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开学前一天,周园园跟爸爸从学校报名回来,看到小姨妈也在,她跟姆妈一道坐在餐桌前在裹馄饨。
    她打了个招呼,拎着装满新课本的马夹袋要回房间,姆妈突然叫住她,冷不丁地问,“嘉树到英国去了,你知道吗?”
    周园园被她问得发了懵,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姆妈又问,“他跟你小学时候是同班同学,对不对?”
    周园园“嗯”了一声,姆妈就得意地向小姨妈笑,“你看,我跟你说他跟园园老早是同班吧。”
    看她还拎着马夹袋呆呆杵在原地,姆妈连忙挥挥手,“好了好了,去你房间把新书理一下。中饭吃你喜欢的菜肉馄饨,好了叫你。”
    周园园进房间,新书直接搁在地板上,却没把门全关上,留出来一道门缝,她把耳朵贴在这道缝上。
    姆妈跟小姨妈一边裹馄饨,一面压低了声音在讲话,悉悉索索,像两只塑料袋团在一道揉。
    小姨妈说,“那个叶医生,看上去人正经,其实老早就有姘头了呀。那个男的在英国,所以她一离婚,迫不及待就出国投奔姘头去,儿子判给她,也跟她一道走。”
    小姨妈顿了顿又说,“赵老师最作孽了,两口子撕破脸闹了那么久离婚,搞得街上人人都晓得他被戴了绿帽子,最后连儿子的抚养权也没争到手。”
    姆妈说,“可惜那男小囡读书那么上进,这下子又要从头来。”
    小姨妈就笑,“怕啥,我听说在外国,他们数理化学得还比我们这里浅呢。”
    周园园轻轻关上房门,走到写字台前,脚踩在椅子上从书柜最顶上拿下那只蒙了尘的地球仪,抽了纸巾擦了擦,转了半天才寻到英国的位置,她就盯着那一小块四不像的地方发了呆。
    开学第一天,周园园就发觉陈菲有点不大对头。
    还没开始上课,她就一动不动趴在座位上,像条死鱼。
    周园园到她的课桌前问,“陈菲,你暑假去哪里了?我都找不到你的人。”
    “没去哪里。”她只是稍微抬了抬头看了眼她,懒洋洋说完,又趴回到桌子上。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我陪你去保健室?”她又问。
    陈菲听到“保健室”三个字,又仿佛成了掉进油锅里的鱼,她的身体僵直,头像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摇,“不要不要,我没不舒服。”
    放学路上,她的人还是恹恹的,周园园说什么她都心不在焉。
    快走到要分别的路口时,她忽然问,“园园,你礼拜六下午能不能出来一趟?”她看着她,神情是惊慌无措的,像是快要哭出来。
    “我知道了,礼拜六我出来,你别哭。”周园园说。
    陈菲终于松了一口气。
    礼拜六下午两个人碰了头,周园园跟着她搭上了公交车,一路到了一家小医院,她还以为是陈菲生病了,直到看见她从包里拿出来的单子上写着“人工流产”四个字。
    那条走廊上黑魆魆的,每间房都紧闭着门,门口扔满了女人们脱下来的各式各样的鞋子。
    陈菲就在这其中的一间里。
    周园园靠着墙壁等在门口,她莫名觉得有点冷。
    终于陈菲出来了,面孔嘴唇都惨白像纸,一出门就软着腿扶住她的手,她稍微缓了一口气,就这么扶着周园园的手,又慢慢走去拿药。
    拿完药她们一起走到医院门口,周园园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还什么都没有问,陈菲自己先哭了出来,“周园园,你帮我想想,我该把这些药藏到哪里去,我姆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啊。”
    隔天陈菲没来上学,一天两天,连着一星期都没来,周园园打过几次她家的电话,总是被人一接起来就挂断,她再打,干脆成了空号。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她还是没有来,从此陈菲这个人就从学校,也从周园园的生活里彻底蒸发。
    倒是她姆妈来过一次,那是个卷发浓妆的女人,她来为女儿办退学手续,却不知道怎么跟老师在办公室里大吵起来,差一点大打出手。
    陈菲成了老师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反面例子,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典型,而曾与她交好的周园园,也不幸被划为一丘之貉。
    中考一天天临近,课表上的副科渐渐成了虚设,每门副科都没能逃脱被主课老师瓜分的命运,甚至为了争一堂课,几名任课老师之间都产生龃龉。
    从老师到学生,每一根神经都绷得极紧,除了某几根不听使唤的——周园园一定是其中显眼的一根。
    下午第二节课原本是美术课,上课铃响起来,走进教室的却是阴沉着脸的数学老师,他一声不吭把模拟考的试卷用力砸在讲台上,就开始挨个喊名字报分数。
    到最后几张,他好像失去了耐心,连分数名字都懒得报,只说一声还没拿到的都上来拿。
    周园园和几个人一道走上去,默默从讲台上拿过自己的试卷,她的成绩是36分。
    老师的嘴唇一开一合,周园园垂着头,眼睛避开那个扎眼的36,却拿着水笔在试卷边缘勾描着,她的心思好像还留在美术课上。
    老师点到她的名,毫不客气出言嘲讽,“你怎么不干脆跟陈菲一起走?我看你坐在课堂上也是浪费。”
    周园园呆立着不响。
    老师嘀咕一声,“物以类聚。”隔一会又补一句,“朽木不可雕。”
    周园园在第一批被提前放弃的名单里,和其他几个被老师认定是“朽木”的人一起,稀稀拉拉几个座位统统往后挪,挪到最后一排靠墙壁,就连课桌都省略了,就这么排成横一列坐着,跟其他人岔开距离。
    而在这些人里,周园园又是唯一一名女生,她的座位跟他们也岔开了几个空挡。
    不管上课下课,他们都是空气,仿佛被从班级的名册里剔除了,他们的作业老师不再批改,不论做任何事,只要不影响其他人,也不再有人管。
    老师说,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不可雕的朽木上。
    周园园开始厌学,每天早晨出门去,总是先去公园里,深秋的天空既高又远,她坐在秋千架上慢慢地荡,眼睛看向天空,追随着飞机或者候鸟的踪迹,一路漂移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总是到快中午的时候才一步一步挪去学校。
    挨到放学,她又害怕回家,那天她在作业本下面压着画画的本子,被姆妈发现以后,把她画的东西统统撕了个粉碎,那以后她跟姆妈就没再说过话。
    傍晚她总一个人背着书包长时间流连在家附近的超市里,在营业员怪异的目光里在一排排货架之间来回走,慢慢每样东西的价格和说明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年冬,周园园又开始沉溺在另一个隐秘的游戏里。
    每个月月经来潮前的几天,她都觉得自己像只装满了水的气球,有一些什么压迫着身体要出来,深夜里关了灯,她缩成一团裹在被子里,怀里抱着夏天时两个人一起盖过的那条空调被,闭了眼睛,用被窝里的潮热自我麻痹,她想象自己还在夏天,想着嘉树的眼睛,肩颈,背脊,气味,声音,体温,他的一切都是零零碎碎的,她费尽力气一样样抓住,再费尽力气拼凑成一个整体,同时两条腿夹住棉被一遍遍用力挤压,直到弄出一身虚脱的汗。
    她对于时间的概念好像变得有点模糊,睡着的时候,迷迷糊糊里总觉得自己是躺在幼儿园的大通铺上,在梦里面虚假地醒过来,走出门是小学教室门前那条狭窄老旧的走廊,她沿着走廊往前走,看到嘉树背对她站在走廊尽头,他的身上穿的是一附中的校服,她没来得及上前去,却突然真实彻底地醒了过来,昏昏沉沉看到闹钟上显示的数字是“2005”,她又过了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她现在是十五岁。
    从周末补习班逃出来的初春下午,她一个人回了奶奶家,爷爷奶奶都不在,旧屋很安静,她推开那间童年拿来写作业的小房间的门,这里早就被奶奶改造成了储藏室,墙壁重新粉刷过,乱涂乱画的痕迹都被盖了起来,她小时候的旧课本旧玩具,姆妈爸爸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全都用纸箱装着堆起来。
    她心血来潮去翻她的旧玩具,却在角落里发现一个新箱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大堆网眼纸针管笔蘸水笔之类的漫画工具,还有一只文件袋,她从里面拿出一摞五颜六色的明信片,邮戳都是英文字,还有照片,她一张张地看——嘉树拍照好像总不喜欢笑,对牢镜头总是一脸严肃,几张笑得都不自然,只有一张像被人抓拍的笑得最灿烂。
    周园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把这些一样一样都装到自己书包里,一声不响出了门去。
    一个下午一条街一条街地闲逛,天到傍晚,她到公交车站去,随便搭了一辆公交车,一个一个站头地乘过去。
    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她下车的那个站叫棉花仓库,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两边的路灯都是稀稀拉拉的,简直不像人间的路。
    地上落着无数的梧桐树叶子,风里夹着絮状物,迷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边还有零星的小雨落下来。
    沿街梧桐光秃秃的树干枝杈在夜色里像是无数只只剩苍白骨架的手,张牙舞爪地朝天空高举着。
    她想,她要被抓到哪里去?
    她不知道,她就只能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到最后,她还是又上公交车,按原路再一站站地返回去。
    进家门看到姆妈立在门口,周园园拿手背挡住眼睛,结果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哭出了声音来,“你为什么要藏别人寄给我的东西?”
    姆妈两只眼睛红肿的,像也哭过了,被她一问愣了神,却很平静开了口,“那我告诉你,我不仅把这些东西藏了起来。很早前那男小囡还打过越洋电话来找你呢,也是我做坏人,让他不要再打来的。你是不是要恨死我?”
    周园园蹲到地上,埋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哽咽着还在问,“为什么?为什么?”
    姆妈静待她哭累了自己消停,淡淡说,“我不这样你预备怎么办,你想跑到英国去啊?那你今天也已经跑过了,你跑了多远?你觉得你能跑得出去吗?”
    姆妈的话无形里宣告出一些她还似懂非懂的,却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她终于不哭了,却也不从地上起来。
    姆妈打电话给爸爸,跟他说女儿归来了,再心平气和去盛饭,把晚饭菜一样样地从碗橱里拿出来,又对她说,“好了算了,起来先吃饭吧。”
    初三剩余的日子,周园园每天早晨按时去上学,放学按时回,安安分分熬到毕业。
    中考结束后的暑假,家里购置了第一台电脑,给她买了一部手机,电脑安装完毕,新手机也设定完毕,周园园登上QQ,看到嘉树暗着的头像,想也没想点开那个对话框,按着手机背面贴的纸,把自己都还没有背出来的手机号照着打了上去,她还想再说点什么,斟酌半天,却总是打了删,删了打,终于她放弃了,闭上眼睛平躺回床上。
    窗外浮着蓝天白云,蝉声混合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又爬了起来,拿着手机到窗口,拍了一张窗外的蓝天,又录了一段夏日蝉声,找了数据线上传到电脑,发给了嘉树。
    傍晚的时候,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着屏幕上那个归属地显示“伦敦”的电话,她就只是看,面孔烧着,心口猛跳着,要想伸手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去碰,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屏幕暗下来。
    房间归于平静,她还呆坐着,她懊恼得想哭,坐到电脑前,按着键盘的手也在发抖,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时候,嘉树的头像动了两下,他发来一张照片,还有一段录音。
    那张照片也是靠在窗口拍的,伦敦的天空阴霾,玻璃窗上盘着蜿蜒的水珠,外面的景物都被雨的痕迹扭曲了。
    周园园戴着耳机点开那段录音,哗啦啦啦的雨声一下子倾泻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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