对话,一问一答仅仅十个字,一呼一吸如是短暂,日升日落如是平凡,但他却觉得大不寻常……那感觉就像是没日没夜不曾断绝的呼吸,就像是周而复始不曾变动的昼夜,明明很熟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陌生。
    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无一物,他洒然一笑,万事皆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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