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大明宫含凉殿。
    这里在太液池南面湖畔,三面临水,四周有水力转动的风扇,不停送风入殿,又用机关将水送到屋顶,在屋檐处形成水帘,达到降温的效果。
    此处是皇帝避暑的夏宫,这时正进行三教讲论。
    皇帝也到场升座,下面坐满了人。
    这些人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是朝官,为首的有两位,一位是左谏议大夫、弘文馆学士、判馆事李贻孙,另一位是给事中杨汉公。
    另一部分是道士,首脑是曹用之,他身旁坐着浔阳公主李飞真。
    最后是僧人,中间是三教首座知玄,还有右街千福寺辩章等人。
    本来应该有青龙寺义真,但这位高僧自从前日出游后一直未归。
    郭弘是皇帝特许参加的,来到殿中却发现这里没有他的座位,于是只能站在殿角观看。
    很快看到道士人群中吕志真和曹守真,在浔阳公主身边还有一些女冠,其中就有焦凤鸣。
    知玄是飞龙使杨钦义的谋主,此时被封为三教首座,他正在对皇帝发表长篇议论。
    这个三教是指三藏经书,三教首座并不是三教讲论的管理者或者三教讲论第一,而是其中佛门首脑的意思。
    郭弘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用同一个词,这很容易产生误解。
    “自会昌法难以来,国家动荡,潞泽叛乱就是佛祖对天下的警示……如今应当拨乱反正,臣以为当今天下废寺宜再兴。”
    知玄侃侃而谈,佛门和朝官纷纷点头称是,道门这边寂静无声。
    “重建废寺所费甚多,如今国家财力困顿,还要光复三州之地,哪里拿得出这笔钱?”户部尚书、判度支崔龟从负责全国财政,这时也在殿内皇帝身边侍坐,便开口问道。
    知玄微微一笑,说道:“此事甚易,可令各地废寺自行筹建,向天下善信化缘。”
    崔龟从并不是有意要为难知玄,听说不用国家掏钱,就连声称善。
    他身旁的户部侍郎裴休也说:“如今禅宗自耕自种,结庐而居,不修大殿,可以作为天下诸教门的表率。如此国家不用废一钱而佛道大兴,必然会庇佑我大唐天下!”
    知玄也道:“裴侍郎说的是,我佛门自从法难之后,也深为自省,厉行节俭,不再铺张,还请圣人慈悲为怀,减免信众一点租赋即可。”
    皇帝听了,点头说道:“本来开垦新地就会免租赋三年,朕自会对天下废寺多所优待,以昌大佛门!”
    于是废寺再兴的话题告一段落,佛门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结果,自然群情振奋。
    下面是佛儒道选出卓异之辈开坛讲法,再比试一番,评出最强嘴王,授予“三教谈论”荣誉称号,并排定皇帝寿昌节作法的人选。
    道士、和尚、朝官纷纷起立,聚集成三大群,相互商议。
    郭弘乘机走到道士这边,在人丛中找到吕志真和曹守真。
    两位师兄知道他如今的样子。
    “东西带进来了吗?”郭弘小声问曹守真。
    “在焦师妹那里。”
    焦凤鸣也转过来,从怀中抽出一个小包,郭弘闪电般收到袖子里,旁边的人都没察觉。
    “手真快!”焦凤鸣小声说道。
    “方法上次教给师姐了,还需要多练!”
    焦凤鸣摇头道:“练了一阵,没什么长进,看来不适合我。”
    郭弘跟宫外接上了联系,同时拿到了作法需要的道具。
    道法类似于后世魔术,但也有不同。
    最奇特的是其中的遁术,魔术一般都需要道具遮挡,才能大变活人,而有些遁术可以只用云雾水汽,或者干脆什么都不用!
    遁术后来传到日本,是忍术的源头。
    义真曾是两年前的三教谈论,那时候是大中元年,很多寺院还没恢复,如今他在长安众高僧中已经排不上号。
    既然他没来,自然有人出赛。
    高僧辩章夺得这次辩论第一,郭弘不得不承认,和尚在辩论方面很强,特别是禅宗,善于诡辩。
    郭弘还看到了跟自己在大慈恩寺交过手的释重谦,他和师兄释澈一起,侍奉在知玄左右。
    当然他因为易容的缘故,不可能认出郭弘。
    皇帝对十几位高僧赐紫,又因知玄首倡废寺复兴,便令画工替他画像,并挂在殿中。
    这是一种殊荣。
    斗嘴开始后,焦凤鸣和郭弘借口如厕,偷偷溜出来。
    含凉殿外远处有禁军把守,这里已经处于后妃寝宫,不允许外人随意走动。
    不过在含凉殿的周边还是可以走动的。
    焦凤鸣自从知道郭弘变成如今的样子,就一直忍不住偷笑。
    郭弘也几日没见她,心中十分想念。
    初恋的时候恨不得形影不离,这时二人牵手走到水边树荫花丛中,附近没有别人,郭弘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便道:“这天可真热!”
    焦凤鸣向四周看看,见无人察觉,就小声说道:“师弟这几日进宫没有消息,我心中好生挂念。”
    郭弘点头:“我也是,每晚都想起师姐,牵肠挂肚辗转难眠。”
    两人依偎在一起,附近就算有人看到也都不觉得有何异常,宫中这种小宦官跟宫女、女冠对食的事很多,皇帝如何看到,只要不是自己的妃嫔,说不定还会赏他们成婚。
    焦凤鸣这时问道:“师弟,宫内的事办得如何?”
    郭弘看了看四周,说道:“有些线索,我想起一些往事,你知道先帝最信任的武将都有谁?”
    焦凤鸣想了一会,不确定地说道:“我父亲?”
    郭弘一拍脑袋,顿时记起来了,可不就是石雄?
    那最后一批宝藏应该就是派石雄藏在河中了,他当时是河中节度使,这就没错了。
    “师姐,你出宫帮我问一下伯父,先帝是否让他藏过一批东西,你就说是郭家的人如今准备启用。”
    焦凤鸣又点了下头,师弟有什么要求,她自然百依百顺。
    二人又缠绵了一会,才回到含凉殿内。
    此时三教讲论接近尾声,道门在辩论方面很少能胜过佛门,和尚们总能把白马说成不是马,而且让听者都觉得有理。
    往年道门都是在过两天的寿昌节法会上表演道法扳回一城。
    郭弘躲在焦凤鸣等人中间,和师母浔阳公主说了几句,周围都是人,也没有深谈,简单说几句只能作罢。
    三教讲论结束,佛儒道三群人跪拜恭送皇帝之后,陆续离开。皇帝回到寝宫后殿,却把郭弘招了过去。
    “今日听法,可有所得?”
    郭弘行礼道:“三教法门高深,众位大德说得天花乱坠,我才疏学浅,听不出什么名堂。”
    皇帝点头说道:“朕准你去内学听讲,并随朕多听多看,以增广见闻。”
    旁边枢密使王元宥说道:“随驾听用是天大恩典,还不快谢恩。”
    郭弘急忙跪拜谢恩,心里说不出的腻味,脸上戴着面具却丝毫不显。
    皇帝暗暗点头,此子宠辱不惊,这份定力确实少有。
    郭弘再次搬家,这回住到了东内小儿坊。
    这里在大明宫的宫墙之内,旁边就是前日看马球的毬场亭子殿和鞠场。
    郭弘搬走的时候,李汭十分不舍,拉着不让走,直到答应有空就回去看他才依依惜别。
    小儿坊占地很大,相当于长安城内一个小规模的里坊,这里住着三千多低品和白身宦官。
    这些人都没有家室,跟高品宦官妻妾成群、养子养女一大堆的情况可以说是天差地远。
    郭弘如今是正八品下的殿中省尚药局司医,又在内养局任职,可以说在低品宦官中属于地位较高的,所以分配的房子也是最好的一批。
    本来小儿坊还安排了人来侍候,但郭弘有很多事不愿让人知道,比如作法的道具,还有他根本不是宦官等等,所以婉拒了这种麻烦。
    房子很大,有院子,住上五六个人绰绰有余。
    一般到了八品也会有三五个随从奴婢,像郭弘这样一人独住的很罕见。
    他的心思也根本不在这上面,谁知道还会在宫里呆几天?
    拿到太皇太后留下的线索,再办好一件大事就可以溜了。
    今日是随驾的第一天,一早王宗实就过来叫他一起去点卯。
    前朝仇文义就是误了点卯被打死的。
    早上的小儿坊很热闹,到处是入宫当值的宦官,成群结队,各自都有伙伴。
    郭弘跟着王宗实一起,路上闲聊了几句,通过正殿两侧的侧门向内宫走去。
    内侍宦官不论多大的权势,如果不是跟随皇帝妃嫔,是不可以走正门正殿的。
    不久来到宣政殿外,这里是大明宫的中大殿,皇帝日常朝会就在这里升殿。
    郭弘看到其他五名内卫和王归长等人,令他意外的是杨复恭也在这里。
    “五郎也在啊。”郭弘小声打了个招呼。
    “不要说话。”杨复恭脸上露出微笑低声提醒。
    他们人到齐后,就跟随两位枢密使入内,绕过主殿,直奔皇帝寝宫蓬莱殿。
    到了夏季,大中皇帝白天一般在含凉殿避暑,晚上如果不临幸妃嫔就会回到蓬莱殿休息。
    蓬莱殿就在三大殿的北大殿紫宸殿后面不远处,在这里休息也便于第二天早起上朝。
    众人依次进入蓬莱殿分立两旁,没有人说话,也没人行礼,都仿佛自己是透明人。
    所有都内宦都是天子家奴,一般不需要行礼,只有枢密使进来微微躬身,皇帝也只是点点头。
    皇帝早已起床用完早膳,正在宫女侍候下穿龙袍。
    郭弘这时安静地站着,用余光暗暗审视这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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