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载的初秋,宰相李林甫的病逝并未在长安城里掀起什么波澜,这位生前曾经权势滔天的奸相,身后事也没有什么哀荣可言,甚至就连前往李府祭拜的官员也寥寥无几。
    沈园的某处阁楼上,穿着青袍的李亨盘腿坐在桌案前,他遥望的方向正是李林甫宅邸所在,曾经日夜盼着死去的奸相终于死了,可是他心中却没有多少大仇得报的快意。
    死在李林甫手上的那些东宫故臣,又有哪个是纯粹的呢,李亨早已不是那个自诩英明神武的太子,这些年的沉浮历练让他人情练达,也明白为君者最怕的就是被上下隔绝,你以为的忠臣未必是那么忠诚,你以为的奸臣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
    “李相,你我恩怨,便一笔勾销,这杯,是孤敬你的!”
    低喃的自语声里,李亨举起手中酒杯,凭栏洒下,他曾经恨不得诛灭李林甫满门,可是如今却什么都看开了。
    片刻后,当沈光见到仍旧扮做东宫舍人的李亨时,只见这位太子满脸平静地朝他道,“沈郎,太子说,他身体不痒,便不见沈郎了,不过沈郎不必担心李相家人安危,太子不至于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
    “太子仁德,冯兄,多谢了。”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李亨摆了摆手,然后为沈光杯中斟酒道,“沈郎,你难得回长安城,接下来再分别,下次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咱们好好喝几杯。”
    “好。”
    沈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陪着这位太子喝起酒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他在河中的诸般谋算一一道来,没有半点遗漏。
    “沈郎志向,某不及也,若是他日沈郎真能马踏河中,兵临大食都城,我大唐当真是煊赫盛世,远迈前汉亘古未有的霸业!”
    李亨看着面前的沈光,心中却是道,“沈郎啊沈郎,你若真能打下大食国,孤又岂会吝惜封你为王,永镇西陲万里!”
    ……
    “真备,我听说那位沈都护已经回到了长安城,圣人责令他闭门思过,我们是否能请圣人让他放归仲麻吕呢?”
    四方馆内,日本遣唐使大使藤原清河朝副使吉备真备询问道,他们于天宝九载末年抵达长安城,此时曾经为大唐诸藩国第一的吐蕃已经被彻底除名,在天宝十载正月大唐圣人接受诸国朝贺时,藤原清河和新罗大使据理力争,最后拿到了东侧首席,成为了大唐的第一藩属。
    而他本人也因此得到圣人的赏识,领受了银青光禄大夫和秘书监的官职,在长安城待了近一年,他很清楚那位安西大都护是何等奢遮的人物,只是阿倍仲麻吕乃是天皇亲自过问的,他不得不找这位大都护要个说法。
    “大使不可,我寻了旧时朋友问了个清楚,这位沈都护深得圣人喜爱,所谓的闭门思过,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圣人那儿千万不可冒犯这位沈都护。”
    吉备真备是和阿倍仲麻吕,也就是晁衡同期来大唐的遣唐使团的留学生,只不过最后他选择学成归国,当然这其中最关键的是他在太学时学业不如阿倍仲麻吕,并没有获得在大唐任官的资格。
    “那我们准备礼物去拜访沈都护,恳请他放归仲麻吕和鉴真大师?”
    见出身藤原氏的年轻大使如此天真,吉备真备不由苦笑起来,当年的球赛,日本输给新罗,前任大使差点切腹谢罪,不知道多少赌输了的赌徒要杀阿倍仲麻吕泄愤,若不是那位沈都护庇护,只怕阿倍仲麻吕躲到安西都难逃一死。
    如今快四年过去,新的杯赛开赛在即,这时候若是让阿倍仲麻吕回来,岂不是要害他,至于鉴真大师,如今乃是安西仁王寺的主持方丈,是西北诸国使者口中的佛陀在世,要是他们想请求朝廷许鉴真大师东渡日本的消息传出去,只怕会被群起攻之。
    “大使,仲麻吕和鉴真大师的事情便放下吧,我们求见沈都护,还是请沈都护对我日本留学生网开一面,莫要全都招揽去安西。”
    吉备真备满脸的愁苦,他们此番奉天皇之命提前一年抵达大唐,就是因为这几年回国的留学生寥寥无几,直到来了长安城他才知道,不但是他们日本和新罗,其余国家的留学生,但凡学业有所成就,都被这位沈都护辟为幕府属吏,带去了万里之外的安西。
    尤其是他们日本国的留学生,在诸藩国留学生中最为勤奋好学,几乎被这位沈都护都征去了安西,吉备真备这段时日也曾试图让那几个刚刚完成学业的本国留学生回心转意,可是无奈这位沈都护开出的条件十分优渥,却是没人愿意回日本国当官。
    “这位沈都护也太蛮横了。”
    藤原清河生着闷气道,他们日本国派遣留学生来大唐,是希望他们学有所成,东归报效母国,可是如今却都纷纷效忠大唐朝廷和那位沈都护了,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吉备真备并没有开口安慰这位大使,那位沈都护曾经和日本的留学生们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日本是大唐的藩属,他们效忠大唐和效忠日本没有区别,再说以后大唐造了宝船,他们也能接亲族家人前往大唐定居,岂不胜过居住在狭小的海岛上。”
    虽然不知道这位沈都护口中的宝船到底是什么样的坚船大舰,又能否经得起东海的巨涛恶浪,可是吉备真备仍旧不敢等闲视之,只是他和其他使团的同僚实在生不出半点对大唐不敬的心思来,想到他们从新罗登岸后,那位接待过他们的安节度麾下遮蔽原野的铁骑,他们就只能感慨大唐强盛无比的国力。
    可是来到长安城后,他们才知道那位安节度所统帅的军队不过是大唐军队的末流,大唐真正的精兵都在遥远的西北,保护着丝绸之路。
    “大使,还是我去见这位沈都护吧!”
    生怕在国中出身高贵的年轻大使会因为年轻气盛而得罪那位沈都护,吉备真备主动说道,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和这位沈都护交好关系,这对于日本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也好,你去吧!”
    藤原清河答应下来,他生怕自己见了那位沈都护后会忍不住据理力争,从而坏了国家大事。
    ……
    李林甫的后事,沈光并没有掺和,太子既然放下了和李林甫间的仇怨,便不会出尔反尔,李家也不需要他去操心。
    “主君,吉侍郎求见。”
    “请他进来吧。”
    罗希奭和吉温曾是李林甫的左膀右臂,只不过杨国忠入相后,这两人虽然没有明着跳反,但实际上也是在李林甫称病扮猫的那段时间里自立门户了。
    如今李林甫死了,罗希奭却是去李府哭祭,只有吉温没有去,猜测着吉温的来意,沈光难免想到了李林甫。
    “见过大都护。”
    吉温恭敬地朝沈光行礼道,不但是这位沈郎如今已是大唐军中第一人,二来还是他的衣食父母。
    安西烧春在幽燕北地的售卖配额,都是他负责打理,他这几年从安禄山那儿获利何止百万贯,吉温是酷吏,可是他和清心寡欲的罗希奭不同,他喜欢奢靡,喜欢享受,所以亏得有着安西烧春,他才不需要收受贿赂,不用担心被那位杨相用来立威。
    “吉侍郎不必多礼,咱们也是老朋友了。”
    看着笑脸相待的沈光,吉温心中大石落了地,不过他仍旧十分恭敬地送上了携带的名册账本,“这是安节度这两年从我那儿购买安西烧春的账目往来,另外则是安节度在长安城里交好的官员名单。”
    “李相生前曾说,杨相新政太过苛待士族门阀,日后安节度必反,能安天下的只有沈郎,所以让我交好安……”
    沈光没想到吉温居然在李林甫的授意下作了双面间谍,不过这个酷吏也是个聪明人,这几年倒是左右逢源,没有少拿好处。
    “辛苦吉侍郎了,只不过安节度深受圣恩,如何会造反呢?”
    沈光作出不以为意的姿态道,吉温可不敢就此当真,谁不知道这位大都护向来擅长演戏,于是他沉声道,“大都护有所不知,安节度这几年在范阳、平卢招兵买马,很是得了郑、卢等大族帮忙……”
    吉温把他这两年打探到的消息都说了出来,实际上他也是极为胆战心惊的,李林甫这位旧日恩主说安禄山和北地必反,杨国忠这位新贵则是对安禄山在范阳、平卢的举动视而不见,简直就像是在故意纵容安禄山扩充实力,邀买人心。
    有时候吉温都是细思恐极,只觉得这两位宰相似乎都在等着安禄山造反,只不过李相有些摇摆不定,眼下看着压根就没有正眼瞧过他奉上账册名单的沈光,他心中隐约有个想法,只是他不敢去相信而已。
    “吉侍郎,安节度那儿,你继续交好就是,也不必有什么顾虑,圣人会知道吉侍郎是忠于大唐的。”
    沈光再次拿李隆基骗到了吉温,让这位酷吏以为心中猜测,这幕后黑手便是当今圣人,难怪开元以后,五姓七望不见高官显贵,朝廷重用寒门和胡人边将,原来……原来,吉温离开沈园时,整个人两条腿都是发软的,只是精神却亢奋得很,身为酷吏,又怎么会不盼着这等血洗朝野公卿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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