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帝姬出生时,孟春二月,草长莺飞。
    魔尊在产房外徘徊了一秒,还是硬闯了进去,璧月奴和普吉春在帮忙接生,她们还从人间请了接生婆婆,毕竟人类生产和魔女生产还是大有区别,人类生产,孕妇承担着巨大的生命风险,而魔女生产,多数时候轻轻松松,和禽类下个蛋没什么区别。
    阿狸身体太弱了,骨盆还没打开,这孩子又很强大,急吼吼往外冲,想见父亲和母亲,弄得她痛苦万分,魔尊握住阿狸的手,不停的渡魔力过去,想减轻她的痛。
    “御尊。”璧月奴犹豫着提醒,“您还是不要渡魔力了,您的力量和帝姬的力量对冲,她在王妃肚子里挣扎起来了。”
    “该死的小恶魔!”魔尊咬牙切齿,黄金双瞳隔着阿狸的肚皮怒视小魔女,“你最好乖一点,安安静静出来,再闹,我就把你挖出来撕碎。”
    强烈的威压让在场所有恶魔均是一抖,思玉也静下来,不再乱动了。
    阿狸额头汗涔涔的,她握住魔尊的手,勉强言语,“你别吓到孩子了……”
    ……
    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一声尖锐的啼哭,那红红的,皱巴巴一团的小人从母亲的产道里钻出来,璧月奴立刻接过,给孩子裹上襁褓,魔尊顾不上看新生儿,只大步走到床前,万分小心的扶起阿狸羸弱的身体。
    “阿狸,你怎么样?”他握住她手腕,开始探查起来,还好,身子的损伤没有加重,但是灵魂……魔尊甚至不愿意细看,她自受伤以来就不再修习魔道心经,灵魂自然也没有丝毫恢复的迹象,这次生产,似乎裂纹又加重了些。
    “我还好,我想……看看孩子……”阿狸气喘吁吁,眼睛直往璧月奴怀里那一小团襁褓瞟去。
    魔尊回过头,这才发现璧月奴和普吉春,两人抱着思玉,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御尊,这……”两人齐齐跪下,将思玉小心捧起,递给魔尊。
    魔尊接过来,像接一块木头似的无比别扭,阿狸也赶忙凑过去,只见一个脸上仍沾着血痂的新生女婴,面孔皱巴巴的,看不出什么容貌,眼睛半睁,那双眼缝里透出黄金的眸光,与魔尊如出一辙,但是——
    她在低低的啼哭,眼泪从那鎏金的双眸中不停的滑落下来。
    恶魔是不会流泪的。
    她是一个人类。一个流淌着恶魔的血的人类。
    思玉扑腾着双臂,哭叫着,要母亲抱抱,阿狸接过她,紧搂在怀里,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爱不释手,这是她的血亲,靠她自己生出来的家人,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遗产……思玉逐渐不哭了,这怀抱和她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温暖,她笑了。
    魔尊怔怔的,仍未从思玉的身份中缓过神来,怎么会?他想,人魔生子,已经是他修改魔道的结果,而流着恶魔之血的人类,更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存在,她虽有恶魔的力量,但本质是个脆弱的人类,她不会像恶魔一样长生不老,她会生老病死,寿命最多也就一百年……
    胡思乱想着,阿狸胳膊肘轻轻推他,“长生,你也抱一抱。”
    魔尊犹豫的接过,他不会抱,只会双手箍着襁褓,将思玉举起来,思玉离了温暖的怀抱,嘴一撇,又要哭,可举起她的男人眼睛散发出的光震慑住她,她明白了,这强大的恶魔是她父亲,也是她的君王,她得听从他的命令,他不许她哭,她就不能哭。
    “你要抱着才行,像这样……”阿狸看得着急,摆弄魔尊的胳膊,摆成一个婴儿可以蜷缩进去的港湾。让思玉躺进去。
    思玉这才又笑起来,她伸出手,去摸父亲的脸。
    婴儿的肌肤和魔尊接触的瞬间,血缘的纽带带来的奇异的过电感,随着魔力回路遍布全身,魔尊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在这一瞬,他才真正发觉,真正意识到,他有一个孩子了,是她和阿狸的孩子,是两个人血脉缠绕的产物。过去的十个月,他每每看到她隆得高高的肚子,总感觉里面是个肉球或者别的什么物件,并没有血脉相连的实感,谁知道,竟这么钻出一个流着他的血的小人来。
    “她很喜欢你……”阿狸欣慰的一笑。
    魔尊颇不自然的“嗯”了一声,“我感觉到了,”他补充,小孩子真奇怪,一生下来,就爱戴他,喜欢他,不用契约束缚,也没有任何条件,只因他是她的父亲,可他做什么了?他想,他什么也没为她做,竟也能得到这份感情吗?
    “那你喜欢她吗?”阿狸又问。
    这让他怎么回答?谁会喜欢一个刚见面的恶魔?真是莫名其妙,魔尊想说实话,可看到阿狸热切的眼神,又咽下去,“嗯……不讨厌罢。”
    阿狸扑的一笑,“那就好,那就好……”她的眼神渐渐淡下去,又轻轻握住他的手,“长生,好好教养我们的孩子。”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魔尊还未感觉到什么异样,他被他怀里扑腾着的,思玉莲藕一样的双臂吸引了注意力,“阿狸,你看,她鼻子长得很像你呢……”
    他转过头去,那苍白瘦弱的女人,心力耗尽,油尽灯枯,静静的半倚着,沉睡了一样,嘴角还勾着一丝淡笑。
    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伸出手去,“阿狸?”他轻轻推她。
    她身子一抖,就在那一刹那,布满裂纹的灵魂再也支撑不住,从那些可怖的缝隙中透出金光,从内部四散崩裂开来,瞬间充满了整个空间,像是夏日的河边,成群飞舞的点点萤火虫,魔尊慢了一步,他张开结界,只网罗住了一小部分灵魂碎片,它们中的大部分,在碎裂崩解的瞬间,就飞出了魔宫,离开了魔界,去广阔的天地间,落到叁界之中任何细小的角落。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蓦地,思玉大哭起来,涕泗横流,短短的四肢在空中挣扎,也想去抓那些碎片,但是它们穿过了她笨拙的指缝,她一个也没抓住。
    魔尊的呼吸粗重起来,产房里外,神魔们已经跪成一片。
    他瞪大了眼睛,环视着四周,感觉空间仿佛在螺旋状地扭曲,一切都那么怪异,陌生,为什么他们都跪着?都不敢抬头看他,为什么?好安静,只有思玉在尖锐地嚎啕大哭,哭的人心烦意乱,想干脆一掌把她拍成肉酱。
    心口的封印骤然剧烈绞动起来,多少道封印啊,他数不清,好像每一道,都在尽全力的绞死他,总之,从来没有这么痛过。为什么?他又困惑了,深深的一呼一吸,呼吸很稳,他明明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啊,你看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一挥手就灭世,他明明是个冷静自持的王啊,六万年了,他做的不好吗?可那该死的封印为什么一直缠着他?一直!一直!一直!缠着他!痛死了!
    双眼炙热,目眦欲裂,眼球像要跳出来一样,好烫,他伸手往脸上一抹,干的,没有眼泪,也是,神魔又不会流泪,神魔没有人类那么脆弱,人类才会哭,因为它们弱,他很强大,他是魔界至尊,他是最强的,什么都伤不到他。
    别以为这样就能摆脱我。可笑。
    他在心里鄙视起她来,成了魔界王妃又怎样,终究是个渺小的人类,永远学不聪明,她不知道吗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力量,他要一片一片的把她找回来,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片也不漏,把她重新聚起来,又聚成完整的样子,给她塑一个肉身,把灵魂放进去,然后嘲笑她,讥讽她,你看,没什么用的,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床头,崭新的虎头鞋像两个小粽子,针脚细密可见,他捏起那一双小小的鞋,收在自己怀里,这么好的针线活,给思玉穿,可惜了,她懂个什么?她只会哭,他要自己收起来。
    魔尊横抱起阿狸的身体,头也不回,大步走出了产房,思玉还在床上蹬着腿儿哭泣,璧月奴见了万分心疼,抱起她来,替阿狸柔声安慰。
    这一年,阿狸二十一——
    荆棘王冠(上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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