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淳刚说完,周围便有不少人向他投来形形色色的目光。
    众所周知,傅卿云的到来,最不欢迎他的人就是六皇子傅清淳,况且这最后一场又是他们二人对峙,六皇子驭马技术好,想要趁乱在大皇子的马儿身上动手脚不过瞬息之间的事。
    但这些,众人只敢在心中想想,未有一个人敢提出。
    宰相薛祥毕竟是六皇子的外祖父,自然不可能偏袒别人,是以他一听闻二皇子的话,心中怒气便油然而生,颇为不忿道:“二殿下这话是何意?六殿下当时距离大殿下近就一定要知道他是怎么摔下马的么?”
    傅乾突然冷笑道:“宰相大人这么激动,当心身体。”
    “你!”薛祥被他一句话堵住,胸腔中抑郁之气无处而发,面色很不好看。
    太医院的人来的很迅速,不多时便把傅卿云用担架抬了下去。
    众人期待已久的击鞠大赛不得不因为大皇子傅卿云摔下马而强行终止。
    众位早就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风姿的世家子弟不欢而散。
    “先生。”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剥离出来,魏俞低声唤百里长歌,“你刚才可看清楚了大皇子是如何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微微弯唇,百里长歌浅浅一笑,她当然看清楚了,相信今日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比她更清楚傅卿云是怎么摔下来的。
    并没有回答魏俞的话,百里长歌吩咐道:“我们回去吧!”
    魏俞也知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赶紧闭了嘴默默推着轮椅准备回别苑。
    “先生请留步。”
    身后传来二皇子傅乾的声音。
    魏俞顿了脚步。
    百里长歌偏头笑问:“二殿下还有事?”
    傅乾说话很直接,“我觉得与先生极其投缘,想邀请先生过府一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百里长歌道:“在下初来乍到南豫,今日能得二殿下和六殿下相陪已倍感荣幸,二殿下清贵自持,又颇得国君器重,能结识你,在下打心底里高兴,但为了保护殿下的清誉,在下还是不随你回府了,免得到时候遭人非议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论在哪一国,皇子不得随意结交外臣这是铁律,更何况百里长歌是大祭司从大梁请过来的谋士,与她过于亲近便意味着对皇权动了心思。
    便是国君有心传位给傅乾,必定也是痛恨听到他结交大梁国士这样的传闻的。
    傅乾亦深知这一点,便不再强求,笑道:“既如此,那我亲自送先生回府吧?”
    “二哥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我竟不知你还有一语成谶的本事!”侧边傅清淳略带冷嘲的声音传过来,他依旧打着折扇,一副翩翩风流佳公子的模样,但狭长的眼眸中潋滟不再,反而换上几分星寒。
    傅乾闻言,嘴角微翘,送给他六个字:“人在做,天在看。”
    折扇一收,傅清淳目光投过来看了百里长歌一眼,“看来,我这黑锅是背定了!”
    百里长歌接收到他的视线,淡笑道:“六殿下大可不必惊惶,公道自在人心。”
    “是么?”傅清淳刻意拖长了这两个字的尾音,星眸死死睨着傅乾,“怕只怕妖魔吃人不吐骨头。”
    魏俞趁势说道:“今日多谢两位殿下的盛情,先生出来已久,许是乏了,小的这就带她回去休息。”
    瞥见傅乾欲开口,魏俞又道:“二殿下才刚参加完一场马球赛,想必也疲累至极,还请回府好生歇着,先生这边自有小的会照顾。”
    “那你们一路上小心些。”傅乾交代完便转身牵了马朝着二皇子府行去。
    傅清淳也在百里长歌和魏俞走后不久回了府。
    ==
    大皇子傅卿云在击鞠大赛上无端摔下马折了胳膊。
    一夕之间,这件事传遍南豫上下,没有震惊朝野,反倒震惊了当日未出席的国君。
    大皇子府,国君亲临,禁军林立,肃穆庄严。
    充满浓郁中药味的房间内,傅卿云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青灰面色和薄弱呼吸昭示着目前状况不容乐观。
    他的右手骨折部位已经开始肿胀出现瘀斑。
    “太医,卿云的伤势如何?”国君捏着眉心坐在床榻前,声音微冷。
    “回禀圣上……”徐太医收了药箱,跪在地上回话,“大皇子手肘处有严重擦伤,且一夜之间便出现了瘀斑发生肿胀,有骨折现象,暂时无性命之忧,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只怕半年之内,大皇子这只手都不可再过分用力,但具体的还得看恢复情况。”
    “宰相,这场击鞠大赛是你主持的,如今大皇子出了事儿,你来给朕解释解释。”国君眼风扫向外面。
    跪了一个多时辰的薛祥闻言身子抖了抖,低声道:“回圣上,当时场面混乱,且六皇子的马球即将射门,人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马球上,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所以……所以没人知道大皇子究竟是如何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这便是你给朕的解释?”国君深皱眉头。
    宰相深深伏下头,“请圣上给老臣三日的时间查清楚此事,三日后,老臣必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终究没有过多苛责,国君懒懒一摆手,“你退下去吧,若是三日后没法拿出证据给众人一个交代,那么今年的中秋节,六皇子就别想参与祭天仪式了。”
    暗自磨了磨牙,宰相谢恩起身退了出去。
    屏退太医,国君一人静静坐在床榻前,眸光凝视着傅卿云那张像惨了已故皇后百里晴的脸,神情有些恍惚。
    不多时,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内侍拦住来人,“六殿下,国君在里面,并且吩咐了任何人不得进去打扰。”
    “那爷便在这儿等成了吧?”
    国君又静默片刻,对外吩咐,“让他进来!”
    傅清淳推开门进来,特意放轻了脚步,看到床榻前的国君时,低唤了一声,“父皇……”
    “你来这儿做什么?”国君面无表情,明显心情不好。
    “听闻大哥伤的严重,儿臣特地询问了府中的神医,找来了这些药材送给大哥,希望对他有帮助。”
    傅清淳说着便将手里的药包递给旁边的婢女。
    “嗯?”国君似有狐疑,“朕怎么听说出事的时候你还指责他用了苦肉计陷害你?”
    “儿臣那就是句玩笑话。”傅清淳嘿嘿笑道:“父皇您也知道,儿臣平时说话总没个正经,昨日也是脱口而出,并无旁的意思。”
    话完眼风一扫傅卿云,故作惊讶道:“哎呀,大哥似乎比他们说得还要严重呢,太医可说了什么?”
    闻言,国君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太医说了,这次伤得有些严重,短期之内他的右手都不可以再过分用力。”
    傅清淳翘着嘴角点点头,眼眸却一点一点冷冽,今早刚下了朝回到府中便听闻父皇亲自驾临大皇子府探病,于是他便顺带让府中那位医师给他开了个方子借着看望为由前来证实。
    没想到父皇真的亲自来看傅卿云。
    这是想说明什么?
    傅清淳笑意越发凉薄,他可是清清楚楚记得曾经他发高热险些丧命,父皇不过是多安排了几个太医而已,何曾亲自来看过
    午时回府,傅清淳又听说国君单独召见了二皇子。
    今日之前,无论朝中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父皇都从来不会单独召见他和傅乾之中的任何一个。
    然而因为傅卿云从马背上摔下来,父皇不仅破例亲自出宫探望,还破例单独召见了傅乾。
    徒手捏碎一个茶杯,傅清淳面色变得阴沉。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说明父皇对他失去了信任?
    幕僚劝道:“殿下暂时先不要太过急躁,等弄清楚大皇子无端落马的真相我们再行动。”
    “那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坐以待毙!”傅清淳无视掌心被碎瓷划出的血痕,重重一锤打在桌子上,大怒:“我倒宁愿傅卿云那个野种昨日直接摔死了,这样一来我还少操一份心!”
    幕僚见他心情不好,便不再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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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些日子过去了,先生的那封信应该早就到大梁帝京了吧?”用完饭,魏俞陪着百里长歌坐在荷塘边钓鱼,见她分毫不关心的模样,又捏着下巴道:“唔……让我猜猜先生在信上写了什么。”
    百里长歌偏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总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宽心,叶天钰见了那封信百分之百会放了罗丹萱。”
    从百里若岚大闹金殿的那天起,她就知道那个人放下了一半。
    运河抢劫一案,的确关乎武定侯府,他之所以要借此引她现身,无非是想确定她是否安然罢了。
    看到那样一句话,他如何还会不放心?
    魏俞显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摸着鼻尖道:“那我岂不是得喊你一声大爷?”
    百里长歌噗嗤笑道:“便是你喊我祖宗,我也受得住。”
    翘了翘鼻子,魏俞言归正传,“二皇子有意结交你,而六皇子有意试探你,所以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没准备。”百里长歌摇摇头,“你又不是不知我的目标并不是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
    “我知道啊。”魏俞压低声音,“可是你不能明目张胆地去帮他,只能暗中出手,这可有难度多了。”
    百里长歌思忖片刻,问他:“你可知道国君迟迟不立储君的原因?”
    魏俞想了想,道:“大概国君心中没有多少傅卿云的位置,之所以把他接回来不过是出于愧疚而已。”
    “对,也不全对。”百里长歌笑道。
    魏俞挑眉,“愿闻其详。”
    百里长歌问:“方才我们去市集,你可听到百姓们在讨论国君亲自出宫探望傅卿云,回宫后又单独召见了二皇子?”
    “听到了。”魏俞无所谓地道:“但我觉得这应该只是做戏而已。”
    “做戏也好,真情实意也罢,总归这件事产生的效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触怒六皇子。”
    魏俞瞠目,“先生的意思,国君有意打压六皇子?”
    “不,他不是打压六皇子,他是在打压外戚。”百里长歌收回鱼线将上钩的鱼儿放进小桶里又在鱼钩上放了饵扔回水中这才继续道:“南豫外戚干政的现象很严重,六皇子母族薛氏不管嫡系还是旁支都或多或少涉朝,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倘若再不改革压制继续发展下去,只怕不久以后南豫将会变成薛家天下。”
    “可是光凭今天早上这两件事似乎没有什么作用吧?”魏俞不解。
    “自从见面开始,六皇子就三番四次试探于我,这就足以说明他这个人生性多疑,不轻易相信别人,当然更容易对异像产生怀疑。国君亲自出宫探望傅卿云会让他觉得国君偏心于傅卿云,国君单独召见二皇子会让他觉得国君定是在询问击鞠大赛傅卿云摔下来一事,从而在他心中形成一种观念——国君已经开始怀疑他,不信任他。这样一来,你说他会不会慌?”
    魏俞点点头,“慌乱就会有行动,有行动就会有破绽,先生是想抓住他的破绽一举推翻他么?”
    “只怕六皇子的这个破绽不太容易好抓。”百里长歌凝视着初绽的莲花,“他习惯将自己包裹起来,便是脱去了这层外衣,背后也还有个宰相撑腰。”
    “那我们该如何做?”魏俞问。
    百里长歌微微一叹,“自古外戚坐大与后宫脱不了干系,倘若后宫那几位垮台,粉碎外戚们最大的支撑点,后面便可再寻破绽让其土崩瓦解。”
    “可是……”魏俞斟酌道:“我们现在连国君都见不到,如何想得到办法扳倒后宫那几位?”
    百里长歌神秘一笑,“我们自然接近不了,但司天监的人完全可以,且能不费吹灰之力。”
    魏俞恍然醒悟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把他们给忘了!”
    两人谈得正欢,哑仆突然走过来冲他们打哑语说外面有一个女人求见。
    “女人?”百里长歌眯着眼睛。
    哑仆点点头。
    百里长歌自认为在南豫并不认识什么女人,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见一见也无妨,一个女人而已,难不成还能把她怎么样?
    “让她进来吧!”百里长歌对着哑仆谦和一笑。
    片刻之后,一个怀抱琵琶身材姣好的女子迈着细碎步子走进来,见到百里长歌,盈盈下拜,“拜见国士大人。”
    “素水姑娘?”百里长歌有些讶异,突然想到昨天的事,她赶紧收敛了情绪随意摆摆手,“姑娘不必多礼,你今日特意来府上可是有要事?”
    素水闻言,眼眶倏地就红了,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语带哭腔,“奴听闻先生不仅才识谋略过人,还精通推理查案,奴也是走投无路才会来找先生,不求先生能信我助我,但求先生听我一言。”
    实际上,百里长歌对素水并没有多少厌恶感,昨日在鹤颐楼所表现出来的冷漠也不过是做戏给傅清淳和傅乾看看而已,此时见到这姑娘哭天抹泪,莫不是真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眼尾瞥见月门处进来一抹白影,百里长歌暗叫不好,她手心催动掌风,眨眼之间便将素水推下了荷塘。
    素水并不会凫水,惊得脸色惨白,扑腾着在里面求救。
    百里长歌这才装腔作势看向魏俞,“纵然素水姑娘方才这一曲弹得不尽人意,但你也不能这么对待人家,还不赶快让人打捞上来!”
    魏俞也瞥见了那抹白影,片刻之间反应过来百里长歌的意思,迅速走过去吩咐了哑仆们下水将素水救上来。
    素水完全不明所以,但她感觉得到方才推自己下水的那股力道来自于轮椅上的人,这一番折腾,她喝下了不少池塘水,呛得说不出话,但双眼却睁得老大惊恐地看向百里长歌。
    “送姑娘去沐浴。”百里长歌佯装没看见,依旧保持着钓鱼的动作不变,就连目光都不曾斜过来半分,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
    素水立即被哑仆带了下去。
    “啧……”傅清淳走近她,啧啧两声,“想不到这才一天没见,许先生竟然就把素水姑娘弄到手了,你方才怜香惜玉的样子与昨天在鹤颐楼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啊,莫非当时是我会错了意?”
    “眼见不一定为实。”百里长歌转眸冲他一笑,“更何况六殿下只看到这么一段,如何判断得出来我怜惜素水姑娘,又如何得知素水姑娘是被我弄到了府上而不是她主动来找我?”
    傅清淳眉梢轻挑,“愿闻其详。”
    “素水姑娘爱面子。”百里长歌淡淡道:“昨日那首曲子在殿下面前受到了莫大的挫败,她不甘心,便连夜重新做了一曲非要弹来给在下听,在下虽不喜美人,但对乐理却没有抵抗之心,所以便让她进来了,谁知依旧弹得不堪入耳,在下的随侍听不下去了便一脚把她踹飞到池塘里。”
    “既然污了先生的耳朵,先生为何不让她直接淹死在池塘里?”傅清淳似笑非笑,显然并不相信她这套说辞。
    “脏!”百里长歌只回答了一个字,在傅清淳即将出口的时候又道:“更何况这里是南豫,在下初来乍到,若是手上沾染了命案,到时候岂不是让天下人抓住了把柄?在下区区一条薄命不足挂齿,可我是大祭司邀请来的人,若是我的名誉受损,势必牵连大祭司,届时便不只是我杀了一个不懂事的艺妓这么简单,反而牵扯到南豫的国威。在下思前想后,觉得见死不救这种缺德事还是少做些。”
    “先生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利嘴。”傅清淳挨着她坐下来,突然转变了话题,“我今日前来,事实上有事想请教先生。”
    百里长歌没有拒绝,“殿下不妨说说看。”
    傅清淳正了正面色,“昨日大皇子无端从马背上落下来相信先生也亲眼看到了,然而今日父皇不仅亲自出宫探望他,事后还单独召见了二皇子,摆明了是想把这笔账怀疑到我头上来,先生觉得眼下我该如何做?”
    “静观其变。”百里长歌淡淡吐出四个字。
    “静观其变?”傅清淳一听便皱了眉,父皇都已经开始怀疑我了,我如何还静得下去,这不是坐以待毙么?
    “殿下可曾亲耳听见国君说这件事是你做的?”百里长歌笑问。
    傅清淳一时语塞,半晌答道:“没有。”
    “那么殿下是从何得知国君怀疑你的?”百里长歌又问。
    “这还不明显?”傅清淳咬着牙,“父皇从来不会单独召见我和二皇子之中的任何一个,然而今天早上破例了,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对我产生了怀疑所以先单独传唤二皇子去问当时的情况?”
    “殿下又没做过,你害怕什么?”百里长歌目不斜视望着鱼塘。
    “自然不是爷做下的。”傅清淳冷哼一声,“如此卑劣的手段只有小人才做得出,爷不屑!爷要斗傅卿云,绝对光明正大的斗!”
    “殿下既如此自信,那边便什么事都不会有。”百里长歌道:“你只管放心回去吧,只要不是你做的,相信任何人都查不到你头上。”“所以,这便是你所说的‘静观其变’?”傅清淳突然觉得自己被眼前这个人给忽悠了,傅卿云这件事确实不是他做下的,但他难保老二会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陷害他。
    “莫非殿下非要在这种敏感时候弄出动静来此地无银三百两给国君看看?”百里长歌盯他一眼。
    这句话,傅清淳明白了大半,但他还是气不过,冷哼一声甩袖出了大门。
    一刻钟后,魏俞从西厢房回来低声对百里长歌道:“哑仆已经帮素水姑娘沐浴好,先生的意思是?”
    “有没有在水中着了凉?”百里长歌问。
    “没有。”魏俞摇头,表示不解,“先生这是在关心她?”
    “没着凉的话让她尽快着凉。”百里长歌又轻飘飘说了句。
    “啊?”魏俞瞠目结舌,“先生您确定这句话经过大脑思考了?”
    “不这样做,她如何能在府上多待些时日?”百里长歌嗔他,恨铁不成钢道:“前两日脑子还好用来着,今日又回到猿猴时期了。”
    跟了她这么长时间,魏俞早已适应了她这些新鲜名词,吐了吐舌头,转回西厢房,让哑仆去冰窖取了一桶碎冰回来。
    将哑仆屏退,魏俞将装了碎冰的桶提起来走到素水床榻前,歉意道:“姑娘,在下对不住了。”
    “你要干什么?”素水先是被人莫名其妙推下水,此时又被人提了碎冰从头上往下淋,她吓得大叫,心中早已把这对主仆定义为神经病。
    “先生说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素水一边抖落后背的碎冰,一边大怒:“说人话!”
    魏俞一本正经道:“先生吩咐了,你若是想在她面前诉苦,唯有受寒留在府上,否则她没时间没兴趣听你那些故事。”
    闻言,素水突然安静下来,神色有些激动,“麻烦大人回去代奴向先生道谢。”
    “你别高兴得太早。”魏俞提醒她,“先生从来不做亏本的事情,你若是想从她这里得到好处,必定要付出十倍甚至是百倍的代价。”
    素水丝毫没有犹豫,含泪道:“奴孤身一人来到京城,原就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活着回去,只要先生能帮我,便是付出十倍百倍代价又如何,左不过赔上一条命而已,奴无憾了。”
    说罢撑着身子起来跪在床榻上冲着魏俞深深叩头。
    “唉……”魏俞暗自叹气,“痴儿……”
    魏俞回来的时候,百里长歌依旧坐在池塘边钓鱼,姿态静默如雕塑,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觉。
    “好险好险。”魏俞走近她,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若不是先生随机应变,素水今日只怕逃不过六皇子的魔爪。”
    百里长歌对他拍马屁的话分毫不感兴趣,淡淡问:“她可有说了什么?”
    魏俞缓过气来,就着方才的凳子再次坐下,低声道:“素水表明只要先生能够帮她,便是要了她一条命她也在所不惜。”
    ==
    用过晚膳,百里长歌亲自去了西厢房,府医正在给素水号脉,确定素水受了风寒,需要静养。
    百里长歌应声后屏退府医哑仆,又让魏俞守在房门外,她转动轮椅行到床榻边,面无表情地看着素水,“说吧,让我听听你的冤屈值不值得我亲自出手。”
    素水才喝了汤药,原本虚弱至极,蓦然听到百里长歌的话,她惊得从立即坐起来,唯恐废话过多惹得面前的人不高兴了,她便直接进入正题。
    “奴原本是锦城府东极镇庆丰村人氏,家里仅有几亩薄田,父亲靠着那几亩田栽种蔬果谋生,然而前些日子父亲因病去世,他死前告诉我,我的外祖父家住在淮安城,还说我小姨是后宫极受宠爱的妃子,他大限已到,无法再照顾我,临死之前将母亲的遗物留给了我,让我进京投靠外祖父,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前两日我刚刚找上门去,还没见到外祖父就被门房的人打个半死。”
    她说着,便毫不顾忌幻容成许彦的百里长歌,直接撩起袖子给她看。
    百里长歌眯了眯眼睛,素水的手臂上全是鞭打的伤痕,深深浅浅,纵横交错,让人一见触目惊心。
    移回目光,百里长歌问她:“你外祖父是谁?”
    “姓薛。”素水道:“父亲并没有告知外祖父的名字,只说让我去宰相府找。”
    “宰相府?”百里长歌瞠目,“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
    “奴非常肯定。”素水点点头。
    “那你小姨叫什么名字?”百里长歌又问。
    “薛彩丹。”素水道:“父亲说小姨是后宫极受宠爱的妃子,我若是进京投靠,想必不会挨饿受冻被欺凌的。”
    这个身份着实有些悬乎,百里长歌明显不信任她,眯着眼睛道:“你说你们家种田为生,可我看你细皮嫩肉,根本不像是乡下人。”
    素水解释,“母亲年轻时弹得一手好琵琶,她不甘心一身技艺在她这里中断,所以自奴记事起,她便教我弹琵琶,还说我这双手就是为弹琵琶而生的,父亲爱重母亲,自然也就格外疼爱我,母亲去后,他从来不让我下地干活,虽是乡下出生,奴其实被父亲养成了京中的闺阁小姐。”
    百里长歌根据她的话仔细推敲了一番,又问:“既然你的外祖父是当朝薛宰相,那么你的母亲便是宰相府的千金小姐,这样的人会嫁到庆丰村那种穷乡僻壤去?”
    这一次,素水原原本本道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的母亲薛彩燕与国君宠妃薛彩丹是同胞姐妹,二十年前的上元花灯节,那姐妹俩出去看热闹的时候被人掳走欲卖到青楼,幸而当时素水的父亲路过救了姐妹俩并带回庆丰村,妹妹薛彩燕爱上了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甘愿留下,姐姐薛彩丹却极其不甘心,趁夜一声不吭便走了,辗转一年才回到淮安城,当时正值国君选妃,薛祥为了让自家女儿能入选,特地隐瞒了那一段过往,对外称那一年内薛彩丹去了尼庵潜心礼佛为亡母超度,国君闻之大赞薛彩丹心善,直接点名入宫逐步封为淑妃,也正是因为薛彩丹成了后宫四妃之一,薛祥才会一荣俱荣由中书舍人升为宰相。
    听完这个故事,百里长歌陷入了沉思,随后问她:“你确定如今的淑妃娘娘当年的确在外辗转了一年多?”
    “奴敢用性命保证。”素水回答得很肯定。
    百里长歌眸光动了动,脑海里灵光一闪而过,她突然抬起头,“我有办法让你成功回到薛宰相府,但这件事风险极大,就是不知……”
    素水急忙解释,“奴并非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是按照父亲的遗言想把母亲的遗物交给小姨,可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淑妃娘娘,奴望尘莫及,倘若能得先生相助,奴必定没齿难忘!”
    ==
    出了西厢房,已经暮色时分。
    魏俞推着百里长歌正想回房,又有哑仆走过来手势比划门外有人求见。
    这一次,不用想百里长歌都能猜出来者何人,她低低一笑:“看来从今日起我就别想过安稳日子了。”
    “让他进来吧!”吩咐完哑仆,百里长歌进了房喝茶等着。
    不多时,果然见到傅乾迈着沉稳有力的步子走进来,他表面虽然冷峻,但为人还算谦和,歉意一笑:“这么晚了还来叨扰先生,实在是抱歉。”
    百里长歌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但也算不上厌恶,闻言,她亦淡淡一笑,“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相信这么晚了二殿下也不会匆匆赶来这里。”
    傅乾走到一旁坐下,直入正题,“先生昨日也在击鞠场,不知您对于大皇子摔下马背这件事怎么看?”
    修长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敲,百里长歌笑道:“既然国君已经单独召见了二殿下,相信这件事已经有了结果,殿下此刻还来问我是想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傅乾面色微微一变,“先生别误会,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觉得先生观察甚微,昨日大哥摔下马背的时候场面极其混乱,想问一问先生有没有看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里长歌不答反问,“不知二殿下是如何回答国君的?”
    “我什么都没有说。”傅乾道:“父皇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个问题,没见我回答便不再继续问了。”
    “那么我猜,二殿下原也是想说没看见的吧?”百里长歌指腹在杯沿转了一圈。
    傅乾神色一动,不置可否。
    百里长歌继续分析:“但是薛宰相那边已经代表一票人说了没看见,倘若二殿下再回答没看见,那么国君势必会怀疑这其中有阴谋,而你们每一个说没看见的人都是帮凶,都在帮凶手隐藏真相。”
    傅乾不敢置信地看向轮椅上的人,当接触到那一双充满清明睿智的眼眸时,竟从心底里升起前所未有的惊叹。
    百里长歌无视他的眼神,“虽然国君没再追问你答案,但是二殿下始终觉得这件事没必要和六殿下站在统一战线,你决定要给国君一个答案,然而却始终想不出什么样的话才能让国君彻底信任你而又不脱离真相。”
    听到这番剖析了他全部内心的话,傅乾从前对国士许彦的轻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霍然站起身,以极为恭敬的姿势冲百里长歌躬了躬身,“还请先生赐教。”
    百里长歌淡淡品了一口茶,“答案是……没有。”
    “没……没有?”傅乾皱眉,面上失望和不解交杂。
    “你觉得国君会因为一句话而对你百般信赖么?”百里长歌问。
    傅乾犹豫,“可薛宰相那边已经提前说了没看见,我如今还欠父皇一个答案,总不能也回答他没看见吧?”
    百里长歌扶额,“实际上在下觉得二殿下的考虑方向有问题。”
    “嗯?”傅乾闻言,低眉沉思片刻,少顷,双目一亮,面带喜色看向百里长歌,“先生是说父皇之所以单独召见我并不是想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如何,而是在考验我对于大哥的态度?”
    “殿下英明。”百里长歌轻轻颔首,“倘若国君想知道答案,他完全可以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抓起来挨个儿问一遍,总有一双眼睛看见大皇子是如何摔下来的,然而他却只单独召见了身为皇子的你,这一点,殿下早该在进宫之前就要想通透的。”
    傅乾有些许懊恼,“早知道父皇会召见,我昨夜就该来找先生出谋划策的。”
    “千金难买早知道。”百里长歌无奈一笑,“正所谓‘事无定性’,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绝对的只有一个答案,更甚至有的事连答案都没有,倘若一根筋地从主观上去看,等到恶果降临的时候想后悔才会发现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听先生一言,胜读十年书。”傅乾这一刻是打从心底里尊敬眼前这个轮椅上的国士,同样也惊叹于大梁皇帝有眼光,竟然能从万千子民中发现了他。
    “殿下太过抬举我了。”百里长歌微微一笑。
    傅乾原本就有结交国士的意思,今夜一席话,他自觉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因此,他并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赶紧道:“倘若我想谋那至尊之位,先生可否助我?”
    百里长歌佯装不知情,惊讶道:“在下原以为二殿下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没想到竟对那个位置感兴趣。”
    傅乾认真道:“不想争夺皇权的皇子都是在自甘堕落,一旦将机会留给他人,来日自己就要屈居他人之下俯首称臣,更有可能被赐予一方鲜血淋漓的刑台,既然知道这些后果,我何不为自己争一次?”
    “二殿下好气魄。”百里长歌大赞,“那在下就先预祝殿下征途顺利。”
    “不。”傅乾再度躬身,“倘若这一路上没有先生的提点辅佐,那我孤身一人如何能撑到最后夺得大旗?”
    “二殿下大才,当对自己有信心。”百里长歌答得模棱两可。
    傅乾却紧抓着不放,“还请先生给个准确的答案。”
    百里长歌笑着推却,“二殿下莫不是忘了,在下并非南豫人氏,终有一天要回到自己的国土大梁,我助殿下并无任何好处,成了,顶多是在大梁国士头上再添一顶光环,败了,我一个大梁人要陪着殿下奔赴黄泉,怎么算我都划不来。”
    傅乾微微皱眉,“先生才识谋略五国皆知,您方才劝我要对自己有信心,为何您会不自信,预料到输这种可能?”
    “这是在给自己铺后路。”百里长歌放下茶盏,“在下是人,会生老病死,会马失前蹄,总之我不会长生不老,也不会每一件事都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总有的事是我想破头颅也想不到办法的,殿下若是打着必赢的决心,那么还请回。”
    “先生!”
    听到他要轰走自己,傅乾心里一慌,“这两日,朝臣以及皇子们都纷纷猜测大祭司将你请来南豫的用意,但你自从来到淮安城便无所动作,让所有人都猜不透。我曾经偶尔听到父皇说大祭司之所以留在南豫是因为和先帝的一个约定,也就是说下一任国君一登基,大祭司就会离开,若我猜得不错,先生便是大祭司请来延续他职责,负责辅佐下一任国君的继承人,如若真是这样,那么父皇挑选储君定然会听从先生的意见,倘若先生愿意助我,那么我便在此立誓功成之日定让你站在与大祭司同等高度的位置,让南豫万千子民膜拜。”
    百里长歌瞠目,这丫的想的真远。
    她干咳两声,“实际上……”
    “实际上我的这番话说对了吗?”傅乾一喜,“那么先生可愿助我?”
    百里长歌无语地看着他,“二殿下难道想这么快就在国君面前暴露野心?”
    “我也不想。”傅乾抿唇,“但老六背后的势力太强大了,由不得我不防。”
    “殿下可曾想过你们母族势力过于庞大会引起国君的高度重视?”
    这句话,瞬间让傅乾怔愣在原地,他思索了半晌,突然之间像是勘破了天机一般,用极其惊艳的眼神看向百里长歌,“先生一言,醍醐灌顶!”
    “我可什么都没说。”百里长歌道:“只不过想提醒二殿下,比起其他皇子,你背后还有个世代功勋的镇国侯府,然而比起六殿下的薛宰相这棵大树,你那边的势力远远不及,所以殿下想要夺嫡,最好能拿出实力让国君看看。”
    傅乾恭恭敬敬道:“谨遵先生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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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女主技能加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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