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豫,东宫。
    傅卿云立在窗前看着外面陌生的淮安冬天,眉峰微拧,有些心绪不宁。
    宫人几次想上前帮他披上斗篷都被他挥手退下。
    整个寝殿内只剩一个顶着风霜的探子单膝跪立,垂首等候主子发言。
    “消息可属实?”过了许久,傅卿云幽暗低沉的声音才传过来,带着丝丝焦躁不安。
    “绝无半分虚假。”探子道:“梁皇已经封了大长公主为尊一品圣皇冉公主,且准备在两国议和之后立即让大长公主和亲。”
    “和亲?”傅卿云眼尾略挑,些许讽刺,“北疆一战明显是大梁赢了,叶天钰这么高傲的人,怎么可能会让最后一位大长公主去和亲?”
    “殿下的意思是?”探子有些疑惑。
    “这里面应该有猫腻。”傅卿云吐出一口白雾,缓缓转身,“安排一下,我即刻进宫与父皇商量让使节去往大梁迎亲。”
    “迎……亲?”探子豁然抬目,震惊地看向自家主子,心中暗忖难道他说的还不明白?叶轻默已经被定为前往西陵的和亲公主了,太子殿下竟然要安排人前去迎亲,这是要抢婚?
    “从前我在大梁的时候便与她定下的婚约,她该不会忘了才是。”傅卿云淡淡瞥了探子一眼,“你且先下去安排,父皇那边我自会有交代。”
    雪停的时候,傅卿云进了宫。
    国君听闻了他的意图之后,轻蹙眉头,“听闻叶轻默已经被定为嫁往西陵的和亲公主了,你何苦还去趟这趟浑水?”
    傅卿云捻了一颗黑子,久久不落,目光胶着在棋盘上,像是在斟酌棋局,又像是在思虑其他。
    良久,方才轻轻吐口,“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我无数次地说着不喜欢,无数次地提醒着自己心不在她,无数次地无视她的存在,殊不知,时间一久,就成了习惯,当我再没有一个可以拒绝、无视的对象时,才惊觉心中仿佛空了一大块。原来我以为的‘不喜欢’,在经过无数次拒绝和无视之后已经成了习惯,而这种习惯就叫‘割舍不得’。”
    国君微愣,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坐在面前的儿子,他万万没想到傅卿云竟也会有深陷情关的一天。
    不等他开口,傅卿云又道:“父皇是过来人,当明白儿臣此时的心境,我既已认清自己的心,就断然没有坐着不动的道理。”
    国君微叹一声,“朕听闻大梁最近动乱不堪,与西陵倒是议和了,但内部藩王作乱,朝野动荡,且如今是深冬,大雪封山,去往大梁的路艰险无比,你是一国储君,怎可贸然前去?”
    “父皇放心。”傅卿云淡淡一笑,“我必安然而返。”
    太康二十三年,太子傅卿云亲率迎亲队伍前往大梁,刚出玉女关,便有探路的护卫前来禀报,“太子殿下,阳春关完全被大雪封山了,此路不通。”
    “可还有其他路通往大梁?”傅卿云声音微沉。
    “有。”护卫道:“只能返回淮安从东城门出绕道五大环山可进入大梁。”
    “不行!”傅卿云当即否定,“这样一来,时间就不够了,必须想个办法从阳春关过去。”
    “殿下!”护卫提醒他:“这几日依旧下雪不停,照这形势,只怕阳春关的雪在近一个月之内都不会化开,您切不可冲动,要实在过不去,我们干脆返程绕去五大环山。”
    “我能等,她等不了。”傅卿云垂下长长的睫羽,又看了一眼还在飘落的雪花,略一沉吟,“我看不如这样,我一个人从阳春关先去大梁,你们一行人绕道五大环山,倘若路上不耽搁的话,应该前后差不了几天。”
    众人闻言,惊得赶紧跪在地上告饶,“殿下三思,此举太过危险。”
    傅卿云摆摆手,“你们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阳春关有一条大峡谷,两侧全是悬崖峭壁,早被大雪覆盖,地面积雪足有半人之深,这种路况,别说车队,就连单独行走都极为困难。
    傅卿云端坐在马上仔细打量了稍许,一个翻身跃下来,一手牵着马缰,另一只手拿了竹杖往前方探路。
    静。
    整个山谷里只有他艰难前行的微微喘息声以及雪花簌簌声。
    长达二十里的大峡谷,曲折蜿蜒,一眼望不到头,目光触及的地方全是皑皑白雪。
    傅卿云不敢耽误,努力加快脚步。
    “轰——”
    头顶山峦处传来一声沉闷而巨大的声音。
    傅卿云猛地瞪大眼睛抬头,就见到山顶的雪如同爆炸后的滚滚浓烟,带着万马奔腾之势席卷下来,他能明显感觉得到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抖。
    整个苍穹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雪崩声音给覆盖。
    傅卿云只怔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他赶紧翻身骑上马,试图尽快离开,可马儿早在雪崩声音传来时受到了惊吓,拼命往回走,任凭他怎么鞭打都不回头,但积雪太深,马儿走得并不比他步行快多少。
    听到马儿拼命嘶吼,傅卿云心中涌起了莫大的恐惧感。
    雪崩,这是具有摧枯拉朽的自然力量,任何人在这样的力量面前都显得极其渺小卑微。
    光是听到那排山倒海的声音,便能让人闻之颤栗,生命到尽头的感觉油然而生。
    出谷的路只有两里不到,马儿已经彻底失去控制,傅卿云索性弃了它,准备使出浑身解数冲出去。
    然而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感觉到地面在抖动,崩塌的积雪离他越来越近。
    “殿下——”这个时候,来时的方向突然出来焦急的叫唤声。
    傅卿云回头,就见到迎亲队伍那帮人并没有走,反而跟了上来,只不过个个都是简装,车队留在了后头,领头的礼仪官冲进谷口,见到两崖雪崩,再见到傅卿云陷在雪中的模糊身影,顿时吓得两腿发软,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饶是他声音再大,也抵不过雪崩那排山倒海的巨响。
    “快!进去救殿下!”
    礼仪官瞪圆了眸,惊恐的声音里满是颤意。
    没有人回答他,更没有人行动。
    在这种毁天灭地的自然力量面前,人们的反应只有恐惧。
    “倘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休想活着回去!”之前为傅卿云探路的护卫走出来大吼一声,话完抽出腰间长剑手臂一扬砍了他旁边一个使者的头颅。
    鲜血四溅,映红了雪白的地面,不过瞬息便被新雪覆盖。
    他赤红的眸光一转,扫向后方。
    众人被吓得瑟瑟发抖,立即争先恐后往雪崩方向而去准备营救傅卿云。
    但……
    人力何其渺小。
    纵使所有人使出全部力量,也不过瞬息便被滚雪吞噬。
    “殿下!”护卫原想用内力阻挡,但雪崩带来的劲风让他根本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凝聚内力。
    他只能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大喊。
    呼啸的狂风中夹杂着一个大声叫唤的声音,护卫耳力极好,立即听出来是傅卿云,他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声源处行去,还没触碰到傅卿云,头顶狂奔而来的暴雪便将二人覆没。
    “殿……下。”护卫的声音被雪塞住,眼前一黑,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傅卿云只觉得天旋地转,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崩落的积雪彻底埋没,但好在他所站的位置有些特殊,靠近山体,乱石错落搭出缝隙,他站在中间,感受着一拨又一拨的雪崩来袭,呼吸越来越困难。
    不能死……
    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地方绝对不能成为他的葬身之地。
    艰难地用手抠去嘴里喝鼻腔的雪团,他全身晕眩,随时都能眼睛一闭永不再醒来。
    可是潜意识不停地叫嚣着一定要离开这里。
    四周安静的时候,傅卿云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他无力地用手去刨石缝外的雪。
    很坚实。
    经过这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堆叠在一起,积雪之坚硬堪比岩石。
    傅卿云顾不得那么多,他只知道如今双手还能用,还能有机会将雪刨开走出去。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传来马队以及骑士低咒的声音。
    “救命啊!”
    傅卿云扯着嘶哑的嗓子,声音非常微弱。
    外面那帮人又都各怀心思,并没有听见他的呼救声。
    “救命啊——”傅卿云使出浑身解数,喊完的时候眼睛一闭,呼吸已经非常薄弱。
    外面的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其中一个道:“头儿,那边好像有人。”
    被唤作“头儿”的络腮胡子低嗤一声,“放你娘的屁,这荒山野岭的,还大雪封山,哪儿来的人?”
    意识模糊的傅卿云听清楚了他们的话,但从口音分辨出来这些人既不是大梁人,也不是南豫人,反倒像极了燕人。
    一个激灵,傅卿云恢复了几分神智,他这几天不断收到情报说大燕那边有人将玉石偷渡过来卖给南豫富商。
    南豫除了绮罗山有玉,其他地方很少产玉,因此在南豫,玉石极其珍贵,上次去大梁送的紫玉仙鹤和盘海黑珍珠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
    玉石的开采须得向朝廷层层申报,上面批准了,再安排监察官员前来亲自监督才可开采相应的数量,然而这帮燕人似乎是独占了一座玉矿而朝廷并不知情,因此走私过来卖给南豫人。
    这帮燕人看准了南豫缺玉的大好时机,拼命抬高玉价,终于有人受不了,暗中去调查后发现这批玉并非正规途径得来,富商们联名上奏朝廷将这帮人缉捕,让大燕皇室给个说法。
    这些人被逼无奈,整日躲躲藏藏,更不敢回大燕。
    想到这,傅卿云赶紧扯着嗓子又喊:“你们若是救本宫出去,本宫便下令撤销对你们这帮人的缉捕。”
    络腮胡子闻言一怔,皱眉看向被积雪覆盖的乱石凸起处,“你是谁?”
    “南豫太子。”傅卿云一咬牙,准备豁出去了。
    络腮胡子有些动摇,毕竟,这段时间天气极冷,兄弟们过怕了躲躲藏藏的日子,都想尽快回国,可实在没办法,今年雪大,入冬开始便没有船只通往大燕。
    “我凭什么相信你?”络腮胡子虽然莽撞,却也粗中有细。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傅卿云轻笑一声,“救了我,你们或许还可以安安稳稳过个年,不救我,我也不过是一条人命而已,大不了一起下地狱。”
    络腮胡子听见这句话以后很不爽,捏了捏拳头就想一掌劈开傅卿云那个位置。
    “大哥!”方才说话的瘦子拉住他,“反正我们人多,也不怕这个人耍花招,不如先把他救出来再说?”
    络腮胡子斟酌片刻,大手一挥,“把他拎出来!若是敢欺骗老子,我要他再死一次!”
    身后的兄弟七手八脚涌上去,没多久就把乱石周围的雪刨开,傅卿云早已经气息奄奄,刚一呼吸道新鲜空气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深夜。
    傅卿云睁开眼时正对上刺目的火光,四周数十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捂住胸口轻咳了两声,傅卿云四下扫了一眼,这里是山洞,点了一堆篝火,外面刮着阴冷的风。
    络腮胡子看了他一眼,“你之前说过的话可还算数?”
    傅卿云略挑眉梢,“你如今信我了?”
    “喏……”瘦子指了指他腰间的玉佩,上面是南豫太子的标志。
    络腮胡子取来一方白绸摊在他面前,“我们是燕人,说话做事没有你们这边的弯弯绕绕,既然身份都挑明了,我们就不拐弯抹角,你写一封血书,再把你身上的玉佩取下来交给我,只要我从南豫国君那里拿到通关勘合文书,我便不为难你,否则……”
    后面的话不用说,傅卿云也懂,他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写了一份声明,证明是这帮人救了他,完事又将腰间玉佩取下来递给络腮胡子。
    这帮人也并非大奸大恶,临走之前留了一些碎银和一匹马给他。
    那几个燕人夜间离开,山洞里的篝火还在继续燃烧着,傅卿云借着温暖又睡了一觉,第二日骑上马直奔大梁,临走前冲着迎亲队伍被埋没的地方深深作揖,满面愧疚。
    进入大梁境内,傅卿云才听说叶天钰驾崩,四岁小皇帝叶天泽登基,晋王叶痕被册封摄政王。
    他一时有些感慨,想不到自己才回南豫半年多,大梁竟彻底天翻地覆,也不知长歌近来可好。
    到达帝京的时候,傅卿云习惯性的来到武定侯府大门前,当看见侯府对面“国士府”三个大字时,顿觉刺眼,他蹙眉过后下马去敲门,许彦的小书童前来开门,见到傅卿云时一脸迷茫,“请问阁下是?”
    傅卿云嘲讽一笑,“天下盛传,许先生扶持南豫大皇子正位东宫,怎么,这才数月不见就不认识了?”
    那书童是个机灵之人,当即便明白过来,赶紧赔笑道:“原来是太子殿下驾临,快里面请!”
    傅卿云负手跟着书童走了进去。
    许彦正坐在火炉边读书,见到傅卿云时微微一愣。
    书童赶紧道:“先生,南豫太子殿下来了。”
    “见过殿下。”许彦赶紧放下书,恭敬一揖。
    傅卿云在他对面坐下,有意无意地瞟向许彦的双眸,总觉得今日的许彦与南豫所见的有很大差别。
    心思一动,他问:“先生回国那天,我曾在城门口相送,先生答应许给我一样东西,我今日来取。”
    许彦身子一僵,摄政王妃并没有告诉他这些,他如何知道怎么回答?
    “好说。”许彦敛了情绪,浅笑道:“殿下顶着风霜而来,想必累坏了吧,我先让人给你备饭。”
    “不必了!”傅卿云突然站起身,厉声道:“你根本不是许彦,你到底是谁?”
    “如假包换。”许彦淡淡一笑,“殿下不该怀疑我。”
    对上许彦的眼睛,傅卿云瞳眸骤缩,他突然忆起来那个人的眼睛极其清明,时刻散发着睿智的光芒,像被最洁净的雪花洗涤过。
    心中有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傅卿云顷刻间反应过来之前见到的那个人是百里长歌,面貌他自然是认不出的,但那双眸却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替代假冒。
    迟来的真相冲击力太大,傅卿云心中抑郁之气油然而生,二话不说他对着许彦就是一顿胖揍。
    揍完了,这才理了理衣襟,骑上马儿去往大长公主府。
    开门的婢女见到他,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飞奔着往里面跑,不多时将叶轻默带了出来。
    府门大开,日渐消瘦的叶轻默惊喜地喊了一声“卿云”后直接呆在原地。
    傅卿云低笑一声,“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的时候可没讲究过男女有别。”
    叶轻默立即反应过来,赶紧道:“快里面请。”
    傅卿云莞尔一笑,一边走一边问她:“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行吧!”叶轻默扯了扯嘴角,“就是……担心你。”
    傅卿云明显看见叶轻默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绞紧了衣袖。
    伸出手轻轻扣住她的小手,傅卿云道:“明日宫里春年夜宴,我陪你一起去,嘟嘟如今是小皇帝,该我这个做舅舅的去讨个红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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