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子眼睁睁地看着那士兵在转过头,却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的样子,还是蹑手蹑脚地往采石场爬去。
    五叔所说的草药生长在采石场的山坡上面,距离边缘还有一段距离,且四周空旷没有隐蔽的地方,就算苦力们想逃也没人会选这种路线,所以白狄人的巡逻队并没有经过这里。
    黑夜中点燃火折子太过显眼,壮子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一点在杂草中寻找着需要的草药。
    明明随时都有被发现的风险,壮子却好像一点也不急,特别仔细地观察着每颗草的根茎部分,生怕把野草当作了药草。
    很快,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一个身穿白狄低级军官软甲,标准采石场守卫打扮的青年突然出现在壮子身后,也不打招呼,只一边注意着周边的动静一边低声道:“壮士放心,令堂已经从白狄军手上救出来了,现在安置在城内绝对安全的地方,一有机会我们就会把她老人家送出去。”
    壮子采药的手一顿,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他强自压制住激动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才背对着那军官咬着牙回答:“大恩不言谢,我聂政说到做到。”
    军官顿了一会儿,又放出一个惊天炸弹:“不久前城外传来消息,令妹找到了,现在已经被带到军营里妥善安置下来,事成之后,壮士一家便可团聚。”
    聂政刚准备离开的动作猛然一停,瞳孔瞬间睁大,质问的话已经到了嗓子眼。
    军官见势不妙立马转过头,警告性地瞪了聂政一眼,然后才温声解释:“壮士放心,我们绝没有挟持人质的意思,令妹是我们的人跟踪白狄斥候的时候偶然发现,也是令妹运气好,如果晚到一步,她就被白狄人抓走了。”
    聂政苍鹰似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的双眼,军官坦然对视,过了一会儿,聂政才慢慢放松下来,压低的嗓音因为情绪变得嘶哑:“请转告你家主人,我聂政知恩必报,请千万看顾好聂政家小...”
    “这是当然。”见气氛重新缓和下来,军官又转过头小心地查探四周,“就算没有壮士的承诺,我等也绝不会对中原百姓见死不救,时间不早了,壮士快回去吧。”
    说完,军官从怀中掏出一叠飞刀和一个小巧的药瓶:“这是暗器和药,让那个发烧的小娃吃了,注意保暖,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发发汗,耽误不了明天干活儿。”
    聂政眨眨眼,接过飞刀和药瓶塞进怀里:“你怎么知道是有人发烧?难道...”
    “这有何奇怪?”军官笑笑,“我不仅知道发烧的是个娃娃,还知道那娃儿叫钱三,是你恩人一家留下来的唯一一根独苗儿,没错吧?”
    聂政顿了顿,最终什么也没说,拱拱手便矮身离开了山腰,蹑手蹑脚地回到山洞里,洞口的守卫还是之前朝草丛张望过的士兵,这次他的警惕性显然没有之前那么高,不仅背对着洞口,还离开了岗位拉着另一名守卒侃起大山来,让聂政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溜进了洞中。
    山洞里还是黑漆漆的一片,苦力们听见洞口有脚步声,纷纷躁动起来。
    “安静!”聂政低吼一声,穿过重重人群回到山洞最里面钱三躺着的位置。
    小孩仍然昏睡着,时不时还发出几声痛苦的梦呓,情况看起来很不好。
    五叔和几个青壮汉子守在钱三旁边,看见聂政回来眼睛都是一亮:“怎么样?”
    聂政想了想,没有拿出从军官那里得来的药瓶,而是只掏出几棵采集到的草药递给五叔:“白狄人看得紧,我怕被发现,只找到这一点。”
    虽然说只有一点,其实也有成年人小一把之多了,五叔欣喜地接过药,又拍拍聂政的胳膊:“辛苦了,尽人事听天命吧,但愿这孩子有福。”
    众人都点点头,紧张地看着五叔把草药揉碎,将挤出来的汁水一点点喂进钱三的嘴里,然后把剩余的草药放在额头上,这才松了口气,只有先前主动请缨要一起出去寻药的男人在不着痕迹地用余光观察聂政。
    喂完药,五叔又看了圈围着的男人们:“夜里湿气重,不能让钱三受寒,你们谁身体比较强壮的,把衣服脱下来给三儿盖上。”
    这个叫五叔的中年人似乎在苦力中很有威望,话音刚落,立马就有好几个身强体壮的男人主动脱下衣服递过去,其中就有那个奇怪的男人,他笑着递上衣服,还开玩笑似的拍了拍自己胳膊上的肌肉,余光却一直注意着聂政的动作。
    聂政怀里藏有飞刀和药瓶当然不能脱衣服,但他也注意到有人在一直看着自己,以自己对三儿的关心程度,不可能甘愿挨饿又冒险,却不愿贡献出一件薄薄的衣服。
    但苦力中也不是铁板一块,白狄人承诺过只要检举揭发想逃跑的人,就可以休息两天饱餐一顿,如果抓到了外面掺进来的探子,不仅可以重获自由,还可以得到一大笔钱财!
    为了这点施舍,不少苦力甘愿背叛同甘共苦的兄弟,日日夜夜睁大眼做异族人的眼线,就盼着能出卖兄弟来换取自由呢。
    聂政今晚的举动太过高调,肯定也引起了这种人的注意,如果不能应付过去的话,不仅聂政自己要遭殃,外面的计划也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会连累五叔和钱三儿他们。
    视线一直没有消失,没办法,聂政只好一边做出脱衣服的动作,一边急速思考着应对的办法。
    好在五叔及时制止了聂政的动作,不仅不让他也脱衣服,还随手拿了件别人脱下的衣服让聂政套上:“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本来就一天没吃东西,刚刚又那么折腾,暖和暖和赶紧睡一觉,别三儿好了你又倒下!”
    聂政心下一松,赶紧向五叔连连道谢,接过衣服套上就合眼在钱三旁边躺了下来。
    “唉,真是个好孩子。”五叔长叹一声,趁着其他人也放下心歇息的空当一把抓住盯着聂政那人的胳膊,眼神狠厉地望过去:“二根,你想干什么?”
    二根憨厚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目光和五叔对上又躲开:“叔,您说啥呢,我能干啥啊。”
    拥挤的地洞里没有单间一说,头抵头脚抵脚的,自然也没有隔音的地方,谁和谁说话不管声音压得多低都总会有人能听到,彼此之间根本没有秘密和隐私可言。
    所以五叔一拉住二根,周围或躺或坐着的人就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清楚这俩人都在说些什么。
    这种环境下,即使二根想要劝说五叔一起监视聂政都做不到,因为一旦他在所有人面前暴露出想要出卖兄弟的意思,这些汉子第二天就能让他横尸采石场。
    “我可警告你,壮子是为三儿铤而走险去采药的。”五叔伸手想抓二根的衣领却发现对方早就是光着膀子的了,只好退而求其次一把掐住眼前细瘦的脖子,“二根,三儿可是你自小看着长大的,做人,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叔!”二根急了,“你说什么呐,我会是那种出卖兄弟的人吗!”
    聂政虽然和五叔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钱三,但出色的耳力还是让他把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清楚。
    原来之前感受到的那股无处不在视线的主人是二根。
    聂政心中暗暗生出警惕,虽然能够肯定二根不知道洞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有这么个人在对救出苦力的计划来说终究是个不稳定因素,得想个办法除掉他。
    他答应了恩人要作为内应协助唐军救出苦力的计划,还承诺了肯定会发动苦力中愿意响应的人,到时候一道起事,事实上也已经看好了几个平日里表现激进,和白狄人之间有深仇大恨的苦力,只等挑明关系了。
    但现在二根横插一杠子认为自己有问题,之后肯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而白狄守卫对这种明显带有跟踪监视意味的动作根本不会管。
    距离约定的行动日期只剩下一天时间,如果明日结束前还没有和兄弟们商议好的话,恩人的行动肯定会受到影响,城里的中原人也肯定会被连累。
    看来,如果二根执迷不悟,也只能让他先去阴曹地府和他的白狄主子相会了。
    就在聂政为暴动的计划发愁的时候,方离正在他的大帐里对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流口水。
    本来能在苦力营里面找到聂政这个香馍馍就已经够惊喜的了,老天爷居然还把他的妹妹送到了自己手上。
    哈哈,如果说救母是你来我往的交易的话,那他方离在白狄人的马蹄下把聂政的妹妹给救了出来,这可就是实打实的恩义!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上的姐姐到春秋大陆却变成了妹妹,但聂政是个知恩必报的人,而且对自己的母国可没什么感情,这样的刺客可比荆轲之辈要可爱太多了。
    思绪一乱飘就有点收不回来,等方离回过神的时候,对面聂政的妹妹聂荌已经在忍不住缩脖子了。
    聂荌现在才十八九岁,正是水灵灵的年纪,虽然因为各种原因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但隔着层灰都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如果不是时间地点都不对,方离还真不介意来个英雄配美人的佳话。
    但现在肯定不行,方离笑盈盈地让亲兵把聂荌带下去安置,接着看向闻讯赶来的贾诩忍不住直乐:“文和啊,上天待寡人可果真不薄,本来以为只得了个聂政,没想到还附赠他一家子!”
    “主公说得是,也亏得之前的晋地之乱让聂政放弃了去齐国逃难的打算,正巧暂避在北屈周围的钱家庄里,又正巧被白狄人抓了去,这才让臣等捡了个便宜,”贾诩附和着点点头,“不过,光凭苦力营的暴动还不够,我军攻城,肯定得要面对城墙上的老弱...”
    本来以为在城内暴动时突然袭击可以打个时间差,避免残杀被掳掠过去的老弱妇孺,但没曾想鲜虞武狡猾至极,从第一次试探过后就再没让那批老弱下过城墙,吃喝拉撒睡都在城楼上,显然是时刻防备着唐军的突袭。
    这种情况下,城内的暴动只可能保住那些还没被拖上城墙的百姓们的性命,唐军士卒还是得面临亲手屠杀百姓的心理压力。
    这个时候,专门为攻城而生的先登营反而不管用了。
    方离掀开账帘:“去叫张辽将军过来。”
    亲兵领命离去,剩下帐篷里的贾诩了然微笑:“主公准备让文远将军带兵主攻?”
    “正是如此。”方离的表情在灯火下显得有些晦涩,“高顺练兵打仗从不含糊,陷阵先登二营都是出自他手,但就是心有时候太软了点,恐怕担任不了如此大任。”
    话说到一半,张辽嘹亮的嗓音在大帐外响起,然后是掀开账帘的声音,只穿着内里的军服,没有披上甲胄的张辽出现在方离和贾诩的面前。
    贾诩先是一愣:“将军莫不是已经歇下了?”
    “正是。”张辽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臣刚睡下,就听见有人来报主公有事召见,臣不敢怠慢掀开被子就赶了过来,还请主公恕臣失仪之罪。”
    “行了,哪来的那么多罪名。”方离不在意地挥挥手,又把之前和贾诩说的那番话重复一遍,末了总结道,“因此,寡人想要让你带领陷阵营的将士作为先锋攻城,文远意下如何?”
    常言道慈不掌兵,早在第一次看到敌人把百姓作为肉盾的时候张辽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方离的话毫不犹豫地应下,但又不免担忧:“主公,臣倒是没问题,但如此一来,下面的士卒难免会影响到士气...”
    “放心吧,寡人会把踏白军安插在里面。”方离宽慰道,“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率先射杀城楼上的百姓,然后鼓噪士气,至于之前的准备工作,就要靠文远了。”
    如果不跟士卒们事先通好气,到时极度的冲击之下战斗力大减,被残忍冷血的白狄骑兵反杀也不是没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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