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元三年,四月二十五,辰时。
    通往京城的路上,到真定就已经走不动了。
    每隔十里一个关卡。
    有没有卡到齐王百姓们不知道,但是卡住了他们,一时间在每一个关卡口都有人推搡吵嘴。
    甚至有人少的关卡被闯开了口子。
    更多的百姓熟悉路口和地形,官道不通他们翻山越岭过水渠,能到城门底下的路千百条,不过就是方便或者困难而已。
    到午时,城门外已经是人山人海。
    城墙上的站着无数的士兵,举着箭对准了这些人,有人喊道:“太子有令,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进城、不得闹事,如有人违令,格杀勿论!”
    “不能斩宋大人!”百姓喊道。
    他们没什么别的诉求,就是不能杀宋宁。
    这世上,有一个能为他们着想的官并不多,她的存在不仅仅是独自一人,她会影响到很多人,带动一方官员风气,她给予官场甚至百姓都是正面的影响和引导,这才是她真正让他们想要保护和牵挂的原因。
    他们就是来劫法场的。
    他们相信,京城里的百姓一定有人和他们一样的想法,来帮他们打开城门的,一起去保护宋大人。
    保护宋大人,不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只因为她是宋大人。
    “她是逆贼,欺君罔上意图谋乱造反,你们保护她就是和她一起造反谋乱,一样是罪无可赦!”
    城楼上的士兵喊话。
    下面的人回道:“我们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谋乱造反,我们只知道的宋大人是好官,我们要保护她!”
    一人声不够有人附和,两人单薄三个人、四个人、数百人一起喊话,冲这城楼冲着城内喊话。
    “各位乡亲,我们也是普通的百姓,我们得益过宋大人,现在她受难要被斩首,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要保护她啊!”
    “你们如果听到了,就齐心协力打开城门。”
    “打开城门,救宋大人。”
    这声音很大,一道一道一次一次穿过厚厚的城门越过高高的城墙的,投在城内,落在许许多多人的耳朵里。
    城内本就不安静也不平静,但镇压巡逻的兵太多了,他们不敢往城门这里来,不敢去开门,只能一群群结伴往法场那边去。
    告示上说了,午时三刻如果齐王爷不出现,就将宋氏父子砍头。
    往后,每过一个时辰,就杀一个相关的人。
    告示是太子发的告示,不会有假。
    现在离开午时三刻还有一刻钟,齐王没有出现,但法场已经被京城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
    但令人奇怪的是,居然一个官员都没有到场,法场上光溜溜的没有一个说得上品级的官员。
    忽然,人群躁动起来,随即有一队人马冲着法场而来,有人喊道:“宋大人来了。”
    话落后果然看到,兵士押送的人墙夹道中,走过来一队人。
    领头的是宁王赵熺,他披头散发,衣服也脏兮兮皱巴巴地耷拉在身上,在他之后是宋延徐,他的精神还算不错,纵然衣服脏乱也是很齐整头发也梳理了过,在宋阁老之后,便是朝中罗、吕、柴、孙、元几位的官员,在这几位大人的后面,就看到了披散着头发的小宋大人。
    小宋大人和以前有一些不同,穿着簇新的官服,反捆了手悲苦地走在最后。
    有人看到她这副样子,顿时心疼地红了眼睛。
    “没事,本官好的很,除了饿的很没水喝,一切安康勿念,嘿嘿!”小宋大人安慰众人,嬉皮笑脸无所谓的语气。
    众人也跟着安慰她:“大人放心,我们一会儿就和太子求情,您不会谋逆造反,这一定是误会。”
    “对对,误会,肯定是误会。”
    “大人您喝水。”有位小姑娘给递来水壶,小宋大人就这对方的手咕哝喝了几口,笑着道,“多谢多谢,等我安全后再报答你。”
    小姑娘摇着头说不用谢。
    宋延徐回头过去咳嗽了一声,小宋大人紧跟了几步过去了。
    在小宋大人之后,跟着的是大理寺汤兴业、鲁青青和鲁苗苗等人。
    “苗苗!”佟春娘带着哭腔道,“你渴不渴,我带水来了。”
    鲁苗苗摇头:“姐姐不渴,你别哭,哎呀我没关系。我哥说真的砍头一下子就死了,不疼的。”
    “是我害了你们!”佟春娘捻着佛珠,道,“佛祖一定会保佑你们的。”
    鲁苗苗嘻嘻笑着,点头道:“没事,没关系的。”
    啸天汪汪汪叫着,蹿了进来,贴着鲁苗苗的腿转,鲁苗苗安慰它:“你别怕,他们不会杀狗子的,你带着一家老小的找机会离开京城。”
    “去济南府找老童,他们会养你的一家子的。”鲁苗苗贴着啸天的耳朵道,“你的钱存在钱庄里,银票被大人埋在了我屋后的栀子花底下,新土扒拉过的,很好找。”
    啸天:“汪汪汪!”
    啸天又围着鲁青青和乔四几个人转圈圈,不肯走,就蹲在法台下面。
    法台上,十几个人一子排开跪着。
    日头正中,人群中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百姓们一起喊着口号,要求放了台上的官员们。
    此刻,宫中的人也是很忙,皇后的遗体还停在宫中,上上下下有许多的事情礼仪程序要走,准备的东西也非常多。
    赵炽看望过皇后,回到乾清宫时,计春正在等他,赵炽问道:“法场那边如何,齐王出现了吗?”
    “还没有。圣上……刚才那边来回话,说殿下还没到法场。”
    赵炽疑惑:“他人呢?”
    赵炽已经连着三夜失眠,这两日的脸色很难看。
    计春摇头:“尹大人遣人找过了,都没有找到人。”
    “魏训昌呢?”赵炽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想现在去。
    计春也摇头。
    “看来,有点手段。”赵炽就猜测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他从屏风后抽出了软件插在皮质的腰带中,扣在腰间。
    “朕亲自去。”赵炽大步出门,一路出了宫门,上了马,羽林卫的侍卫跟在他后面,他边走边吩咐道,“将所有宫门都关好,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
    黄门应是,将所有人宫门都关上。
    赵炽走得很慢,仰头打量着头顶的太阳,眯着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出宫了,宫只是个四方的宫,他能看到的天,都是宫中看到的。
    别处的云是灰还是蓝色的?他不知道。
    但,他也不需要知道这些没用的东西,这天下疆土都是他的,一朵云又算得什么呢?
    法场不远的,他一路畅行,原本拥堵着的百姓听到鞭声和锣鼓开道,早已让开跪在街道两边。
    百姓山呼万岁。
    “圣上,宋大人是好官,您不要杀宋大人啊。”有百姓喊道。
    在京城以及全天下百姓的心目中,当今圣上是仁慈善良的。他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做过很多利民的事,那年为了茶税,他甚至和先帝的强权对抗过。
    圣上还是一位好哥哥,他对自己弟弟们的非常包容,九位弟弟,他不偏不倚,甚至于像齐王那样嚣张不守规矩的王爷,他也包容至今并可以一再退让,维护齐王这个弟弟的利益。
    对朝臣,他用人不疑,破格提拔,只看能力不看资历,是破旧的一位明君,也正是因为有这样君主,小宋大人才得以年纪轻轻的就做到了三品,才能为百姓谋福利。
    最让百姓津津乐道的事,是他的后宫。从他做太子时,他的太子府中就只有一位正妃一位的侧妃,后来很多年才添了一位,进宫后又添了两位。
    这些嫔妃福薄离世后,内宫就只剩下皇后和贵妃,他也没有再纳妃,就算子嗣单薄,他也不从不在乎,还曾对朝臣说,如果将来太子意外,他就将皇位禅让给某一位王爷。
    君主年幼是祸国,为了大局,成年的弟弟一定比年幼的儿子强很多。
    这一话,从朝堂到民间已经是广为人知,人人都要说一声圣上是好圣上。
    就算有人提起,圣上在做太子期间有那么几件的不大好的事,有人提起他在做太子监国时期也有过强势手腕,立刻就有人回答你,当时先帝龙体抱恙,太子如果不强势,立刻就会被朝臣架空欺负。
    总之……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现在的圣上,是仁义善良甚至有一些过于心慈手软好拿捏的君王。
    赵炽下马走上法台,目光扫过法台上跪着的一干人。
    椅子搬上来,赵炽坐在了正中,华盖撑开遮下一片荫凉。众人继续跪拜,山呼万岁。
    “太子呢?”赵炽问伺候在册的尹治以及几位侍郎,并着几家在都督府和宗人府当值的侯爷世子也在。
    蒲汉生站在人群后,一脸的担忧。他很久没有和宋世安来往了,没脸来往也不应该继续来往。
    今儿还是他们在京城第一次见到。
    没想到就在法场上。
    宋世安也冲着他看过来,挤了挤眉眼,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无声道:“死不了,改天去吃酒。”
    “翠香楼,有新角儿。”对方道。
    蒲汉生一愣,笑着点头。
    人群依旧嘈杂着,尹治道:“回圣上,不知殿下去哪里了,早上就没有看到人。”
    赵炽环顾四周看过一张张百姓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是担忧和焦灼。
    大家见他看过来,又跟着念哀求。
    赵炽无奈地道:“朕,比您们更加的痛心疾首,你们哀求朕放过他们,可是他们不会放过朕,放过朕的江山。”
    “不会的,圣上!”有人道,“齐王爷和宁王爷还有宋大人他们不会造反的,他们是好人啊。”
    “在几日前,朕也觉得他们是好人啊。”赵炽咳嗽了几声,体力很差的样子,“可是,他们让朕失望了,太失望了,一次次,朕无法再说服自己。”
    他走到中间,望着攒动的人们,道‘’:“朕是君主,做什么不需要和你们解释什么,可是,你们是朕的百姓,朕要对你们负责,朕要做到问心无愧!”他一顿,指着跪着的这些人,道,“他们合谋欺君,叛国,谋逆,这些罪名不是莫须有,而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
    说着他叹了一名气,又道:“刨开这三个罪名,大家可曾注意到,太子和朕的臣子们,都没有来。”
    大家一惊,还确实是。这事儿太子负责,可太子并不在,就连魏训昌等人也不再。
    “这些反贼们,将朕的太子和臣子,都抓了!”赵炽问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告诉朕,怎么做?”
    “朕,朕要怎么做?朕身为君王保护不了太子和臣子们,朕这个君王做的有什么用,朕不配坐这个位置,朕有亏与天地!”赵炽悲愤地道。
    法场里外,几千人,乌泱泱的人听着他说完这些话,原本还在议论着的,为宋宁和赵熠打抱不平的百姓们,忽然安静了。
    有人小声道:“圣上,也……不容易!”
    他们原本心疼宋宁的心,被这几句话带回来了:“确实啊,圣上是君主,他要杀死谁敢不死?再说,圣上对齐王和宋大人一直宠信,现在受到了背叛,最难过失望的是圣上啊。”
    “是哦,圣上不容易呢,齐王爷为什么要将太子和官员抓了呢?”
    “抓了为了交换人质救宋大人吧?”
    大家恍然大悟。
    赵炽负手而立,身单影只可怜又孤独。
    计春站在一侧擦着眼泪,对百姓们道:“你们懂什么?求圣上饶宋大人,宋氏父子有今日的地方,那都是圣上给的,现在杀他们,圣上是最难过失望的人。”
    “你们还要再来雪上加霜伤口撒盐吗?”
    这一声第三者的质问,让所有人彻底失声了。
    确实,他们说的有道理啊。
    四周安静下来,赵炽走到宋氏父子面前,质问道:“齐王呢,他不出来了吗?”
    几个人都垂着头。
    “齐王,你出来,把无辜的人放了,不要害无辜人的性命,朕愿意拿朕的性命去交换,朕……朕把皇位让给你,如你所愿,只要你不要胡闹伤害百姓和无辜之人,让这国泰民安变成生灵涂炭,行不行?”
    “出来吧!”
    赵炽哀求。
    刑部的侍郎上前提醒道:“圣上,已经午时三刻了。”
    “不出来,好,好!”赵炽面色悲痛,下令道,“行刑,一个一个砍,朕为了天下太平,朕愿意被后世人骂,朕愿意去做一个暴君。”
    “行刑!”
    他痛心疾首下定决心,抽了令牌,指着一干跪着的人,冲着人群外喊道:“朕数到十,你如果不出来,朕就真的动手了。你要是个男人,你出来,我们兄弟之间的矛盾我们解决,不要牵扯无辜,不要把事情推倒你我都无法控制的地步。”
    “朕,也是会动怒真的杀人的。”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开始跟着期盼赵熠出现。
    只要赵熠出现了,现在的局面就解决了。
    只要赵熠出现,这些人就都不用死了。
    “一!”
    “二!”
    赵炽数着,面色无奈又悲苦,围观的百姓们都跟着他一起心痛。
    有人甚至喊道:“小宋大人,您劝一劝齐王爷吧,让他不要胡闹了,好好当王爷不行吗?”
    “三!”
    “四!”
    ……“九!”
    人们开始焦虑,四处去找赵熠,屋顶上人群中,他们觉得赵熠一定躲藏在这里。
    “王爷,再不出来就真的不能怪圣上了啊。”人们劝着道。
    没有看到赵熠,便有道劝宋宁:“小宋大人您向来能说,您和圣上解释吧。”
    小宋大人跪着,头发垂着看不清脸,但汗没少滴,对着脸的石板上都湿了一小块。
    “十!那就不要怪我不顾情面!”赵炽说完,抽了侍卫一把长刀,砍向最近的鲁苗苗,鲁苗苗哎呦一声抱紧了头,看到的人们也齐齐屏住了呼吸,窒息地跟着那把刀看向鲁苗苗的脖子。
    啸天汪的一声跳起来,要去扑的赵炽,一支箭嗖的一声射向啸天,而同一时间一直箭挡住了箭,两支箭在啸天的头上撞击交错,啸天也扑到赵炽的身上。
    赵炽被被啸天踏着了胳膊,肚子怼到脸上,这一撞刀偏了方向,鲁苗苗一让刀就落了空,赵炽抓着啸天就丢了出去。
    有人横空落地接住了啸天。
    十几支箭射向啸天,那人舞剑挡住了箭,但另外一边箭不停准头不够,越过法台射向了百姓,有人中箭倒地。
    人群乱作了一团。
    阑风伏雨和谷雨几人上前维护,中箭人只被箭擦伤了胳膊。
    人群躁动平息。
    啸天躺在赵熠的臂弯里,冲着赵炽狂叫,龇牙咧嘴。
    燥乱后,大家看清楚方才来人是谁。
    是齐王赵熠,他站在法台正前,一身蓝色锦袍,裹着银边的衣襟,在太阳的光线璀璨夺目,一如他这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最瞩目的。
    现在是,自小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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