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小了,知道管家说的“新夫人”就是他的新妈妈。他并不排斥她,甚至对这件事还有一点期待——赵小姐对他不错,经常给他带礼物,笑容也很甜……一看见她,他就很高兴。
    此刻她被他的回答取悦了。她微微地笑起来,揉了一把他的头发:“这就对了,我也特别喜欢小洵。”
    ……可她连装都不屑装得太久。成为裴鸿的第二任妻子后,她没多久就对他不那么在意了。曾经的关切都像是纸糊的,粉饰外表而已。他听见她对他父亲说:“你不想要一个我们自己的孩子吗?……你儿子又不是我儿子呀……”
    一年后裴鸿向她提出离婚。她指着他吼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为了你来当别人的后妈!连你儿子都要费心讨好!你……”
    那时他默默地想,没关系,至少父亲是不会走的。无论裴鸿对他的态度怎么样,至少他会一直在,而且父亲也不是没有温情的时候,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裴鸿也会看着他说:“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的一切以后都是你的,所以你要……”
    过去,每当他为裴鸿的决定而愤怒失望,这句话总能对他产生不可思议的抚慰效果——至少对于一个人来说,他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父子关系如磐石般不可转移,任谁也更改不了,所以父亲的爱是不会变的,可能那人只是不那么会表达……为了这个“唯一性”,他愿意做很多事。
    时间被飞速拨动,一时眼前的景与人都模糊了,许椋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如果我说……你可能有个哥哥呢?
    ……
    冷汗从他额上滴下来,坠到眼睫上,将他催醒了。裴洵睁开眼,就见周念正注视着他,眼里有一点慌乱。他擦去裴洵额角的汗水,小声说:“我昨晚弄伤你了吗?”
    他几乎一夜没睡。“这算是表白了吧?”他搂着裴洵闭上眼睛,却根本没有睡意,“他……他向我表白了?!”
    这实在是很不像他会做的事。但一整夜,只要一想到这句话,睡意便立刻被一扫而空,无数小快乐涌进心里,像吹鼓了的氢气球,瞬间盈满了他。
    半夜时他似乎短暂地睡了一会,天一亮又清醒了。他不愿意离开裴洵,又不舍得吵醒他,就这么默默看着他。这样就让他很满足了。
    他仔细地端详着那人的睡颜。裴洵微蹙着眉,眼下微青,看上去很疲倦。这不一定是昨晚胡闹导致的,被搁置许久的记忆终于缓缓回笼,他想起,从他受伤那天起,裴洵似乎就一直在忙什么,难得地拨出和应接了很多电话。在此之前裴洵原本一直筹备着一幅作品,忙得天昏地暗;在他受伤之后,又成天守着他,劳心劳力地做了不少事。
    他大约……一点也不比自己轻松。
    没等他兀自心疼多久,裴洵的眉忽然拧紧了,额上渗出冷汗,像是哪里很疼。裴洵不答话,他只好仔细反省昨天的事,可能是因为没仔细扩张,后边又太动情,没收住手……
    过了会,裴洵好像终于从梦魇里回过神来了。他摸了摸周念的头,说“没有。做了个噩梦。”
    “真的?”周念怀疑他是故意这么说,好让自己安心——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
    “真的。”裴洵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特别可怕……”
    他朝周念挨近了一点,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一样。周念抱住他,笑着问:“你也有会怕的东西?”
    “有的,”裴洵说,“怕极了。”
    他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不再像个玩笑了。周念怔了怔,不自觉地收紧双臂:“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哪样?”裴洵笑。
    “……让你担心。”周念说。
    他的语气郑重极了,像在许下誓言。裴洵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笑弯了眼睛:“我想也是。”
    “一开始,我就在想,”他的手指抚过周念脸侧,“我家宝贝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这么低落的时候……好难得,我可不能错过了。”
    “……没有嫌我烦?”周念在他颈边咬了一口,声音闷闷的。
    “哪儿敢呀。”裴洵只是笑。
    我们之间,到底是谁担心得比较多?他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哪敢嫌你烦?喜欢你都来不及,趁你也还喜欢我的时候……
    他们都不再说话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远雷,风呼啸着刮过,带来一场急雨,雨滴响亮地打在门窗上。海潮声与风雨声交混在一处,一低沉一清脆,几乎像是一首乐曲了。
    凉风依稀吹拂进来,周念拉紧了被单,将两人都拢在这方小小的温暖间。他紧紧搂着裴洵,裴洵也拥着他,天光昏沉,明明也没有开灯,他却觉得心里亮敞,仿佛有无限未来可以期待。
    他想起了一首诗。
    活着,何其美好
    由于我出生人世
    再由于,在你心里。
    诗来自于狄金森
    第35章
    那一晚的风雨持续了整整一天。热带的天气来去都快,待到第二日清晨,周念再推开窗时,天与海都复归于一片纯然的清澄,海鸥醉醺醺地飞过水面,不时传来阵阵鸣叫,仿佛低沉的风琴声。
    他们在岛上待足了两周。这里的生活像是梦里才有的,又像只存在于诗行间的那样——相守在地上,在这里爱,爱上一天。避免了和外界的联系之后,这里更是有了几分与世隔绝的意味。仿佛全世界都倏然远退,只余下这么一座浮于海上的孤岛。时光像是静止了,日月升落不过一幅画卷;天地都只存在于此处的潮起潮落间,只存在于你我之间。
    “不想回去了。”那晚他抱着裴洵说。
    “那就不回去。”裴洵懒懒地应了一声。
    此时他们正蜷在客厅那张长毛地毯上,四周散落着一地狼藉。厅里只悬着一盏小灯,照亮了落地窗外温柔卷动的夜潮。这一切都是场意外。自晌午开始,裴洵就在窗前支起了画板,模样专注,像在写生。周念不舍得打扰他,靠在沙发边上读了一下午书,黄昏时才切了碟水果喂给他。裴洵正涂抹着什么,只下意识地咬住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小心地挪了一下角度,不让他看见画布上的内容——周念被勾起了好奇心,站到他身后一看,属于海浪的线条只占据了小小一角,余下的部分,全都是他低头看书的模样。
    “嗯……”偷看被抓了现行,裴洵倒也坦荡,唇角一勾就要调笑,周念却已低下头,堵住了他所有未说出口的话。
    果盘摔在了一边。周念揽着他的腰俯下身去,本只是想吻他一下,却不知怎么地收不住了。跌跌撞撞间,他们撞倒了裴洵的颜料架,又滚到了沙发间的地毯上。喘息间,裴洵抚摸着他的脊椎,低喃着说:“我怎么觉得……你最近有点精力过剩?”
    这几天来,无论他们起初是在做什么,最后似乎都要演变成这档事。譬如前些天阳光正好的时候,裴洵找出了他之前的冲浪板,准备到海上试一试,出门前让周念给他涂油。他全身只穿着条绷得很紧的泳裤,线条诱人的脊背微弓着,上边还留着昨夜周念咬下的吻痕。室内冷气很足,周念却觉得碰触他的指尖都在发热,手指不自觉地顺着腰窝探了下去……最后防晒油没能派上本来的用场,而有了其他的用途——只是事后清洗时有点麻烦——那种滑腻温软的感觉太好,他没忍住,在浴池边上又把人按住做了一次。
    “你惯的。”这时他在裴洵耳边说。
    “……嗯,我要反省一下。”裴洵在他额上轻轻弹了弹,“不过,你兴致未免太好了点……我可吃不消。”
    “上次是因为……你穿得太少了,”周念作严肃状,“我要嫉妒的。”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裴洵瞥他一眼,“什么都不穿都没事……谁看?”
    “海鸥啊,”周念理直气壮地说,“——一大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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