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其实并不让人愉快。
    即便打了胜仗也是如此。
    随着这一名反军将领自刎而亡,余下的代王亲兵们就像是被打开了什么绝望的机关。立时纷纷效仿,随之举起兵器自尽。
    只不过并不是每一个人自尽前都还会再喊一声“殿下”。
    有些一声不吭,有些呜呜哭,有些则喊:“爹、娘,儿不孝!”
    也有个在喊:“琼娘,等哥哥来生,还回去娶你!”
    还有说:“大兄,家中不只我一个儿,爹娘我不担心。只是今日我死,余下我妻女,孤苦伶仃,万望你多照顾……”
    “呜呜……”
    哭声时强时弱,悲声此起彼伏。
    虽为反军,但他们也都是有血有肉的。
    他们也是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幼儿的父亲,春闺梦中的情郎。
    “……”
    不知不觉间,“代王死了”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数千禁军包围着越来越少的代王残兵,偶尔有马嘶声,或闻烈火熊熊燃烧之声。
    还有一道又一道,语句越来越短的“临终遗言”。
    最后一个站着的代王亲兵也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可数息之后,他却没有像之前的同袍们一般,悲壮地自尽而去,反而忽然手一松,扔掉了手中的刀。
    他便双膝一软,跪下来,痛哭:“我不想死!呜呜……我没有爹娘,可我还没成婚,殿下,我不想死!”
    烈火熊熊,被炽热火焰烧灼着的代王战车上,仍然留在车中的付子恒背靠围栏,他的身上也起火了。
    但他并没有试图灭火,也放弃了呼喊城墙上的援兵再回来救代王。
    他只是靠着围栏,仰头凝望着终于明亮起来的天空上,那一轮初生的朝阳。
    阳光真好啊,金黄耀目,亮得人眼睛都仿佛要成了透明。
    那些映着朝阳的云朵,每一片都姿态各异,又仿佛是在诉说他们曾经蛰伏隐忍、苦心孤诣的一幕幕。
    千秋霸业,终究浮云一场!
    付子恒喃喃道:“殿下啊,人……到底没能算得过天,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来世要怎样?
    他来不及说了,火烧得太烈,他身后围栏忽然一阵松动。他本来就背靠在围栏上,这时候身后着力点一松,他立即就随之往后一仰。竟也如代王一般,从战车上跌落了下来!
    宋熠眼神一动,他身边的程勋立刻策马向前,抽出腰间一截鞭子,就卷住了付子恒。
    付子恒被他拖得在地上滚了几滚,反而给扑灭了身上的火。
    然后他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程勋也上前捞起他,将他捆在马背上,与代王一般成了俘虏。
    那么代王呢?
    代王当然确实是还活着的。
    可既然没死,这个时候的他,又怎么样了呢?
    代王被宋熠横放在马背上,头颅朝下,身体趴伏。
    一开始他因为坠车受伤,的确是昏迷了,可经过后来的颠簸,以及一声声“代王死了”的吵闹,约半刻钟后,他其实又渐渐醒了。
    可醒了又如何?
    很快弄清楚自己处境的代王倒宁愿自己还昏迷着,又或者,干脆此前就直接摔死过去。
    也不知是因为被横放马背俘虏的屈辱,还是因为耳边那一声声凄厉悲壮的“临终呼喊”,又或者是因为皇图一梦终成空的悲伤绝望。醒过来的代王,没有挣扎,没有动弹。
    他只是仍旧垂着头,默默瞪大眼睛,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滚落。他便将视线随泪珠移动,而后一点点在心中细数,泪珠砸在地上溅起的每一片泥灰。
    一片灰,两片灰,三四五六片,七八九十片。
    片片终究又还都化作了尘泥。
    最终,宋熠他们俘虏了代王、付子恒,以及最后的那一名代王亲卫。
    马蹄踏过南熏门外被鲜血染红的土地,韩元紧接着下令:“速整队形,驰援城门洞!”
    城门洞处的反军至此已成一片孤军,内有刘天中率精锐仍在不懈抗敌,外头又来了这样一支才刚刚立了功,杀了人,正煞气满满的敌军。
    内外交击,岂能还有幸理?
    当昌平帝终于力排众议,狠狠驳斥了弃城而逃的“良言”,带着最后负责守卫禁宫的一批禁军来到南熏门处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城墙上,一个个反军俘虏被紧紧捆扎,靖军兵士们对着他们或默默悲愤,或怒声斥骂。
    而城门洞这边,残乱的尸体从门洞里一直延伸到城门内。
    刘天中带着数量已经不多的禁军残兵,就站在一地狼藉中,一忽儿哭,一忽儿笑。
    此情此景,既残酷,又怪异。
    昌平帝与众臣看到这样一幅景象,是真的有些懵了。
    为了实现最快速度的“御驾亲征”,皇帝仪仗便着实摆得匆忙。
    除了前方还有数百禁军开道,昌平帝御辇所处位置,在这支队伍中可以说是非常靠前了。
    御辇有九尺高,昌平帝居高临下,又位置靠前,当下甚至能很清楚地看到刘天中脸上涕泪纵横的狼狈。
    就很不符合他堂堂大将军的威仪。
    不过眼下这个情况,大将军威仪不威仪的,倒也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大战呢?
    大战结束了吗?
    不是说城门已经被攻破?可眼下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昌平帝双手紧紧握在御座旁的把臂上,一时连呼吸都有些轻了。他仿佛是猜到了什么,可近日连番的打击却又使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他甚至有些畏怯,以至于他满心疑问,却竟然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昌平帝御辇后众臣的心情则更加复杂。
    同样是因为来得匆忙,这些臣子们或有心随驾,或无奈被挟裹,总之最后的结果就是,只年长位高的几位老大人在忙乱中捞到了几辆马车可坐,余下众臣却是跟着御驾,腿儿着跑过来的。
    跑穿整个汴京城啊,这要在往常,又岂是他们这些文臣能做的事?
    可今次,他们却不但跑穿了整个汴京,还做到了以急行军的速度跑穿了整个汴京!
    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什么奇迹?
    文臣们都不想回顾。
    毕竟任谁被皇帝威胁说:“哪个敢不跟上,立即斩首伺候!”都不敢不拼命跑不是?
    不可说,不可说,说多都是泪。
    刘天中哭,他们也很想哭。
    郑同铭就是其中最想哭的一个,他今年还不到四十,虽然也是二品高官,可相比起某些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大人,他又实在显得太年轻。以至于他堂堂一部尚书,竟也要腿儿着跑全程。
    这何止是丢人?
    不,郑大人风仪不能丢!
    满场惊怔中,郑同铭最先收拾好心情。他整了整因为奔跑而显得有些散乱的衣冠,就迈前几步,朗声说:“这是怎么了?陛下御驾亲征,尔等还不来拜见?”
    “……”
    刘天中停了哭笑,转头看过来。
    其余众人,城墙上下,也都一齐转头。
    得得马蹄声响起,城门洞处,更有几名骑士控马而来。
    “吁——”
    马儿们来得快,停在御驾仪仗前的动作更是利索。
    韩元一摆手,众马立止。
    宋熠、韩元、程勋等人便翻身下马,肃然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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