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得客客气气,五菜一汤吃得干干净净,马文菜点得不少,分量也够,可惜他还是低估了十五六岁半大小子的饭量。马肃吃得挺克制,魏彧刚开始也还有点不好意思,魏彧小舅舅吃起来就一点不拖泥带水,很老道地带了一波节奏,开动起来的魏彧和马肃在马文和魏彧他妈连声劝菜之下,一发不可收拾。
    饭吃到一半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差了两张桌子,马肃他们实验班的同学朱治仁、贾广立也带着他们老爸过来吃小炒,饭吃到一半,不知道为了什么,朱治仁扯着嗓子就吼开了,动静不小,惹得一整楼的人都往他那儿看,三楼基本都是同学,朱治仁两嗓子一吼,挨了他老子一个耳光,怒冲冲就冲下了楼,剩他爹一个人黑着脸陪贾广立父子吃饭,那顿饭吃得有够郁闷的。
    “他两个碰到一块儿准没好事。”魏彧漫不经心地说道。
    小p是贾广立的绰号,贾广立这人,身材矮小,喜欢在人背后说小话,这个缺点就已经很不爷们了,他还带着一口钢牙,住宿生还是海岩市各区乡下同学居多,见识有限,都心照不宣地把带钢牙当成女生的特权,贾广立有这两个特点,大伙都嘲笑他女气,正巧一次英语课角色扮演,老师让大家踊跃参与,一个男生当王子,一个女生当公主,寄宿生合伙推贾广立当了公主,公主的英文是princess,大家嫌麻烦,就叫他小p,巧得很王子的英文是prince,都是p开头,贾广立就自欺欺人地把他那个p当成了王子的那个p,好歹接受了这个绰号。
    能进实验班,每个人都有在学校叱咤风云的一面,都是心高气傲的主,分班说好听点是分班,难听点就是淘汰,所以被刷到加强班的心里都不会太好受。
    一顿饭五十块钱,五个人,说多不多,放在2003年也足够让生性节俭到抠门的马文好一顿心疼,同时也让魏彧的小舅舅吴康成变了个样,从二楼下来,他手里领着装杂物的编织袋,看见马肃他们大包小包过来,顺手替他们拿了个装衣服的小包,一面跑前跑后地招呼。所以人就是这么现实,凭空叫人帮忙,谁也不会很乐意。一顿饭虽然不算什么,总归是一种态度,让人心里舒服。
    魏彧小舅舅的车是一辆长安面包车,车挺新,估计买了没多久。不是什么好车,但是座位够多,空间够大,比较实用。连马肃一共五个人,两个行李箱,三个红色大编织袋,车里塞得满满当当,换成小轿车,这么多东西,来两辆才勉强够用。
    因为是新车,接下来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这辆车以及魏彧小舅舅的职业。魏彧小舅舅学历不高,原来在化工厂里当普工,一个月两千块钱不到,前两年碰到个开面包车的,一问下来一个月居然能挣到四五千,因此留了心,上下班的时候经常观察这些路边面包车的生意和行情。去年工厂倒闭,索性出来开面包车。
    面包车从秀安中学的校门出来,旁边一辆土灰色宝马731闪着光慢慢驶过,当然土灰色是老马自己的叫法,官方的叫法叫做瓦哈纳灰,车里隐约是林卿语的身影。林卿语老爹是上市公司国泰宏盛老总,这车颜色有些女气,估计是她老妈的。
    林卿语学习成绩、外貌和性格都没什么出彩的地方,放到青禾中学,绝对属于魏彧正眼不会多瞧的角色,可惜世界就是这么残酷,她本人没什么值得注意,但她绝对是实验班家境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所以当走出校门,马肃和魏彧缩身躲藏的长安小面包连林卿语座驾宝马731上一块漆都比不上。
    少年人都有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概,特别当他们志得意满的时候,比如青禾中学时代的魏彧和马肃。三十八岁的马肃早已在成人社会里厮混多日,看透许多东西,失去许多东西,也得到一些东西。这时候靠着行李袋子侧身坐着,看着不断从秀安中学吐出来的好车和孬车,看到公交车站上一贯沉默寡言的黄秋雁站在一堆行李旁边,满面笑容地给身边一位中年男子擦汗,看到文艺随性得像活在散文和诗里的赵新田背着沉甸甸编织袋,脚步匆忙却又坚定地涌向公交车,突然很有感慨。
    这才是真正的人,真正的生活啊。
    如果没碰到魏彧小舅舅的话,马肃和老爸今天的路程就比较辛苦,先从秀安中学东大门外的公交站乘22路公交车到西郊,总共二十来站,五十来分钟,然后下车,等从海岩市到延州市的城际巴士。从西郊到青禾镇农商银行站,一共四十来公里,开的快的话一个半钟头,慢的话将近两个钟头。然后下车步行,从农商银行站到卢墩村的三层民房,不到两公里左右,走路差不多半个钟头。算上等车时间,起码三个钟头才能到家。
    有了魏彧小舅舅的面包车,顺利的话一个钟头能到青禾镇镇上,有了中午这一顿饭,马肃估摸着魏彧小舅舅怎么也得把他们送到卢墩村村口。省了两个钟头,而且是七月份十二点到三点钟的那两个钟头。有车和没车果然差很多。
    得想办法弄辆车再说,吃过午饭,舒舒服服坐在开着空调的面包车里,困意就像剪不断的丝线连绵而来,马肃看到魏彧也打了个呵欠,高中寄宿生的痛苦,就算考完了试,每天早上六点钟准时响起的铃声也会把他们从床上揪下来。
    马肃忍不住眯起眼睛,一边寻思车的事情。2005年的暑假离现在还有两年,几乎和高考一样遥远,03年的马肃稚嫩如青草,刚刚从初中走进高中,接触到的东西有限,何况赚钱的玩意儿。
    我现在该干些什么呢?马肃有点头疼,未成年人就是伤不起啊。难道在成年之前的路上,马肃只能老老实实读书?虽然马肃觉得好好学习是现阶段的主要任务之一,但是每个月300块钱生活费,成天就靠包菜、豆腐和青菜过活,三十八岁的马肃真还适应不了。还是应了一句古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么一边胡思乱想,马肃慢慢就进了梦乡,等他再睁开眼睛,窗户外边熟悉的街景和行道树,明明白白告诉他已经到了青禾镇镇上。
    看到马肃揉眼睛,魏彧愤愤地说道,“我也真是佩服你,这么睡也能打呼,还打得这么响,我觉得你不应该姓马,应该姓朱。”
    马肃睡眼惺忪,一时没反应过来,吴秀林转过头来教训魏彧,“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你自己打起呼来不也一个样?”
    马文笑了两声,说道,“他们这些小伙子学习压力太大,早上起得又早,打呼是正常的。我跟他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家里睡午觉,隔着两户人家的弄堂里还能听到响声。”
    吴康成吐了口烟,接口道,“别说他们,自从买了这车,我天天在外头,早上五点半出门,晚上十来点到家,沾到枕头就睡,睡着就打呼噜,照着我家女儿的说法,还以为半夜打雷了。”
    魏彧没管哈哈大笑的大人,问马肃,“我估计中考录取结果出来以后,他们会约咱们一起回学校一趟,那个时候估计老师都在,要不咱们那个时候回去拿入团申请书和档案?”
    这是伍秀培强调的事情之一,实验班的时候,他们虽然人在秀安中学,团组织和档案还在青禾中学,正常参加中考的肯定是开学之前,连档案一起转到高中,他们实验班因为不是正常录取,所以很有可能会有遗漏,所以要他们自己去母校催一催。
    “行的,到时候我打你电话。“03年的中学生跟日后的中学生差得远了,没几个会带手机去学校,十年后别说中学生,连小学生都带着手机上学。
    从青禾镇镇上到卢墩村,两公里不到,面包车五六分钟就到,吴康成一直把马肃他们送到家门口,这才掉头回去,马肃跟魏彧挥手作别,看到魏彧挺好奇地打量着马肃家,心里一乐,这家伙向来对这个比较敏感,前世居然忍了十来年才来马肃家做客,估计也是猜到马肃家不怎么样,怕老妈不好意思,没有提出来。
    远远看到面包车从窄小弄堂里穿过,马肃这才转过头,一排五栋三层楼房坐北朝南,每栋两间宽,最东边一栋和最西边一栋外墙都贴着瓷砖,阳台上铝合金的推拉门,看起来最整洁明亮,西边第二栋也贴着瓷砖,不过是比较老式的细长瓷砖,而且没有包阳台,没有另外两家看起来这么整洁。中间两栋看起来都差不多,一层石灰抹墙,往上两层则是水泥,没有包阳台,还是比较老实的开放阳台。
    正中那一栋就是马肃的家。门还是老式两扇的木门,门上有铁环,门后用木栓,此刻大门紧闭,门口铁环却没有上锁,显然家里有人。
    老爸将行李搬到门前,推了推门,没推得动,看来是里边上了栓,马文就扯开喉咙,拖长了声调大声喊道。“小泓。“
    就听到楼上咚咚咚的脚步声,马肃把行李放到门前,心中好笑,中考考完的马泓肯定是全身心的放松,早上起床打开电视就一直看到现在。
    没一会儿工夫,马泓的脚步由远而近,开了两道门,动手解开门闩,一边开门,还一边隔着大门问道,“老爸,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
    马文拎起行李往家里搬,一边说道,“碰到魏彧小舅舅开车去接他,顺道就把我们一起接回来了。你午饭吃了吗?“
    马泓眼睛不眨,说道,“下了碗面,老妈说等她回来烧饭。“
    “又是拌面,自己烧点吃吃都不会吗?一天到晚就知道看电视。“马文把行李放到墙角,回头看了眼马泓,只看得马泓缩了缩肩膀,然后马文想起什么似的,口气转缓,”今天李老师有打电话过来吗?“
    “还没,估计晚上会来电话。“马泓乖巧地说道,口气里其实有点悻悻,一边给老爸倒水。
    马文叹了口气,说道,“真的不行,就填合川中学吧,离你姐家还近一点。“
    马泓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马文扶了扶后腰,说道,“我先上去躺一会儿,这些东西你看着收拾,要洗的就先放在楼下,等你妈回来再说。“
    马文前两年腰椎间盘突出,养了好几个月才好,今天从早上一直坐到现在有四五个钟头,估计腰椎又有点不大舒服。
    马文一上去,马泓立刻活了过来,围着马肃上下打量,说道:“感觉一个月没见,又变胖了啊,在秀安高中伙食这么好,每次回来感觉你都在变胖。“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瞅瞅你那张脸,马上就成团子了。“马肃反唇相讥,中考刚过的马泓是马泓三十八岁人生中,除了怀孕体重的巅峰,初三最后一个学期,每天晚上做作业就只知道睡觉,吃过晚饭六点多开始做作业,到八九点钟趴在桌子上睡觉,一觉睡到十来点,然后吃点饼干,继续做上一两个钟头作业,到一点钟作业,不管作业做没做完,倒头就睡。
    为着这事,老妈跟马泓班主任李华操碎了心,老妈每天八九点钟就过来巡视,看到她睡,就把她弄醒,打也打过,骂也骂过,就是不叫好转,弄醒了她也迷迷糊糊做不了作业,老妈人一走,她又趴桌上睡了。
    中考结束,马泓体重飙到了110斤,就她一米五九的身高,真的算是登峰造极,毕业照上腮帮子鼓鼓的全是肉。
    高中开始,女生爱美的天性就开始逐渐战胜青春期激素的分泌,上了大学之后,自由支配的时间更多,马泓也就把大把空余时间花在瑜伽和运动上,三十岁以前基本维持在90斤左右,考虑到马家基因里特别宽阔的肩膀和特别粗壮的骨骼,这个体重基本也是马泓成就的极限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马泓虽然对自己日渐鼓胖的脸忧心忡忡,但是马肃这么说,她肯定是要找回场子的。马肃见她瞪着眼睛就要过来踢人,连忙转移话题,“听说你中考考得不错啊,整个初三那么多次年级统考,就这次考得最好,都够上海岩一中了。“
    马泓立刻春光满面,成功被马肃带偏,“哼,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妹妹。不过海岩一中还差一点,有可能上不了。关小悦比我高了一分,全年级第八,我第九,只能上北港或者合川。”
    四所四星高中,海岩一中公认的比其他三所略高一点,北港和合川中学差不多,天华中学这几年扩招地比较厉害,升学率受到影响,所以相对来说竞争力比以往差了那么点。
    其实像马泓这种过了指标名额最低投档线地,想要上海岩一中还有一个办法,交赞助费,三万块钱一个,海岩一中绝对会收。可惜以老马家家庭条件,三万块钱就是一笔巨款。老爸马文87年因为二胎从海岩市松机械加工厂供销科长的位子上退下来,在一家朋友的小厂当老师傅,一个月才800块钱,干了十年,到97年的时候,马文工资还只有一千块钱,马文实在呆不下去,换了东家,在自己石松机械厂的徒弟开的厂当师傅,一个月工资涨到两千块钱。
    老妈何巧芝02年从一家集体企业办的内退,内退之前一个月工资一千块钱,内退之后到各个小加工厂打零工一个月大概十来天有活,有活来了就没日没夜加班,有的时候要一直忙到晚上十来点,计件算工资,何巧芝手脚麻利,最忙的时候,她一天能拿两百多块钱,但是这种日子毕竟少,她也吃不消每天都这么干,闲的时候就只能呆在家里,平均下来一个月能拿一千多。
    现在马肃和马泓都完成了九年义务教育,之后高中一个学期的学费大概两千上下,两个人就是四千,住校的生活费,再怎么节省,一个月三百块钱至少的,两个人加起来就是六百,一年算下来,光花在马肃马泓两个人身上都要两万多块钱,家里其他开销,头痛感冒,人情来往,一年到头紧紧巴巴。
    所以刚刚提到马泓选高中话题,马文就立刻上楼休息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三万块钱对大多数家庭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但是成绩到了马泓这个份上,不少家长咬咬牙都会出这三万块钱的择校费。就马肃知道的,张超表哥张杰,马路边上的谢秋宏,化学老师杨清的女儿杨芸中考都不如马泓,但是最后都上了海岩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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