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容易高估自己的坚强,也高估自己的脆弱,这句话自相矛盾吗?并不,因为这一晚,它将在秀荣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的,准备好即便长路漫漫也要砥砺前行,准备好即便粉身碎骨也不会再回头,可是,就在将腿从淤泥中拔出来,准备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她忽然听到了几声轻笑,鸟鸣似的,在头顶一掠,消失无踪。
    秀荣打了个抖,她听得分明,这根本不是什么鸟鸣,而是笑声,戏谑的,看好戏的笑声。声音似乎属于一个小姑娘,银铃似的,尚未沾染过人间烟火,却又仿佛洞悉了世间所有的厚重和沧桑。
    “谁?”
    秀荣没忍住,一声质问便从喉咙中窜出,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林间被放大了数倍,穿梭在叶片的喁喁细语中,绵长而悠远。
    没有人回应她,秀荣并不奇怪,因为她本就没有奢望能得到回应,可是,脑海中各种兵荒马乱的念头,忽然全部破壳而出,像烟花一样在脑壳里炸开了,而且这一炸就炸了个光芒万丈、璀璨绚烂......
    高怀仁有一个小女儿,当年,因为父母接连过世,被送往亲戚家当童养媳,可是没过多久,便也因为一场风寒随父母去了。曹云虽然在自己的逼问下,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可是当时,她只对周万中的恶毒手段惶惶不已,并未对这一节留下太深的印象。然而现在,在听到这阵笑声时,这句被曹云一语带过的话,却轰然而至,雷击一般,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是她吗?那个未成年就郁郁而终的女孩子?
    她早该想到的,冤魂索命,难道是逃得掉的?亏她如此天真,以为离开周家,便能和周怀仁犯下的过脱离干系,以为能为自己探一条通向未来的明路,她可太傻了,比翠微还傻,翠微死得糊涂,她却是自以为聪明,到头来,反而因为这点自以为是的聪明丢了卿卿性命。
    可绝望中总是能滋生出绝地反击的勇气的,哪怕微不足道,却也或多或少能给身处流沙中的人带来一丝慰藉。
    秀荣不聪明,但她不愿做一个懦夫。
    她死死咬住上唇,将沉甸甸的包袱甩到身后,不再四处寻找那个看不见真容的索命鬼,也不再预设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命运,迈开步子,继续在已经没有一丝光线的林间穿行。
    她要走,要离开这里,虽然这一刻,她想到了窗台上的那只鸽子,那只永远也飞不出去的鸽子,但她还是义无反顾,朝前面迈出了此生最坚定的一步。
    裤管中蓦地一凉,似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的小腿,冰凉的触感传来,透过皮肤渗到骨头缝里,似乎,也钻到了秀荣的心里,将那满腔热血冻成了一块冰。
    是什么?
    秀荣脚下略滞了一滞,只是这么一瞬,那东西却已经顺着腿面上去了,来到了那个许久未被人探及的角落。
    秀荣的脸色刹时变了,可是口中那声惊呼还未发出,她就感觉到了一阵刺痛,在下腰处弥散开来,化成一股股涓涓细流,窜向她的四肢百骸。
    她惊慌万分,弯身便去挽自己的裤脚,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可以这般长驱直入,如探无人之境。可是手指刚触上裤腿,腿面上便又是一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贴着她的皮肤落下,来到脚腕处,碰上了秀荣颤抖的手指。
    莹绿色的一只鬼手,没有一丝肉挂着,枯得像地上的干草,手的指尖与秀荣的指头碰在一起,像是要将她的指头肚子扎穿一般。
    “啊。”
    秀荣终于发出了一声迟来的惊呼,她猛地将小腿一抖,那只鬼手便没有挣扎半分地从裤脚处落下,贴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动了。
    “鬼......鬼......”秀荣觉得,那只手像是长着眼睛,因为它就这么定定“趴”在她的前方,纹丝不动,好像在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又或者,在准备发起下一次进攻。
    真的有眼睛吗?恍惚中,秀荣似乎真的看见了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几乎要溶进夜色中,可是绿光一闪,那对渗人的透着点白的眼珠子便从黑暗中隐隐透了出来,幽幽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秀荣的脑子有些糊涂了,一只手,为何会长着眼睛?可是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细想,因为就在这个荒诞的念头诞生的那一刻,她又听到了那阵带着戏谑的笑声,是从鬼手上面传来的,像被风吹动的银铃,回旋在林子上空,弥久不散。
    秀荣觉得自己的脑袋像被人用锤子猛地砸了一下,里面仿佛有一万只蜜蜂在乱舞,冷汗顺着脖颈流下,落在背脊上,化成几条冰雪消融的溪流。
    可所有的惶恐都只集中那一刹那,紧接着,恐惧褪去,她脑海中忽然掀起了惊涛骇浪,翻涌成奇怪的形状,时而像振翅欲飞的巨鸟,时而像大片大片遮天蔽日的树荫,接连不断地从高处拍下,将她所有深的浅的不甘的畏惧的情绪轻而易举地击碎了。
    秀荣晃晃脑袋,拽回散乱的思绪,努力将眼睛瞪大:鬼手还趴在那里,它上面,是如泼墨一般的黑得化不开的天色,将罩在它身上的那层绿光衬托得更加绚烂,仿佛世间所有的碧翠都集中在这里,能燃烧起来似的。
    她与它面对面站着,双腿已经有些发颤,下腹的疼痛折磨着她,拼命想将她拉下去,拉到那个没有呼吸和自由的地下,那里,阿玉和翠微在等着她,她的命运中终将与她们一样,从被一顶小轿抬进周宅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
    可是“活着”这两个字就是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秀荣的血液中,喷薄奔腾叫嚣着,恨不得从血管中钻出来,将所有挡在她前面的东西烧成灰烬。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这双手,和阿玉翠微双碧统统不一样,它们虽然绣不出什么什么“踏雪寻梅”,但是它们插过秧,牵过牛,甚至,杀猪宰羊也不在话下。
    她曾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贫苦,奔向想象中生活最好的样子,可是现在,她后悔了,想回去了,她愿意摒弃所有的贪念,那么老天,是不是还能给她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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