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头涌涌的人群瞬间就喧闹起来,长出一口气满心欢喜的九娘子注意到喊叫消息的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满脸的兴高采烈。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长相与身姿都很不错的女子,只是妆容服饰上有着浓浓的青楼楚馆气息。
    她正自看着时,那女子也看到了她,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后相视一笑,这个时刻认识不认识已经不重要了,毕竟大家都在为同样的大捷欢欣庆贺。
    “你家官人了不得呀”汪大用简直有些夸张的赞叹拉回了九娘子的注意力,“怎么呢?”
    “三门山山势险峻,入山平匪第一难的就是抓住那些山贼的行踪,否则就将陷入师老无功之窘境,从这接连的两个消息来看,柳兄弟自领大军入山未久便咬住了敌人,这可太难了”
    九娘子听的眉花眼笑,“嗯,嗯,叔叔接着说”
    汪大用明显是起了谈兴,“再说这两次大捷都是在伏击上建功,一次是破山贼的伏击,另一次则是反伏击山贼。伏击说着容易却是兵法上的出奇,历来是最难的,看你家官人这两战……嘿,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柳兄弟竟是个文武全才,初历战阵便能有如此表现,虽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
    这时,马车外开始有爆竹声响起,先是一处两处,渐次就联成了片。因为山中又一次大捷,自出兵以来始终提心吊胆的硖石城陷入了欢乐的海洋。
    外面太闹车里已经说不成话,九娘子要赶往县衙,汪大用却没与她同行。言说既然到了硖石,就不能不代表贵妃娘娘到姚府敷衍敷衍。
    马车艰难的在人群中行到县衙门口,九娘子下车后,汪大用自去姚府不提。
    没过多一会儿,李二娘子闻报亲自迎了出来,脸上神采飞扬,显然是已经得知了大捷的消息。
    一别数月又是在硖石相见,二娘子与九娘子见面携手非常亲热,九娘子口中说着话,眼睛不由自处的往二娘子肚子上瞟。
    她这点小心思瞬间就被二娘子看破了,笑骂道:“瞅什么瞅,还没动静儿”
    两人拉着手往里走,九娘子又将目光瞟了瞟夜梦遇仙,“她们呢?”
    “无花都不近她们的身,一个个还是完璧处子,能有什么动静儿?你这遭来的正好,等他从山里回来……”
    不等二娘子话说完,九娘子手已伸到了她腰间的痒痒肉上,一片银铃般的笑声里,话题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九娘子就此在硖石后衙住了下来,虽然依旧看不到柳轻侯,心中却没了人在长安时的焦躁。每天跟在李二娘子身后拜访那些乡绅耆老以及地方里正们的内眷,促请并拜托她们发挥影响力动员更多人为山中将士们编织利于山行的草履,忙忙碌碌的一天一转眼就过去了。
    又过了两天,山中又有大捷传回。说的是官人继栗子坪大捷后没有半点耽搁休整,精选锐卒连夜突击,最终凭借此前抓到的那些降贼赚开了花果山寨门,并经过一夜浴血拼杀彻底攻占了花果山。至此,自隋末乱世以来便被山贼盘踞的百年老寨花果山正式覆灭。
    这是柳轻侯率陕州镇军入三门山剿匪以来最具标志性意义的一次大捷,消息传回,县衙内外、硖石上下所有始终悬吊着的心彻底落了下来。多年以来,硖石百姓终于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匪患彻底消弭的希望,一时间百姓们自发的组织起来大加庆贺,阵势比之前两天那次不知盛大了多少。
    陕州州衙,刺史江浩听到消息后击节长笑。对于此次大捷,硖石百姓们看到的是匪患消弭的希望,他看到的却是攻下花果山后就等于朝廷已经彻底掌握了山间直道的安危,有了花果山作为屏障,以后再也不惧大股山贼对山间直道的袭扰。
    从这个角度而言,此次进击三门山的剿匪之战到现在就尽可以结束了,大捷,这是硖石的大捷,是柳轻侯的大捷,当然也是他陕州刺史的大捷。
    兴奋完毕,江浩没有半点耽搁的援笔濡墨开始书写报捷奏章,待其写完后墨迹方干,就被毫无耽搁的送往了京城,刺史大人几乎是恶狠狠的对急脚递下令:三天,最迟三天之内这份奏章必须送到长安皇城。
    江浩办完这件事后随即就去了州衙户曹,两个时辰后,他便亲自带着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赶往硖石。
    到达硖石后他就一屁股住下了,以刺史代行知县事,一手抓山中大军的后勤补给,一手抓山中直道工程的民夫征发集结。
    尽管其中还夹杂着山中送回的伤员的安置、俘虏贼匪的审讯关押处理等诸多杂事,但精神亢奋的刺史大人完全展现出他能升任陕州刺史的终极依仗,以其出众的治事之才将各项事务料理的井井有条,一时间大军前后配合默契,硖石上下杂而不乱,迥然展现出勃勃生气。
    硖石城内政通人和,三门山中捷报频传。继攻下花果山后,柳轻侯所率之镇军并无收拾锋芒的内敛保功之意,而是略事休整后便继续如虎狼般奔腾咆哮于三门群山。
    先是,匪酋已被阵斩的燕子崖被攻破,匪寨一火焚之!
    五日后,攻灭飞熊岭,阵斩匪酋蓝飞熊,焚寨!
    又七日,破卧虎寨,阵斩匪酋吴玉虎,焚寨!
    最终,柳轻候正式起兵将近两月时,继破花果山、燕子崖、飞熊岭、卧虎寨后,剿贼大军汇聚于平陆县境向天岭下。此战将是此次剿贼的功成之战,亦是最后一战。
    围住向天岭的次日,柳轻侯在泠泠寒霜中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三千余镇军被分为六哨轮番上攻,此前“不得轻动弩弓”的禁令被取消,一捆又一捆的弩箭被超量配发下去,柳轻侯甚至下达了若战事紧急可不必回收弩弓的军令。摆明了就是要用弩弓淹死向天岭群贼的架势。
    弩弓的制造历来都不容易,虽然镇军配发的只是两种轻弩,但每具的成本也着实不低。柳轻侯这个军令委实是非败家子儿不能为之,但却引得镇军们一片狼嚎之声。
    回顾这两个月的剿匪之战,行前个个忐忑不已的镇军们简直跟做梦似的,连战连捷、无一败绩,且跟辉煌的战绩相比,自家的损失简直小的惊人,硖石那些老百姓没说错,大帅确实是圣僧转世,专为降匪除贼而来。
    前面贼众莫不如齑粉,眼前这个向天岭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还有这么提气的军令在,冲他娘、杀他娘、冲杀完毕就该回家领赏了。
    一片士气高腾的喊杀声中,第一哨镇军操着弩弓冲上了向天岭,在他们看来,这个看着已然很残破的匪寨不过一鼓即下而已。
    但事实是……他们想错了!
    剿贼的最后一战打的异常艰辛,许多镇军士卒直到临死前还想不明白,为什么都是三门匪众,向天岭上的这些山贼偏就这么能打能熬,跟他们相比,此前遇到的那些简直就像假贼。
    向天岭本就有不逊色于花果山的地势之险,衣衫褴褛、脸色蜡黄的贼众又份外能打能熬,遂就使战事陷入了异常难耐的胶着。
    一波又一波,一哨又一哨上去又退下,再攻再退,从早晨发动的进攻一直持续到了下午,短短一天所造成的伤亡甚至远胜于之前的所有战事。
    眼前的场面实在是太血腥了,柳轻侯强压住胸中的翻腾欲呕钉子般钉在山下,无视伤亡只是一遍遍下令整队、进攻,再整队、再进攻。
    直到天色已近黄昏时分,柳轻候目睹又一波退下来的镇军身上已看不到箭伤箭痕时,转身走到大营一角。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李府与裴府派来的护卫。
    “山贼已无箭矢,人也到了强弩之末。诸位远道为某的安危而来,又跟着钻了两个月的山,某无以为报,今日便以此小小军功为赠,待破贼之时勋位之赏自有朝廷,银钱之赏自在某身上。诸位但多备弩弓,小心安危”
    护卫们一直关注着战局,自然也知道柳轻侯所言不虚,这是明明白白给他们送军功来了。
    多达数十人的护卫队伍昂然而起,向柳轻侯一个谢礼后便开始准备冲杀,他们多是边军老卒乃至捉生将的出身,甲胄一披,那股子杀气顿时腾腾而出,引得士气已坠的镇军们纷纷侧目。
    以护卫为锋矢,以再度拣选出的镇军锐卒为蚁附,残阳如血中,镇军发动了今日的最后一次突击。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向天岭再也扛不住了,当最后一道夕阳光影落下时,向天岭匪首李春林的脑袋血淋淋的摆在了柳轻侯面前,环眼暴睁,死不瞑目。
    历时两月,在付出死伤七百余人的代价后,柳轻侯所率陕州镇军最终克尽全功,班师之期就在眼前。
    两个月的喧嚣,陕州剿匪镇军如篦子般扫过三门山中匪寨,当其从平陆县出三门班师回陕州时,三门山中恢复了已久违百年的宁静。
    就在这样的宁静中,一彪人马静悄悄上了血色弥漫的向天岭,再修险堑、重整营寨后住了下来。
    柳万洲静静站在寨前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没在意脚下的万丈深崖,眼睛只是看着远方蜿蜒延伸的官道,一直看了许久后开口道:“人都安顿好了?”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柳寒光,“是”
    “抓紧时间把这两个月收集的物资都运上来,兵刃什么的也都罢了,关键是粮食和盐”
    “是”
    “从今天起,这些粮食吃完之前所有人不得出山一步,尤其是平陆这边不得对地方有丝毫惊扰”
    柳寒光抬起头看了柳万洲一眼。此前的储备加这两个月跟在镇军身后收集所得,粮食、盐巴等物足矣够向天岭上所有人三年食用,三年都不出山?
    义父为何不愿回江南?这穷山恶谷间究竟有什么值得死守的?
    这些念头在柳寒光脑海中一闪而过,再度点头道:“是”
    “明天你带人把那些重弩运回来安置好”,言至此处,柳万洲略一沉吟,“罢了……此事还是我亲自去吧,山中尽是莽汉,让人实难放心”
    说完,他再度看了看远处那条官道,圆睁着的眼睛慢慢眯缝起来,如两支锐利的弩箭。
    去年柳寒光随柳轻候巡按淮南,得知私运之重弩在长安的藏地后先一步返回将这批军中重器悉数收入囊中,而后更花了近一年的时间将之转运出京送入三门山中,时至今日尚一箭未发,包括此前久攻向天岭不下时都未曾启用。甚至花果山群匪都不知道有这一批重弩的存在。
    现在终于要用了?只是要用在哪儿,又要对付谁?
    柳万洲没说,柳寒光也就没问,默默随在他的身后回转山寨而去。
    三门山中恢复了亘古以来的宁静,硖石县却是热闹的不堪。柳县尊率领镇军克尽全功的消息传来,硖石上下可谓举县若狂。
    数十年的心腹之患总算是彻底解决了,这一天分明非年非节,但硖石境内却有许多人提着篮子去坟前点香烧纸,爆竹声更是此起彼伏。
    硖石县后衙,柳轻侯泡在装满热水的风吕里想着此前结束的欢迎仪式上的尴尬。
    的确是尴尬呀!大胜班师,本应亲自主持欢迎仪式的陕州刺史江浩却不在,他已提前带着征发的民夫进了三门山,此刻正在山中亲自督建屋舍及粮食储备。
    刺史不在,此事就落在别驾佟征身上,然则他脸上却看不出一点笑意,不仅他这个主持人如此,就连专为督办匪患而来的许明远同样如此。
    他们的冷脸与周遭百姓兴高采烈的反差实在太大,于是欢迎仪式就变得无比尴尬,最终草草而散。
    直到此刻,柳轻侯想起佟征与许明远那两张脸上的神情时还是忍不住想笑。
    “无花,你笑什么?”
    柳轻候随意的扭过头,“没什么”说完就觉脖子有些发僵,眼睛也有些愣怔。
    执意要亲自服侍他沐浴的九娘子察觉到异常,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自己胸前后嗔着拍了一巴掌,不等她将有些散乱的衣襟拢好,一只手已挽上腰身,下一刻,一声惊呼与水响声中,九娘子也进了风吕,溅出好大一片水花。
    再然后,屋里就传出了旖旎的声响,只让在外等候的梅兰竹菊面红耳赤。
    这边厢风流无限,许明远暂居的院落中却是冷气空心,正堂内虽有三人在坐却沉默的听不到一点声响。许明远、佟征以及硖石县尉杨净脸色都阴沉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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